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3160字
【叶永烈导读】
1980年7月,著名科学家彭加木在新疆罗布泊失踪,我从上海赶往罗布泊,参加了搜索的工作。在那里,我采访了许多彭加木的战友,深为彭加木的献身精神所感动。罗布泊给了我不可磨灭的印象,不仅使我写出了纪实长篇《彭加木传奇》,而且使我写出了我的科幻《腐蚀》——这篇科幻,差一点被评为当年的全国优秀短篇。
《腐蚀》是在《人民文学》杂志组组长王扶热心鼓励下写成的。
1981年8月,我收到《人民文学》杂志王扶来信,说她下月来沪组稿,希望我写篇科幻。
我从未给《人民文学》投寄过科幻,只知道这家杂志是中国文学界权威性刊物,对稿件要求颇严,未敢贸然动笔。
9月17日,王扶来我家访问,我谈了大致设想,阐述了《腐蚀》的主题。她很赞赏,叫我赶紧写出来。
我花了两天时间(18、19日)写出了《腐蚀》初稿,二万一千字。
这篇是以我到新疆参加搜索彭加木时的见闻作为基础的。以沙漠为背景展开。当然,中的故事与彭加木事迹迥然不同,不过,从方爽身上,可以看到一点彭加木的献身精神。
20日上午,我骑自行车到静安宾馆,把初稿送交王扶,正巧,作家张士敏也在那里。
22日上午,王扶再度来我家,谈了对《腐蚀》的意见。她肯定了的主题,认为思想有深度。
她提出以下意见:
一、删去第二段。
二、减少叙述,加强人物心理描写。
三、诺贝尔奖金委员会来电过程可删。
四、钛,可加以发挥,进行比喻。
五、无形的腐蚀剂,可以发挥。
六、着重写好王璁。初稿中方爽是立起来了,形象鲜明,感人。王璁写得太露。着重写王矛盾的心理。他内心是痛苦的。他有才气,聪明,杜微是喜欢他的。王与李丽爱情线可保留,方爽与李丽爱情线应删去。结尾出人意料,很好。
总之,立意好,故事完整,文字流畅,缺点也很明显。作者似乎过于冷静。要着力写好王璁。
我觉得王扶的意见是很中肯的,决定重写一稿。当时我正忙于写别的——《魔盒》。完成《魔盒》之后,我又花了两天时间,写好了《腐蚀》二稿,于国庆前夕寄出。
10月30日,我收到王扶10月27日信,说:“该稿已发到第十一期上,我只在文字上稍作了些修饰,未大动。”
能在《人民文学》上发表,我当然很高兴。这篇是在王扶的帮助下写成的。没有她力促其成,也许我不会写这篇。
《腐蚀》在《人民文学》发表之后,马上被《月报》全文转载。此后,《腐蚀》被译成英文、德文在国外发表。
《腐蚀》这篇名是双关语。不过,《腐蚀》的超前意识,不在科学幻想方面描述如何防止金属腐蚀,而是主要在思想立意上:在全国性“反腐倡廉”的口号提出之前多年,《腐蚀》就指出应该“拒腐”、“反腐”,尤其是在思想上筑起“反腐蚀”的堤坝。
也正是因为这篇科幻,引起了英籍女作家韩素音对我的注┮狻…
记得,在1981年11月下旬,韩素音到达北京后,通过对外文协转告我,来沪后要找我谈。我不认识韩素音,不知道她找我谈什么事。我问对外文协,他们也不知道,并说不便问。
12月3日,韩素音抵沪。3日下午,便约我到锦江饭店她的房间。
韩素音对我说:“我看了你最近在《人民文学》上发表的科学幻想《腐蚀》,很有兴趣,所以想找你谈谈。希望了解你的创作经历,你是怎样写科学幻想的,这篇《腐蚀》是怎样写出来的?”
