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0632字
“你怎么这么晚才来报到?”她瞥了一眼梅生的通知单和毕业文凭,颇为不满地质问。
“对不起,我离这儿很远,交通很不方便,是刚刚赶到的……”梅生连忙解释。
“再晚半个小时,就要取消你的资格了!”她扭动肥胖的身躯仍然怒气冲冲地说,接着又怒气冲冲地把梅生的证件掷在桌上。幸好她挑不出更多的毛病,待她发作完毕,她拉开抽屉,扔给梅生一张登记表。“填吧,每一项都要填清楚,我们还要核实调查的!”她用肥胖的短指头敲着桌面,那种盛气凌人的口气,使人立刻想起警察训斥犯人。
梅生没有计较这些,他靠着办公桌的一角,掏出了钢笔。
登记表列举的项目通常是可以想象的。它是铁面无私的严厉法官,使每个人在它面前无从隐瞒任何秘密,任何隐私。这上面的每一项都有极其丰富、寓意深长的潜台词。千万不要小看这张薄薄的、面目清秀的白纸,它是考核的依据,晋升的凭证,一个人的命运甚至整个家族的枯荣盛衰何尝不操纵在它的手里。它像影子一样忠诚,时时刻刻伴随着你,无论你走到天涯海角,它总是形影不离……不过梅生丝毫没有这样的感受,他的经历和家族实在不能再简单了。他迅速越过许多对他来说是空白的栏目,他刷刷地写着,当他的笔下出现“有配偶否,姓名、年龄、工作单位、家庭成员”的栏目时,他手中的笔不由地停住了。
他几乎不假思索,立即填上了“孟薇”这个亲切的名字。他把自己内心全部的爱熔铸在这个神圣的表格内,庄严地把他生活的秘密向社会第一次公开。他特别注明他们不久就要举行婚礼,仿佛他不是在填写登记表,而是向人们发送结婚请柬。他接着郑重地告诉这位公正无私的法官,他的岳父就是在押的孟凡凯。他认为科学家的良心不容许他有丝毫的不诚实,他坦荡地写上了他们的关系,并且把从孟薇那儿听来的情况,简要地作了说明。
他像是完成了一篇学术论文,从头至尾浏览一遍,改正了几个字,自己觉得满意了,这才递给坐在对面、已经很不耐烦的那个女人。
“我们还要核实调查的!”她扫了一眼登记表,像是不放心地又一次提醒梅生。
“没有事了吧?”梅生准备走了。
“等一等!”那个女人发现什么似的,突然把梅生叫住。“你的通讯地址为什么不填?”她指着登记表,气汹汹地问道。
“我现在还没有找到住宿的地方……”
“那不行,这么多人,有事情上哪儿找你们?”
大概是这个胖女人的嗓门实在使人受不了,坐在另一张办公桌的一个年轻姑娘同情地转过身来,给梅生出了个主意。“你填上你家的地址也可以嘛!”她说。
“对了,我在本市还有个临时通讯处。”梅生突然想起海狼老爹的表弟,便把这个地址填在登记表上,让他们有事从那儿转给他。
10天,旋风似地消失得无影无踪了,眼看到了和海狼老爹约定的时间,但是梅生的归期却因故推迟了。
梅生提交的学术报告是关于生命复原素的论文,这项重大的科研成果在学术界引起空前未有的震动,也受到许多当地不少大人物的注目。一夜之间,这个不见经传的大学生突然成为丁城上空一颗灿烂的明星。许多大学和研究所纷纷邀请他作学术报告,电台、电视台的记者把他包围住了。他还莫名其妙地接到当地要人的宴请,毫不例外,每一次他都听到人们在席间转弯抹角地向他打听:“生命复原素能不能延长寿命?”他们用令人感动的献身精神向这位初露头角的年轻科学家表示,他们如何如何支持科学事业,为了发展科学,他们愿意用自己的宝贵身体,还有他们家族的宝贵身体无偿地供他试验……
几天后的一个傍晚,梅生如释重负地摆脱了新闻记者的追逐,独自溜出了旅馆。他决定让绷紧的、兴奋的神经松弛松弛。
灯火辉煌的大街,像一条繁忙的灯光的河流。他随着拥挤的一人流信步来到全城最繁华的闹市,在一个个摆满五光十色商品的橱窗前徜徉。蓦地,他的目光被橱窗里面一件件式样新颖的女式服装吸引住了。他的心头像触电似地一动。“该死!”他自言自语地咒骂着自己,向一家百货公司走去。
他这才想起他和孟薇的婚礼。十几天来他压根儿把这件事忘到脑后去了。他没有采办一件结婚用品,给孟薇买一件结婚礼物,甚至连封短短的信也没有写。他懊悔至极,简直无法原谅自己。
他走进一家装饰着五颜六色霓虹灯的百货公司。这里商品多,顾客也多。梅生像一尾鱼在人流中游动,当他在橱柜包围的空间转了一圈,最后停留在一排专售服装的柜台前站住时,他已经挤得满头大汗了。
他像长颈鹿似地伸长脖子在货架上搜索他的猎物。他的眼睛被各种颜色、质地和不同式样的女式服装弄得眼花缭乱,他的商品知识实在太贫乏。他左顾右盼。想找位售货员参谋参谋,给孟薇挑选几套合适的衣服。这时,离他身边不远的一个顾客和女售货员搭讪的对话,钻入他的耳膜。
“孟老,你买点什么?”这是女售货员的声音。
“啊,您还在这儿工作。”说话人的声音不高,咬字有些含混不清。他像自言自语地说:“这儿都是女式服装,我要这些有什么┯谩…”他说得很慢,话语中包含着无限的伤感。“这会儿女式服装花样真不少,可惜我的孩子……”说到这儿,他突然打住了。
那个女售货员一阵唏嘘。过了一会,听见她小声问对方:“你女儿还没有音信吗?”
