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2326字
【叶永烈导读】
“科幻是现代人的神话,因为现代的人不可能再相信从前的神话,一定要取得一种代替品,科幻便是现代的文学神话。”
关于科幻的定义,见仁见智。以上这段话,是台湾作家张系国对于科幻的理解。请注意,在中国大陆,有人称科幻为“科学神话”,为此编选了一系列以《科学神话》为书名的科幻选集;然而,张系国则称科幻是“现代的文学神话”。他所强调的是“文学”。他的诸多科幻,注重作品的文学性,人称他的作品“文以载道”。
张系国,笔名有三等兵、域外人、白丁、醒石等。
我最早是从江西人民出版社1982年出版的《张系国短篇选》中“认识”张系国的。他原籍江西省南昌市。如今,张系国被重庆市列入“重庆名人”。这又是为什么呢?因为他1944年出生于重庆市。
当然,现在对张系国的通常的称谓是“台湾作家”,因为在1949年他随父母去了台湾。他在1961年毕业于台湾新竹中学,由于成绩优异,被保送到台湾大学电机系。
在关于美国华文留学生文学的研究论文中,也常常提到张系国及其作品,那是因为张系国从台湾大学电机工程学系毕业之后,1966年前往美国加州大学伯克利分校电机系学习,两年半后,获博士学位。他的许多作品抒发了留美学生的浓浓乡思。
在科学界,则称张系国为电机专家、电脑专家、教授。他曾担任bm的华生研究中心研究员,任教于美国康奈尔大学及伊利诺大学,担任伊利诺理工学院电机系主任。后来又转攻电脑,在匹兹堡大学担任电脑研究中心主任以及美国知识系统学院院长。
进入台湾大学之后,张系国是工科学生,却深深迷恋法国家、剧作家、哲学家让-保尔·萨特(jeanpaulsarre,19051980)的著作。萨特被称为“二十世纪的唐·吉诃德”。他在童年和少年时代为自己设定的“剑客”的角色,实际上伴随了他一生。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理想主义者,一个人类精神荒漠上的浪漫诗人。萨特在德国的战俘营里写就的《存在与虚无》,是他的代表作。
张系国作为一位超级的“萨特迷”,细读了萨特的《墙》、《理性的岁月》,剧本《蝇》、《无路可走》等等。1963年,十九岁的台湾大学电机系二年级学生张系国,出版了与他的专业毫不相干的第一本著作——《萨特的哲学思想》。
也就在这一年,张系国开始他的创作,写出第一部长篇《皮牧师正传》,充分显示了这位工科大学生的文学才华。
大学三年级时,二十岁的张系国写出了短篇《亚当的肚脐眼》(后更名为《孔子之死》)。
到了美国留学之后,张系国写出长篇《昨日之怒》、《黄河之水》、《棋王》,出版了短篇集《地》、《天城之旅》等。其中特别是短篇集《游子魂》组曲,上册《香蕉船》,下册《不朽者》,共十二篇,具备十二种不同的风格。
正当张系国在纯文学领域频出硕果之际,美国蓬勃发展的科幻创作,理所当然地引起这位有着浓厚科学修养的台湾旅美作家的关注。
1968年夏,台湾《中国时报》发表了女作家张晓风的一篇“破冰”之作。张晓风被誉为“台湾十大散文家之一”。她的“笔如太阳之热,霜雪之贞,篇篇有寒梅之香,字字若璎珞敲冰。”然而,这位才情并茂的女作家忽然一改往日的文风,在《中国时报》推出新作《潘渡娜》。“潘渡娜”,即“pandora”的台湾译名,而在大陆译作“潘多拉”。在希腊神话中,宙斯用水和土做成了一个女人,取名“pandora”。张晓风在《潘渡娜》中,用细腻的笔触描述了人造人潘渡娜的悲剧一生。此前,虽然台湾也曾发表过一些简单的科学幻想故事,而张晓风的《潘渡娜》被认定为台湾第一篇科学幻想(见黄海、叶李华、吕应钟共同整理的《台湾科幻50年年表》)。
1969年3月,张系国在《纯文学》发表他的第一篇科幻。
《超人列传》一开头,便是令人忍俊不禁的斐人杰剃光头的场面,而手持剃刀的不是理发师,而是男护士。原来,剃光头是为了进行一次大手术。“再过几小时,他就要离开这副皮囊了”,“他的躯壳就要被陈列在超人馆里,供人观赏,像博物馆中那些剥制的标本一样。而他自己,他真正的自己,却仍然活着,生活在一架机器里——这无论如何是桩奇特的经验!”