韩素音说:“我是一个‘科幻迷’,七八岁的时候就看美国的《amazingsorles》科幻杂志。至今,每个月还看二、三本科幻。我在两年前,就从外电中注意到你的名字,知道你在中国获奖。这次到了北京,一见到你的《腐蚀》,就马上读了。我是你的读者。”
韩素音谈了对《腐蚀》的看法:“我是学医的,是个医生,所以对你这篇描写天外微生物的,格外感兴趣。这篇的含义很好,写科学道德问题,这是一个很重要的问题。的文学性很好,把人物写出来了。故事的结尾,写得特别好,我很喜欢。读到那里,被感动了。不过,我要向你提一条意见。作家是应当欢迎别人提意见的。我从医生的角度对《腐蚀》提意见。我觉得,那个姑娘在看显微镜时,写得不够紧张。遇上那么可怕的微生物,应该写得更加紧张一些。从取样,到用显微镜看,要写得紧张。我对显微镜很熟悉。你想,这种微生物要吃掉全世界!怎么办?怎么办?多紧张哪!另外,对于这种烈性腐蚀菌,还可以加上科学的讨论、说明,写上二三百字,或者五百个字。这是我看了以后的意见。”
韩素音说,国外有的科学幻想,也写了微生物。不过,写得很恐怖。
韩素音立即举了个例子。她看过这么一本西方科幻:英国一家人家的孩子及爱犬,不幸被汽车压死。丈夫怕妻子过于悲伤,就带她到法国旅游,希望她忘了不幸。妻子在法国看到一只狗,跟死去的狗很像,就把狗带回英国。一天,狗咬了送牛奶的人。此后好几天,未见那人送奶。妻子一打听,别人告诉她那只狗是疯狗,咬了送奶人,使送奶人死了。妻子不信,说送奶人是老死。谁知那狗确实是只疯狗,竟能把病菌扩散到空气中,使人中毒。结果,妻子死了,许多人都死了。丈夫是医生,当他出差回来,看到死了那么多人,很悲伤,自杀了。
韩素音说:“我看了那本科幻,很恐怖,睡不着觉。其实,那篇也涉及到道德问题。那医生自杀,就是因为看到自己家的狗,使许多人死掉,不道德。”
接着,韩素音问起我个人的创作经历。当我告诉她,我于1963年业于北京大学化学系,她拍了一下手,大笑起来:“怪不得,里对科学那么熟悉。”
她又问起《腐蚀》的写作经过以及我的工作情况。
韩素音说,作为一个作家,应该懂得很多生活。特别是写科学幻想。
接着,韩素音谈起了她对科学幻想创作的看法,介绍了世界各国科学幻想的发展情况。这些谈话内容,我已加整理,并征得她的同意,发表于《新观察》杂志,题为《韩素音谈科学幻想》,七千多字。
从此,我与韩素音有了许多交往。她后来每一次到上海,差不多都要约我谈话。
1997年《科幻世界》重新发表《腐蚀》,曾加了如下《编后语》:
《腐蚀》曾刊载于《人民文学》,颇得读者好评。当年,在全国优秀短篇评奖时,它得了不少选票,但出于文学界对科幻的“排异反应”,《腐蚀》未能入选。此事,一位知内情的资深编辑向我诉说,很有些不平。
岁月的流沙无法掩埋真金。十余年后,再看《腐蚀》仍很感动。个别知识分子看重名誉以至沽名钓誉,不择手段——“名”的诱惑也是一种腐蚀剂,使科学偏离方向,使科学家走向歧途。叶永烈用简练的文笔,生动的情节,以大漠为背景,讲述了一个动人心魄的故事。
十余年过去了,当年评奖的事以及评出的“全国优秀”的有些篇什早被人遗忘,而《腐蚀》却让人难忘。可见,我们的科幻作家只要写出佳作,评不评奖无所谓,只要在读者心中留下深刻印象,让读者有所收获,便大可高兴一番。从这个意义上讲。我们的科学家、科幻作家都该——拒“腐蚀”。
一
一架雪白的直升机,机身上漆着巨大的红十字,正在中国西北部大沙漠上空匆匆飞行。飞机离地面只有四五百公尺。
机舱里,人们穿着白大褂,戴着白帽子,神情严峻。除了响着发动机单调的轰鸣声外,人们沉默不语。
半球形的舷窗玻璃像金鱼眼般凸出在舱外,一位姑娘伸长脖子,正透过玻璃细细地观看着脚下的大地。
沙漠,无边无涯的沙漠,有的看上去像木纹,有的像一大张平整的沙纸。盛夏的烈日喷射着明亮的光芒,在沙漠上可以看到一个清晰的移动着的黑点——直升机的影子。
起初,沙漠上的绿斑像大饼上的芝麻依稀可见,渐渐的,变得像晨星般寥寥无几。后来,干脆纯粹是黄色——只有淡黄、米黄、姜黄、灰黄、褐黄、焦黄、土黄、金黄、奶黄之分。
姑娘那对黑宝石般的大眼睛,一直望着窗外。她长得很丰满,高高的胸脯象征着充满活力的青春。她的脸色红润,鼻子小巧挺直,嘴唇微微噘起,显得十分自信。白帽下,露出一绺棕黄色的烫发。此刻,她双眉紧蹙,无心欣赏窗外的沙漠景色,而在那里搜寻什么。
突然,姑娘像哥伦布发现新大陆似的,大叫起来:“在那里!在那里!”