对方没有立即回答,沉吟片刻,顾客喃喃地答道:“这么久了,怕是没有什么指望了……”
“您甭着急……”女售货员正想要安慰他几句,几个顾客拥上来指这要那,她便忙着应付了。
女售货员和顾客的对话,在嘈杂喧闹的大厅内断断续续传入梅生的耳际,他起初没有在意,甚至可以说没有引起任何反应。而且他的前后左右是出出进进的男人和女人,使他无法看清那个顾客的模样。可是当女售货员走到他的对面,这一番对话仿佛重新回响在他的耳畔,他这时脑子一亮,像是把每句话都仔细加以推敲,揣测它的含意似的,这样一想,他的情绪突然变得亢奋起来。
“那个人是谁?他的女儿怎么啦?”他问女售货员。
女售货员一愣,疑惑地瞅着面前的这个顾客,她见梅生并无恶意,便叹了口气,说道:“嘿,甭提了,他还是个有名的科学家哩!前几年不知道捅了什么纰漏,关进了监狱,前几天才放出来。回来也是白搭,老伴早死了,一个独生闺女也失踪了……”
“他姓什么?”梅生的心脏差不多快要蹦出喉咙口,急促地问道。
“姓孟呀!”她答道。
梅生这时再也顾不上细问了,他来不及和女售货员道谢,扭头向大门冲去,他发狂似地推开挤在前面的顾客,杀出一条狭窄的通道,一面高声喊道:“等一等,孟教授,等一等!”
百货公司里的顾客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惊讶地东张西望,面面相觑,那个女售货员更是目瞪口呆,吓得一夜失眠,她还以为自己一言不慎,又给孟教授带来了麻烦哩。
事态的进展如同惊险一样离奇、巧合,令人难以置信。
这天晚上,孟教授室内的灯光彻夜未息,不时传来一阵爆发性的笑声。梅生和他的老师,不,应该说是他未来的岳父孟凡凯畅谈了整整一个通宵。他们彼此有多少话要相互倾诉啊,三包“大前门”抽完了,重沏了两遍茶,他们俩为这次意外重逢兴奋到了极点。这一老一少像孩子一样,一会儿哭,一会儿笑。当孟凡凯教授听说梅生用生命复原素救活了自己的独生女儿,他老泪纵横,紧紧拥抱着未来的女婿,不知道用什么言语才能表达他的喜悦……
“老师,我一直疑惑不解,孟薇也时常挂记这件事,他们凭什么给你安上里通外国的罪名?”梅生把这几年的研究进展向坐在对面的孟教授作了详细汇报后,问道。
孟教授回答得也很巧妙,他把半截烟头捏灭,嘴角浮出一丝嘲弄的微笑,道出了一番石破天惊的妙语来。
“我研究了一辈子自然科学,我自信多少还懂得一点科学研究的方法论,这就是详细地、大量地占有第一手资料,确凿无疑的试验数据,然后从中推导出令人信服的科学结论。我想,不仅是我,几乎每个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毫无例外都要遵循这个原则。这是铁的原则。”他习惯地摸了一下满头银发,深邃的目光一直射到梅生的心底,继续说道,“但是我发现我错了,这条原则在另一种场合是不合用的,至少在法律上或者我们生活的某些角落,人们却遵循另外一条相反的原则。他们首先制造骇人听闻的结论,而且根据这个结论去行使他们至高无上的权力,当然他们也要为自己的立论寻找大量的证据,不过他们是要让你自己的嘴去编造符合他们口味的材料,在你写的文章、书信、日记甚至早已被你忘却的谈话中,他们像高明的考古学家可以从中发掘各种印证这个结论的材料,于是这个结论就叫做铁证如山┝恕…