故事就这样在调侃的语气中开始。经过手术,斐人杰变成这等模样:“圆柱形的胸筒,下面伸出两根细细的钢柱算是他的腿;两只手臂像百折叶的橡皮管,管口是两只钢爪;原来摆脑袋的部位,改装了一具半球形可自由转动的电视眼,顶上还伸出两根天线。”不言而喻,这是机器人的形象,但是却注入斐人杰的灵魂。科学家们成功地将人脑移植到机器里头,于是就有了“没有肉体只有精神”的人——超┤恕…
作为电脑专家,张系国把关于机器人、超人的幻想写入自己的第一篇科幻《超人列传》。这篇作品产生了广泛的影响。
对于张晓风来说,创作科幻《潘渡娜》,只是偶尔为之罢了。发表之后,她依然写她的散文去了。然而,对于张系国而言,创作科幻《超人列传》,却意味是一个转捩点。从此他一发不可收,创作了一系列科幻。
张系国是一位学贯中西、兼跨文学与科学两大领域的作家。他,成了台湾科幻界的领军人物。
1972年,张系国以“醒石”为笔名,在台湾《联合报》副刊开辟“科幻精选”专栏,译介世界各国科幻短篇优秀作品。1978年,张系国以《星云组曲》为总题,在《联合报》副刊发表他的这一系列科幻。1980年张系国出版《星云组曲》。其后又出版三本短篇科幻集:《夜曲》、《金缕衣》、《玻璃世界》。从1981年夏天开始,张系国致力于长篇科幻《城》三部曲的创作。《城》是描写索伦城的历史变迁,是“既悲壮又诙谐的科幻武侠”,前后写了十年:1982年张系国在《中国时报》推出长篇科幻《城》三部曲第一卷《五玉碟》。1984年,张系国推出《城·第二卷?龙城飞将》。1992年张系国完成了《城》第三卷《一羽毛》。
《城》的三部曲是张系国长篇科幻的代表作。他在《一羽毛》的后记中写道:
“我自幼嗜读历史……从《棋王》开始,我所关心的,一直是历史决定论的问题,换句话说,就是如何理解我们的历史和人类的处境。
“追根究底,我所追求的,毋宁是一种历史的浪漫情怀吧。科幻的人文意义,就我而言,乃是这历史浪漫情怀的再现。这么说来,科幻的基本关怀,其实仍是人的处境。
“无论如何,我相信具有中国风味的科幻,可以写得引人入胜。”
张系国的科幻,文字流畅清新,充满幽默感。他的作品,往往借科幻反映现实,针砭现实,具有深刻的思想内涵。
张系国不仅致力于创作短篇、长篇科幻,而且自1984年起,与台湾《中国时报》合办年度科幻奖征文,前后共六届。1986年,《中国时报》举办第三届科幻征文,更名为“张系国科幻奖”,这一更名,充分显示了张系国在台湾科幻文坛的主帅地位。
一
“恐怕这是我一生最后一次理发了。”斐人杰说。
室内灯光耀眼,他忍耐地坐在铜凳上,男护士的剃刀霍霍挥动着,刀锋刮过头皮,斐人杰感觉阵阵麻痒。已剃光了头发的部分,一片冰凉,却仍然痒得钻心。他不禁皱皱眉。
“从来没剃过光头,这也是第一遭。”
“那实在很抱歉。”在一旁看他理发的史普克博士说,“为了动手术方便,只有要求你牺牲一次。不过,你倒不用担心人们在超人馆里瞻仰你的秃脑袋。化装师会替你装上假发,保证你满意,哈哈!”