也就在这时,坐在机舱左边的另几个人,也不约而同地喊了起来。
姑娘发现了什么?在直升机左前方,那浅黄色的沙漠上有一团醒目的红白相间的东西,旁边,斜卧着一只黑褐色的锥形物体。
直升机朝左前方飞去,姑娘又大声说道:“是降落伞!是‘银星号’!”
直升机降低了高度。果真不错,躺在沙漠上的红白相间的东西,正是巨大的降落伞,而深褐色的锥形物体则是“银星号”飞船的指令舱。
“银星号”飞船是中国发射的。它在太空中作了漫长的遨游之后,溅落在大沙漠上。飞船中载有一名宇航员。不知什么原因,在归途中,宇航员与地面站失去了联系。这意味着他发生了意外。
直升机降落在离“银星号”飞船一百多公尺的地方。降落时,螺旋桨像巨大的风扇,搅起弥天黄沙,弄得天昏地暗。
机舱里开放冷气。当舱门一开,一股炙人的热浪立即扑面而来。人们戴上墨镜,在松软的沙漠上一脚低、一脚高地奔跑着。每踩下一脚,都立即扬起一股尘沙。
走在最前面的是宇航救护队队长。他来到指令舱前,十分熟练地打开了舱门。这时,姑娘和几位救护队员都气喘吁吁地赶到了。他们朝里一瞧,一股刺鼻的蒜臭味直窜脑门。宇航员穿着宇航服,歪着身子,斜躺在指令舱的角落里。头盔、宇航椅都已经碎裂。显然,宇航员早已不幸地被死神夺去了生命。
队长爬进舱里。当他的脚一踩进去,几乎惊叫起来:地板变得像沙漠似的软绵绵,一脚下去就踏出一个深深的凹坑,扬起一股细尘!
舱里零乱不堪。队长随手拿起宇航椅的坐垫,谁知就像豆腐似的松散,裂成许多碎屑从手中掉了下去。队长走向宇航员,他的手一碰宇航服,竟然马上碰破一个大洞。要知道,宇航服是用十多层坚牢的合成纤维做成的,如今却变得像用草纸做成似的!
“腐蚀!腐蚀!遭到了极为严重的腐蚀!”队长作出了这样的判断。他退向舱门,正好踩在姑娘的脚上。原来,姑娘也爬进舱里,忍着奇臭,蹲在地上拾取碎屑,装入样品瓶……
二
无线电波把来自大沙漠的令人震惊的信息,迅速地传递到中国宇航中心的总指挥部。
“‘银星’号内部遭到严重腐蚀,原因不明。宇航员早已遇难。”这短短的电文,像一颗猛烈的炸弹,在总指挥部爆炸了。
是啊,自从1957年10月4日人类第一次征服太空以来,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是啊,中国的宇宙飞船曾多次访问各个星球,也从未发生过这样的事情!
总指挥部立即召开了紧急会议。
腐蚀?腐蚀?严重腐蚀?特别是“内部遭到严重腐蚀”,令人百思不解。
宇航材料专家手持电文,两道浓眉几乎拧在一起,自言自语道:“跟‘银星’号一样的飞船,不知道在太空中飞行过多少次,从来没有发生,‘内部遭到严重腐蚀’的呀!”
尽管原因不明,总指挥部作出了决定:宇航救护队立即返航——因为宇航员已经遇难,救护队无从救护。
队长把“银星”号指令舱的舱门重新关上,迈着沉重的步伐走向直升机,准备让全队返航。这里,姑娘却突然要队长把反航时间推迟半小时。
“为什么?”
“请允许我用半小时时间,把腐蚀的原因查一下。”
“一刻钟行不行?”