孟教授告诉梅生,他在巴黎参加国际海洋学术会议时,那是七年前的事了。一次会议休息,孟教授沿着宽敞的回廊散步,他低头徘徊,忽然瞥见离他不远的地方有个年轻的外国人,他东张西望,脸上露出惊慌不安的表情。孟教授好奇地迎上去,用英语和他对话,对方苦恼地摇摇头,嘴里叽哩哇啦地说个不停,显然他不懂英语。孟教授便改用法语和他谈话,这个外国人仍然连连摆头,双手不停地比划,像是有什么非常紧急的事情。孟教授见对方焦虑不安的神情,心里暗暗着急。他四下张望附近有没有译员,但此刻代表们都纷纷离开,回廊一带只剩下他和这个穿着打扮都顶奇怪的外国人。孟教授百般无奈,只得硬着头皮搜肠刮肚,把他懂得的五种语言轮翻试了试,对方仍然像哑巴似的,一筹莫展。正在这种极为尴尬的情况下,这个外国人忽然冒出几句世界语来。孟教授年轻时自学过几年世界语,长久不用大半忘光了。他听出这个外国人懂得世界语,便用笨拙的世界语和他谈了起来。原来闹了半天,这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是x国王子,他和几个保镖第一次到巴黎闲逛,走迷了路,大概是昨天晚上的宴会使他肚子不适,他此刻为找不到厕所急得团团转……热心肠的孟教授听罢付之一笑,便领着这位王子穿过回廊到王子需要的地方去。他哪里想到,他就这样把自己送进了监狱。
“那他们为什么又把你放出来了呢?”梅生问道。
“你大概最近没有看报纸吧,”孟教授苦笑地答道,“这位小王子前不久伴同他的父亲来我国访问。他对那天在巴黎闹的笑话大概印象太深,所以对我这个中国人还有点印象。他一下飞机就和接待他的外事部门指名要见他的中国好朋友,他当然不会想到,为了他,我蹲了七年监狱,家破人亡……”
屋子里沉默下来。孟教授的目光停留在墙上的一张全家合影的大幅照片,那是他们十年前国庆节的留念,他和他的夫人并肩坐着,在他们中间是笑容满面的孟薇,她笑得那样天真,那样开心,像一朵盛开的紫罗兰。
孟教授的眼睛湿润了……
尾声
海上起了雾,白茫茫的浓烟般的弥天大雾……
太阳隐没了,海鸥蜷缩在礁石的缝隙和荒凉的沙滩上,不住地战栗。
一艘游艇在大雾弥漫的海上穿行,它走走停停,忽快忽慢,唯恐碰上了隐没在浓雾中的暗礁和可怕的漩涡。艇首上梅生和孟教授一站一坐,目不转睛地注视着前方,虽然无情的大雾挡住了视线,使他们看不清百米以外的景物,但他们的眼睛仍然睁得大大的,不能再大了。
游艇向月光岛驶去。在这个时刻,他们俩都保持沉默,沉浸在人生最幸福的激流中。生离死别给心灵带来的创伤和痛苦,屈辱和悲愤在心里郁结的积怨,这时都随着激荡的海浪一去不复返了。他们俩一个想到久别重逢、死而复生的爱女;一个想着生死与共,情长谊深的情人,这两种不同的爱,把这两代人的生命联结一起,他们不约而同地想象即将来到的欢乐场面,在他们的眼前,大雾似乎消失了,生活的阳光,明媚的灿烂无比的阳光,在他们身上,和心头洒满了。
月光岛的轮廓终于影影绰绰看见了,灯塔,月光岩,树木……在乳白色的浓雾中若隐若现,似远似近。梅生兴奋地立在船头上,向孟教授指指点点,一面指挥艇尾的水手向什么地方靠岸。
游艇掉转了船头,开足马力向海湾驶去,它经过那幢石头房子面下的岩岸,向岸边几株亭亭玉立的棕榈树靠去。
在这一瞬间,梅生向孟教授递了一个惊讶、困惑、夹杂着某种不安的眼色。就在游艇驶过石屋的一刹那间,梅生发现临海的那扇窗户紧紧地关上了,而且当他们跳上岸时,没有任何人来迎接他们,海狼老爹,他的老伴,还有他们的孟薇,一个人也没有。月光岛在大雾中沉默着,木然地凝视着这两个踏上海岛的不速之客。他们的目力所及,是一片令人恐惧的冷寂、荒凉,像是踏进了洪荒时代的荒岛……
“孟薇——”
“薇儿——”
他俩不约而同惊恐地喊叫着,但是回答他们的是悠远的、悲哀的回声,从月光岩的石壁,从黑森森的丛林中连续反射过来的回音……
梅生第一个冲进房里,门半掩着,空无一人。当他从他的卧室走进隔壁孟薇的卧室——那间实验室改做的小房间,他惊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