第18章 失踪的哥哥(1)

作者:叶永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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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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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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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162字

【叶永烈导读】


在介绍迟叔昌的时候,曾提到他的科幻“处女作”《割掉鼻子的大象》是被《中学生》杂志独具慧眼的主编叶至善发现,这才得以发表的。叶至善是发现迟叔昌的“伯乐”。迟叔昌跟我谈起叶至善,总是充满感激之情。


我曾经到北京叶至善家拜访,那时候他跟“老爷子”——著名作家叶圣陶住在一个大院里,他是叶圣陶的长子。受父亲影响,他和弟弟叶至美、叶至诚都喜欢写作,兄弟仨联名出版过三本选集,即《花萼》、《三叶》和《未必佳集》。叶至善写过许多科学幻想。


1956年,《中学生》杂志连载了一篇科学幻想,吸引了众多的小读者。这篇题为《失踪的哥哥》的科幻,一开头便是“公安局来的电话”,对东山路十六号张家进行盘问,提出悬念,一下子就抓住读者,然后故事一步接一步发展。作者描写名叫张建华的哥哥在十五年前误入冷藏库,被冻在库里,从此失踪了。十五年后,当冷藏库大修的时候,工人发现这个冰冻的男孩,赶紧向公安局报案。经过科学家用红外线快速升温,孩子居然复活了,于是发生了弟弟的年纪比哥哥大、个头比哥哥高的一系列趣事。


《失踪的哥哥》署名“于止”,这是叶至善常用的笔名。我曾向叶至善问起这一笔名的含义,他说取义于成语“止于至善”。由于没有“止”姓,他把“止于”颠倒一下,用“于止”作为笔名。


叶至善怎么会写起科幻来呢?他说,“我当编辑有个主张,要编哪方面哪种形式的东西,最好自己先写一写,试一试,尤其在搞什么新点子的时候,自己写过了,试过了,多少可以知道这个新点子搞得成不成,好处在哪儿,以后跟作者打交道就不至于瞎出主意”。科幻在当时属于“新点子”,《中学生》杂志要刊登科幻,作为主编的叶至善便想亲自“先写一写,试一试”。


叶至善又怎么会想起写《失踪的哥哥》呢?最初,是报上的一则新闻,触动了他创作的神经:苏联有一个人掉进雪坑,被雪埋了十八个小时,后来居然被医生救活。他由此浮想联翩,把十八个小时“扩大”为十五年,变成科学幻想。这篇科幻最初便叫《失去的十五年》。


《失踪的哥哥》发表之后受到好评,被选入1957年出版的《儿童文学选》,并在1958年出版了单行本。


然而,在1983年,当叶至善回忆《失踪的哥哥》的创作历程时,道出了“知识硬块”曾经使他费煞苦心:由于“失去”了十五年,以至弟弟比哥哥大得多,利用这样的喜剧冲突,编成有趣的故事,这并不难。然而,叶至善必须诠释复活冰冻男孩的科学原理。他在写作时,极力想避免当时科幻的通病,即讲述科学原理时与故事脱节,这“知识硬块”与如同“油水分离”。他安排医生与工程师进行对话,讲述科学原理,本以为这么一来可以自然一些,然而终究未能跳出“油水分离”的病症。那时候强调科幻是“普及科学知识的工具”,所以很难消除那“知识硬块”。


叶至善还透露了为什么把“失去”的时间定为十五年?因为那时候以为中国“社会主义改造”已经完成,再苦干十多年就可以进入“共产主义社会”,那位“失踪的哥哥”在冷藏库里沉睡了十五年,“什么事儿也没有干,醒过来就坐享其成”。他“非常懊恼,非常惭愧:惭愧在建设美好生活的日子里,他没有出一点儿力气”……好在作者并没有把“十五年”的这一“政治背景”写进故事。不过,作者如今仍然为自己当年政治上的幼稚而“不由自主地脸上一阵热”。


叶至善把二十世纪五十年代的中国科幻概括为两种模式:一种是“侦察式”,故事一开始往往是出一件奇怪的事,然后加以追究,最后真相大白;一种是“参观记”,作者化装成一位导游,带着读者一路参观一路讲解。他说,他写科幻,也跳不出这两种模式,《失踪的哥哥》属于“侦察式”。他以为,“凭我这点儿小聪明,要找到一条新路子是十分困难的”,所以他在写了一阵子科幻之后,也就洗手不干了。