“喔,我尽可能抓紧。”
时近中午,是沙漠上最热的时候,气温在摄氏五十度左右。人们热不可耐,只好躲在直升机下面那一小块阴影之中。尽管人们大汗涔涔,不过,白大褂上却没有一块汗斑——这里异常干燥,汗珠刚刚从皮肤中冒出,就蒸发了,消失在热烘烘的大气之中。
飞机的舱门敞开着。姑娘闷在火炉般的机舱里,正在用显微镜观察着从“银星”号上取到的样品。队长虎彪彪地站在旁边,用急切的目光注视着姑娘的一举一动。
姑娘叫李丽,大学微生物专业的毕业生。她眯着一只眼,睁着一只眼,屏气敛息地在专心地观察着。
一刻钟过去了,驾驶员跳上了座位,准备起飞。
“怎么样?”队长又问道。
“再给我五分钟。”李丽连头也不抬,答道。
此刻,在滚烫的机舱里,队长不由得记起科学巨匠爱因斯坦说过的一句名言:“如果你在一个漂亮的姑娘身旁坐一个小时,你只觉得坐了片刻,反之,你如果坐在一个热火炉上,片刻就像一个小时。”尽管李丽也是一位漂亮的姑娘,然而,队长却觉得这五分钟,犹如“坐在一个热火炉上”一般。
五分钟终于过去了,李丽霍地站了起来。她的脸色非常严肃,一字一眼地说道:“韩队长,我们不能返航!”
“为什么?”
“你看看。”
队长蹲了下来,把眼睛凑近显微镜的目镜,在他的视野中,蓦地出现了许许多多呈“x”形的鲜黄色的小东西,在不停地蠕动着。
“这是什么?”
“这……连我也无法说清楚。”李丽说道,“这是一种地球上没有见过的微生物,可能是从太空中带来的。据我推测,‘银星’号就是被它腐蚀掉的。这是一种腐蚀力非常强的微生物。如果确实是这样,我们就不能返航——因为我们的救护队员,我们的飞机,都沾染了它。我们飞到哪里,把它带到哪里,就会把那里的一切都毁灭!”
队长没有马上答话,他又把眼睛凑近目镜。过了一会儿,他猛然抬头,对已经坐在那里作起飞准备的驾驶员大声地说道:“推迟起飞!”
队长召开了全队紧急会议。李丽的话,使队员们都感到意外。
“队长同志……”驾驶员说道,“李丽同志的意见,我同意。如果确实是从太空来了一种可怕的微生物,我的飞机绝不能带着它到处飞行,污染祖国,污染地球。不过,现在正是中午。根据我的经验,在沙漠里,几乎每天下午三点钟之后要起风,到了傍晚飞沙走石。这里一马平川,无遮无挡,狂风会摧毁飞机!”
“即使明知飞机被摧毁,我们也不能动身返航!”队长刚说完,就觉得浑身发冷。在热浪滚滚的沙漠上,这位关东大汉居然冷得发抖,上下牙齿厮打起来。
“队长可能感染了太空微生物——烈性腐蚀菌!”李丽作出了这样的判断。
正当李丽打算弯腰扶起队长,忽然觉得自己的手也在发抖!顿时,李丽一点也不觉得热,一股寒气从脚底蹿向脑门。
李丽深知自己也受了感染。她推开了扶救她的队员,赶紧从衣袋里掏出笔记本,用颤抖的手写下这样的话:
“总指挥部,请立即转告杜微老师,我在‘银星’号内查出来自太空的烈性腐蚀菌,鲜黄色、x形,从未见过。全队受感染,无法返回。请不要组织营救,以防烈性腐蚀菌扩散。李丽”李丽写完,吃力地撕下笔记,抖抖擞擞地递给发报员。此刻,她已精疲力尽,倒在火辣辣的沙漠上,居然一点也不觉得烫。
就在发报员发报的时候,李丽在蒙眬之中又记起什么,咬紧牙关挣扎起来,在笔记本上补写了一行字:
“烈性腐蚀菌似乎不能腐蚀飞船外壳——金属钛。”
李丽写毕,像虾似的蜷曲着身体,即使用双手紧抱脑袋,依然冷得全身直打寒颤。
发报员的手也开始发抖。他意识到,生命已经非常有限。他伸手拿起李丽补充的几句话,准确无误地发了出去。刚发完,已经没有气力接收总指挥的回电了。
无线电波在沙漠上空嘶哑地呼叫着,然而,救护队员一个个倒在沙漠上,蜷曲着,颤抖着,没人理会远方的呼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