史普克博士发出一阵单调的综合笑声。
“哦,我并不担心这个。”斐人杰很有点发窘。他还不能像史普克博士那样自在地讨论他的“遗体”。的确,再过几小时,他就要离开这副皮囊了,但是他毕竟也在它里头生活了38年,一向习惯了当它做他自己。现在,他的躯壳就要被陈列在超人馆里,供人观赏,像博物馆中那些剥制的标本一样。而他自己,他真正的自己,却仍然活着,生活在一架机器里——这无论如何是桩奇特的经验!再过若干小时,他就能看到他自己了。不是从镜子里,而是真正的“看”到!斐人杰不由得暗暗地兴奋起来,同时又有点惶惑不安。
史普克博士突然停止了他的综合笑声,室内顿时变得很安静,只有那位沉默的男护士沙沙地挥动着剃刀。
“大概要多少小时,这手术?”
“取出手术要7小时。移植手术比较麻烦,约需12小时。手术完后,还得做一些基本反应测验。所以,等你清醒过来,大概已是明天这时候了。”史普克博士滑了过来,伸出第二只手,按在他肩膀上,“放心吧,负责这次手术的是罗素医生和贵国的胡博士,当今最杰出的两位脑移植专家,绝对不会出问题!”
“谢谢你。”斐人杰感激地望着史普克博士。史普克博士把第二只手收回去,挂在胸筒旁边。
“当然,手术后的头两天,你总会觉得不太习惯,一方面新身体的控制还不能随心所欲,举止都很笨拙,另一方面新身体的模样也似乎远不若旧的流线美观,所以有一阵子你可能会情绪低落,甚至恨不得回复到以前的自己。这种心情,我刚动完手术也经历过。可是过了几天,我渐渐体会到新身体的优点,悔恨的心情很快就消失了。做一个超人当然要有很大的决心和勇气,但你可以获得许多新的满足,绝不是普通人能经历到的。我相信不久你一定会和我一样,以做一个超人自豪……”
那位沉默的男护士啪的一声把剃刀折起,对斐人杰说:
“好了。请把衣服除去,到隔壁浴室仔细沐洗干净,然后我们再彻底消毒你的头部。”
“不剃掉我的眉毛吗?”
“不必,这样可以替超人馆的化装师省不少事。”男护士面无表情地说。史普克博士爆发出一阵嘹亮的综合笑声,斐人杰却不觉得怎么可笑。
“原来如此,你倒是阅人多矣。”
男护士解开斐人杰颈部的活扣,把罩衫除去,斐人杰就站了起来,足足比男护士高了一个头,史普克博士挥动第二只手和第四只手,做出一个夸张的姿态。
“斐博士,我相信你的遗体将是超人馆里最魁梧、最英俊、最引人注目的一具!”
“多谢称赞,别忘记请化装师替我准备一副胡子,别人都说我留了胡子更显得英俊潇洒些。”
“没有问题!”史普克博士又是一阵大笑,“好了,斐博士,我还有一些事情要办,只有暂时失陪。手术完后我会再来看你。”
他滑到门边,又转过身躯来。
“其实,这些事情也都因你的手术而起。贵国有一记者团来,必须招待一下。还有,你的前妻也来了。手术完后,你是否要再见她一面?”