尽管叶至善这么自谦,我却一直非常喜欢《失踪的哥哥》,以为故事完整,富有层次,脉络清楚,充满幽默。1979年,正在电影制片厂担任导演的我,征得叶至善的同意,准备把《失踪的哥哥》搬上银幕。叶至善宽宏大度地给我来信说,你怎么改,都行。


当时,我从众多的中国科幻中,选中了《失踪的哥哥》改编电影,原因之一是富有喜剧色彩,适合少年儿童观看。原因之二是从电影导演的角度考虑,人物不多,场景简单,没有多少特技,比起拍摄那些高科技科幻片要节省得多。


我写出了分镜头电影剧本。就在我打算投入拍摄时,遇到了意外:《失踪的哥哥》全片只二十分钟,电影发行公司以为太短,只能按照纪录片的价格收购。纪录片的价格远远低于故事片价格。这意味着影片将亏本,这部科幻影片也就流产了。至今,我仍为未能执导《失踪的哥哥》而遗憾。


公安局来的电话


“喂!喂!是东山路16号张家吗?”


“是呀!你找谁?”


“你是谁?”


“我是张春华。”


“好极了。我是公安局。你们家里走失了小孩儿吧?”


“小孩儿?没有的事!你们是公安局,就应该知道我还没有结婚。”


“真是这样吗?请你想一想:有没有一个小男孩儿,叫张建华的?”


“张建华?是我的哥哥呀!你们找到他啦?”


“好极了,那就对了!”


“不对,你们一定搞错了。我今年22啦,哥哥比我还大3岁哩!”


“这,这……不过,这小孩儿的确叫张建华。”


“是他自己说的?”


“不,不是他说的。可是我们在他身上找到了一件可靠的证据。”


“为什么不问问他自己?”


“这有什么办法呢?他已经不能说话啦!”


“难道说,你们找到的是我哥哥的尸体?”


“现在还不能这样说。”


“什么?连死的还是活的,你们都没有搞清楚?”


“实际情况正是这样。张春华同志,你不忙着急。请你马上到我们局里来,我先陪你到现场去认一认,看这个小孩儿到底是不是你们家的。”


张春华再要问,只听得“卡答”一声,对方已经把电话挂断了。


15年


张春华的确有个哥哥叫张建华,失踪已经十五年了。这件不幸的事发生的时候,张春华还不满七岁;他哥哥也只有十岁,是个三年级的小学生。


一个初夏的黄昏,晚饭已经摆在桌子上了。张春华坐在桌子旁边等哥哥回来。屋子里静悄悄地,使他困得连眼皮也抬不起来了。爸爸跟平日一样,坐在大藤椅上看报。


“当,当,当……”时钟突然敲响了,惊醒了张春华,也惊动了他的爸爸。爸爸推开报纸,站起来说:


“都7点啦!小春,你哥哥怎么还不回来?”


哥哥为什么还不回来,张春华怎么会知道呢?他睁大了眼睛望着爸爸。爸爸也明白从他那里是得不到答案的,只有打电话去问学校。学校里管门的回答说:今天是5点钟放的学;5点30分,所有的学生都离开学校了。并且他亲眼看见张建华背着书包,走出校门去的。


“唉,这孩子,不知又到哪儿去逛荡了!”爸爸叹了口气,对张春华说,“小春,你先吃吧,我找你哥哥去。吃完了饭就上床睡觉,不用等我们。”


爸爸披上外套,戴上帽子,匆匆忙忙出门去了。


饭凉了,菜也凉了。张春华故意慢吞吞地吃,一碗饭足足扒了一个钟头,可是爸爸还没有回来。屋子里更静得可怕,只有“滴答滴答”的时钟的声音。睡吧,不,他还要等。他把大藤椅搬到窗子跟前,爬在椅子上向窗外探望。路灯亮得刺眼睛,大街上空荡荡的,连个人影儿也没有。望着,望着,他不知不觉脸贴在玻璃窗上睡着了。


惊醒张春华的,是推门的声音。他睁开眼睛,只看见爸爸独自一个人站在他面前,头发蓬蓬松松,帽子提在手里。


“哥哥呢?”张春华问。


“还没有找着。”爸爸有气无力地回答。


原来爸爸在外面已经跑了一夜,几乎走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车站码头。他只怕在电话里没有说清楚,先到学校去问;又想可能谁家把这位小客人留住了,敲了许多人家的大门,惊醒了不少在熟睡中的亲戚和朋友;最后,他只有去问公安局了。公安局还没有得到有人捡到小孩儿的报告,他们答应尽一切可能,派人分头寻找。


一直盼到中午,公安局才来电话说有了线索:有人在6号渔业码头上捡着一个书包,里面的课本上有张建华的名字。是游泳淹死在海里了吗?爸爸忘记了疲倦,立刻赶到码头上去。可是除了书包,连一只鞋子也没有找着。难道这孩子连鞋子也没有脱,就跳进海里去了?决不会的。爸爸茫茫然地望着波涛滚滚的海面,只见那水天相连的远方,飘着几缕纱一样的青烟,一队渔轮正趁着退潮驶出港口。对了,这孩子一定偷偷地爬上渔轮,到海洋上去过他那一心向往的“冒险生活”了。爸爸又连忙赶到渔业公司,请求他们打无线电报给出海的渔轮讯问。各条渔轮的回电傍晚就到齐了,都说船上没有小孩儿的踪迹。


一个月,两个月;一年,两年;张春华的哥哥仍旧没有消息。希望看来已经断了,但是爸爸不愿意这样想。他常常沉默地陷入深思,有时候又似乎自言自语地说:“小春,你哥哥不知这时候在做什么?”无法摆脱的忧伤使他头上的白发一年比一年增多了。直到今年临死的时候,他还梦想大门突然“呀”的一声推开了,一个漂亮的陌生小伙子突然扑到他怀里来:“爸爸,你不认识了吗?我就是你的失踪了十五年的小建呀!”


推理和证据


张春华放下电话,急忙拉开抽屉,取出一本相片簿,从里面揭下一张旧相片来,塞在口袋里。然后跑出大门,骑上自行车。他一面踏一面想:


“哥哥比我大三岁,假设现在还活着,应该是二十五岁。但是公安局找到的张建华,是一个小孩儿。


“假设这个小孩儿的确是我的哥哥,那么只可能是我哥哥的尸体。同时也证明了,我的哥哥的确在十五年前已经死去了。


“假设这个小孩儿不是死的,而是活的,那就一定不是我的哥哥。因为哥哥如果活着,应该是二十五岁,决不可能仍旧是一个小孩儿。”


“同名同姓是常有的事。可是我宁愿这个张建华不是我的哥哥。问题的关键就在这儿了:他们找到的小孩到底是死的,还是活的┠兀俊…”


张春华念的是数学系,他习惯于运用数学的推理形式来思考问题。死的还是活的,的确是这个问题的关键,也是最容易判断的事实。可是最叫人不能理解的是公安局,愈是问题的关键,他们愈是说得含含糊糊,模棱两可。


“嘟!嘟!”一辆汽车在前面的横路上疾驰而过。张春华本能地捏紧刹车,抬头一看,已经到了公安局门口。


传达室的同志把张春华引进办公室:


“陈科长,张春华同志来了!”


“来啦?好极了。”坐在写字桌后面的一个中年人站起来说,“你是张同志?请坐吧!”


“我是张春华。陈科长,我……”


“方才我们又打电话到你家里去了,铃儿响了半天也没有人接。”


“我一接到电话就赶来了,家里没有旁的人。”


“好极了!”陈科长颇有点得意似地说,“我打第二个电话是为了要告诉你,我们已经完全证实了,这个小孩儿的确是你的哥哥。”


“证实了?”张春华不由得冷了半截,“你们又找到了新的证据?”


“证据仍旧是这一件,从你哥哥身上找到的一本学生证。你想,还有什么比这本学生证更加可靠呢?”