斐人杰全身突地一震。他想了半天,慢吞吞地说:
“也好,也好,不过,都等动完了手术再说罢。”
二
斐人杰扭开热水龙头,一股白蒙蒙的蒸汽便从浴盆底直冒将上来。他站进浴盆里,任凭热水哗啦哗啦地流着,水很烫,他却并不在意。有什么关系?再过几小时,这身体就不属于他了。即使烫坏了,该伤脑筋的也是超人馆的化装师,不是他斐人杰。斐人杰舒了口气,缓缓将身体浸入水中。洗热水澡真是人生一大享受,他闭上了眼睛。可惜这也是最后一次了。“做一个超人当然要有很大的决心和勇气,但你可以获得许多新的满足……”可怜的史普克。难道他真的相信那些纯心智上的满足能够代替一切?也许史普克是这么想。斐人杰看过史普克动手术前的相片,史普克那时不过三十出头,头却已经秃了,肚子也凸了出来,除了双目还炯炯有神外,一副未老先衰的神情。史普克能够摆脱他累赘臃肿的身体,对他来说也许真是一大快事。何况他又是那种拼命三郎式,除了一心一意研究之外什么也引不起他关心的科学家。史普克是数学神童,9岁便进了大学,13岁已得了博士。成为超人之前,他已经发表过30余篇重要论文,著有专门书籍14种,国家科学研究院的院士……
“像史普克那种人,天生就该做超人。”
水已淹到胸际,斐人杰扭紧了龙头。他看看自己,皮肤已经泡得通红了。斐人杰对自己的躯干颇引以为傲。虽然已是近40岁的中年人,他仍然保持着拳击家的身材,胃囊上仅薄薄地积了一层脂肪。六尺二寸魁梧的个子,不仅在中国人里头是鹤立鸡群,拿西方的标准来衡量,也算得上是条大汉。那年在斯德哥尔摩领物理奖,全球电视转播实况,一时之间多少少女迷上了他,信件从世界各地雪片似的飞来,给他这位来自中国的年轻科学家。也就是在斯德哥尔摩,他认识了丹娜——想到这,斐人杰不禁得意地微笑。
“咳,23世纪真是科学家出头的世纪!”
的确,在23世纪的今日,最受人尊敬的便是他们科学家了。几个世纪以前的人类,去古未远,还尊敬过政治家、家、音乐家之类的人物。不过随着时代的进步,那些古老的行业都已被淘汰。再没有政治家,只有行政管理科学家;没有家,只有文字创作科学家;音乐家和画家也久已改称为音响创作科学家和色彩创作科学家。近古时代20世纪的人类,据说还崇拜过一种叫做电影“明星”的人物,而且还常常达到近乎疯狂的程度。斐人杰记得读大学时,那位教“娱乐科学入门”的萨洛玛先生最爱举这个例子来证明近古时代人类的反理性。萨洛玛先生总是摇着头说:
“你们想想看,电影科学是多么严谨的一门学问,演员表演的技巧完全可以精确度量。例如我刚才列举的三条公式,便可用以计算一段表演的表演强度、高潮效果百分比和观众反应预期系数。所以一位演员所该做的,便是按照算好的数值去表演。他能做的机器人也能做,而且表演得比他更好。你们都看过最近那部由法国名电影科学家古曼编导的《作品第一千四百二十六号》了吧?极成功的电影!艺术价值932%,娱乐价值94%,教育价值897%!伟大的杰作!其中三个主要演员,全是万国商业机器公司的机器人……近古时代的人类居然会崇拜演员,还尊他们为电影‘明星’!唉,何等的愚昧,何等的无知!”
有一次萨洛玛教授还播放了一段古董记录片,斐人杰诧异地看到银幕上出现了他黄面孔的同胞们,拥挤在一个近古时代简陋可笑的飞机场,欢迎一位叫做凌波的电影“明星”。看到那些人嘴里呼喊着“波!波!”自相践踏奋不顾身争先恐后的怪状,看到那位女电影“明星”做出的种种媚态,大家都哈哈大笑了。萨洛玛教授鄙夷地说:
“这就是近古时代人类的愚昧无知的最好证明。你们觉得可笑吗?要知道那还是科学的启蒙时代,人类反理性的劣根性还普遍的存在。一直要到我们这理性的23世纪,理性才战胜了迷信、无知、权威崇拜和种种反理性的黑暗势力,人类历史上才出现了最光明灿烂的一页!孩子们记住了,”萨洛玛教授指指墙上的标语,“能度量方是合理,合理性才能存在!”
透过浴室里弥漫的白雾,斐人杰仍隐约可以看到墙上贴着的红色标语,也就是从前萨洛玛教授时常重复的那两句:“能度量方是合理,合理性才能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