陈科长拿起桌上的一本硬面小册子,打开来,兴致勃勃地念道:


“‘第四中心小学学生证。姓名:张建华。年龄:十岁。班次:三年级乙班。’我们于是打电话到第四中心小学去问,他们回答说,三年级乙班没有这么个学生。亏得上面还有家庭地址和电话号码。我们又马上给你打电话。可是听了你的回答,把我们完全给搞糊涂┝耍……”


“你们的回答,才把我完全搞糊涂了。”


“应该说,把咱们搞糊涂的,是这个案件的本身。可是我们终于抓住了问题的关键。你看,”陈科长把学生证送到张春华面前,“‘填写日期:19xx年2月。’这一大滴墨水渍,恰好把‘19’后面这两个数目字盖住了。我们综合分析了案情和两个电话的记录,考虑到关键可能就隐藏在这滴墨水渍下面。我们把它送到光学侦查室去拍了一张红外光相片。果然,在照相底片上,墨水渍下面的字完全显露出来了,原来不是‘75’,而是‘60’。这本学生证原来还是十五年前的。再翻出1960年的档案来一查,丝毫不差:东山路16号张家,在那年5月里走失了一个小男孩儿,名字叫张建华。想不到无意之中倒了结了这一件十五年没有作结论的悬案。”


“那么你们已经肯定,这小孩儿一定是我的哥哥?”


“不会错了。学生证,案卷,还有你提供的材料,三方面对证,完全一致。”


张春华用颤抖的手,摸出口袋里的相片。他几乎恳求地说:“是这个小孩儿吗?请你再认一认。”


“好极了,你真是个精细人,把相片也带来了。是十五年前的吗?让我看,完全对,就是这个小孩儿。连身上穿的,也就是这一件蓝柳条的翻领衬衫。”


“这样说起来,我的哥哥早就死了!”张春华完全绝望了。


“非常抱歉,我只能说老实话。当初我的确是这样肯定的。可是那位陆工程师硬要跟我争,说你的哥哥还有活的希望。……”


“还有活的希望?”张春华信不过自己的耳朵,“你说的哪一位陆工程师?”


“第一冷藏厂的陆工程师。我想,如果他知道了案情的新的发展,已经十五年了,他一定会改变当初的看法。张同志,你也不用难过,事情发生在十五年以前,并不是现在才发生的。咱们到现场去看一看吧!陆工程师还在等候咱们哩!”


人不是鱼


“6号渔业码头,第一冷藏厂。”陈科长吩咐了司机一声。汽车开出了公安局的大门,直向海滨驶去。


张春华有点迷惘,他近乎自言自语地说:“还有活的希望,陆工程师真是这么说的吗……”


“就是这么说的。”陈科长用手指头弹了弹放在膝盖上的皮包,“两个钟头以前,我接到他的电话,说他们厂里发现了一个冻得失去了知觉的小孩儿,——他认为是冻得失去了知觉,并没有冻死,——要我们立刻派人去。我赶去一看,只见你哥哥躺在速冻车间的一个角落里,身上盖满了雪白的霜,……”


“速冻车间?”


“是呀,‘迅速’的‘速’,‘冰冻’的‘冻’,就是这么个古里怪气的名词。我隔着手套,摸了摸你哥哥的额角,哎呀,简直比冰还冷,冻得我的手指头都发木了。但是奇怪,他的身子还是软的,脸色也还红润。也许就凭这些表面现象,陆工程师以为他才冻僵不久,还有活过来的希望。他哪里会想到,你哥哥已经冻僵了十五年了呢?十五年,请原谅我说老实话,一个尸体能保存这么久,已经不是件容易的事,还要他活过来,我看……”


陈科长说到这儿就打住了,他瞥了张春华一眼。张春华皱紧了眉头,不断地咬着嘴唇。虽然陈科长没有把话说下去,张春华也知道,问题的答案已经摆明在这儿了。但是除了这个一般性的结论,会不会有特殊的例外呢?特殊的例外,应该根据各种不同的情况来探讨。想到这儿,他抬起头来问:


“陆工程师遇到过这样的情况没有呢:一个人冻僵了十天半个月,后来又活过来了?”


“我敢肯定,他从来没有遇到过。想来你也知道,第一冷藏厂是以冻活鱼、冻活虾出名的,可是他们从来不曾冻过小孩儿呀。鱼虾冻了一年半载能活过来,当然也不是件容易的事。陆工程师却凭这个为理由,说人冻僵了也有……”


“活过来的可能?”


“是呀,他就是这么说的。他还不让我们把你的哥哥搬出来,说一搬出来就没有希望了,除非预先做好使你哥哥活过来的准备。当然,我也希望你的哥哥能活过来。但是人不是鱼,何况又冻僵了十五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