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0章 月光岛(2)

作者:叶永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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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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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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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84字

孟教授的谈话对年轻的大学生印象太深了。为了做好这次试验,他花了几个通宵,拟定了试验方案,对各种可能出现的意外,都制定了应急措施。当他环顾井井有条的试验室,看见铺着白床单的解剖台和擦得锃亮的七拼八凑的手术器械,他仿佛又置身在大学的试验室里了。


他把手伸进铁笼子里,安慰忐忑不安的金丝猴:“别怕,小家伙,一点都不疼……”仿佛这只小动物真懂他的话似的。


接着,他走向屋角的一只木柜,那是贮存化学药品及各种试剂的专柜。他兴冲冲地拉开柜门,蓦地,他的手像被什么螫了一下,很快缩了回来。他气恼地把门“砰”的一声关上,颓然地倒在椅子上。糟糕透了,试验必不可少的药品全部用光。甭说一只金丝猴,连解剖一只苍蝇也远远不够。他只好放下试验,掏出全部积蓄,给出海的渔民开了一张详细的、满是拉丁文的购货清单……


此刻,他的脑子里,仍在默默盘算渔轮返回的日期。不知过了多久,一弯新月从月光岩的顶巅冉冉升起。水银似的月光穿过窗前一株棕榈的扇形树冠,斑斑点点泻在床前的地板上。潮水也上涨了,喧嚣的海潮自远而近,在窗脚的礁石上轰然作响,仿佛憋足了气力要掀掉屹立在巉岩上的石屋。金丝猴似乎变到了惊吓,发出吱吱的叫唤声。


“别闹,烦死了!”梅生嘟哝着,伸手打开电灯。他取下墙上挂着的一件夹克,打算到东海岸的渔村,探听一下渔轮的确切消息。就在这时,窗外传来他盼望已久的喊声:“梅生——”


海生撂下衣服,敏捷地奔到窗前,探头向外张望。


朦胧的月光下,一艘黑乎乎的船体,贴着窗下的石壁缓缓移动,像一只甲虫在波光闪烁着的海面上划出一条长长的、清晰的曲线。船上有人高声唤道:“喂,快来!”


不错,是他们!梅生含糊地应了一句,兴奋地拔腿跑去。他听得很真,喊他的是那个浑号叫海狼的老渔夫。他飞也似地跳下门前的石阶,沿着坎坷不平的岩岸向前奔去。


渔轮乘着涌进海湾的潮水,在几株棕桐树的阴影里靠了岸。它熄了火,像跑累的牲口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浑身颤抖。梅生的脚步渐渐放慢了。他有些纳闷,往日,海狼老爹总是把船只停泊在渔村那边,然后打发个人把东西给他捎来。可是,今天是什么风把他吹来了呢?……他来不及细想,海狼老爹已经迎上前来,把一只方方正正,还用绳子捆得挺结实的纸箱塞在他的手里。


“给你,”他嘟哝着说,“这玩艺真不好买,跑了好几家都说没货,最后还是托我的表弟,到化工仓库里把药品配齐的……”


梅生接过纸箱,心里有说不出的高兴,忙不迭地道谢。


“谢什么!”海狼老爹皱着眉头吼了起来,“以后少说这些见外的话,我不爱听!”


梅生尴尬地笑笑,搭讪了几句闲话,接着亲热地拉着他的胳膊,“老爹,坐一会儿吧,还有大半瓶五加皮。外面最近有些什么新闻,给我讲讲……”


梅生说到这儿,戛然而止。他发觉海狼老爹对他的盛情邀请,反映极为冷淡。老渔夫忧心忡忡,两手对搓,面部的表情在月光的映照下显得分外严峻。


“出了什么事?”梅生不安地问。“难道渔船在海上出了事故,是不是哪个渔民遇难了……”他的脑子里闪电似地胡思乱想着。


海浪老爹吞吞吐吐,他的一双忧郁的眼睛,在对方充满惊骇的脸上,足足打量了好几分钟。梅生见他嘴唇嗫嚅着,像是要说什么似的,可是他的话到了嘴边又咽了下去,接着默默地朝亮着灯光的房子走去。


“老爹,你是怎么啦?”梅生紧跑了几步,和海狼老爹前后脚走进房内。


海狼老爹拖来一张凳子,坐在靠窗口不远的地方,慢吞吞地掏出烟斗。当他划着火柴,突然地站起来走到过道里,朝那间“实验室”瞅了一眼。梅生正待开口询问,海狼老爹扭过头问道:“我想打听件事情,梅生,你实话告诉我,你的那个把死鱼救活的办法,究竟能不能救……救人?”听得出来,他的声音微微有些颤抖,显然他说这番话是经历了一番斗争的。


梅生越发感到莫名其妙了。呆了半晌,他的嘴里才断断续续地冒出几个字:“谁?到……底……是谁?”


海狼老爹见他脸色骤变,连忙向他说明:“你别紧张,不是我们这儿的人。”没等梅生开口,他又急迫地问:“到底行不行?”


梅生的心里一块石头落了地,他如释重担地舒了口气,一屁股坐在床沿上,眨眨眼睛,思忖着该怎样回答海狼老爹提出的问题。他十分为难,在这个孤岛上,只有海狼老爹一个人知道他的试验,那是一次无意中被他发现的。不过能不能把死人救活,他没有试验过,这些深奥的道理,他也无法三言两语向海狼老爹讲清楚。他用手挠挠头,面有难色地道:“老爹,不瞒您说,医生不见病人是无法开方下药的,你叫我怎么说呢?”


海狼老爹对这样的回答有些失望,他一时没有做声,低着头猛吸了几口烟。过了片刻,他磕掉烟斗中的灰烬,终于把事情的原委说了出来。


“是这么回事。天刚黑下来的时候,我们已经看见了月光岛模模糊糊的轮廓,估计距离月光岛顶多只有十几里光景。这时忽然在渔船的左前方,出现一片刀鱼群,密密麻麻,连海水都变了色。你知道,我们当然不肯轻易放过这个送上门的好机会,再说船舱还空着一半哩。于是我们围着这片海区兜了个大弯,足足忙了两个多钟头。等我们收完网具,满载而归,月亮已经升得老高老高了。”


海狼老爹把凳子向梅生这边挪近些,低声说:“事情怪就怪在这儿。渔船靠了岸,伙计们一个个走光了。我瞅着你这箱药品,知道你等着要用,决定先上你这儿来,顺便带几条新鲜鱼给你尝尝鲜。我扒开甲板舱口的铁盖,猫着腰把胳膊伸了进去。嗬,好凉,鱼群裹着一块块人工冰哩。我用手在舱里东摸一把,西抓一把,里面漆黑一团,什么也看不见,忽然我的手摸着一个软绵绵的东西。


“‘噢,这是个啥玩意?’我心里顶纳闷,这不像海蜇,也不是乌贼,细长细长还顶软和,我索性俯下上半截身体,把脑袋伸进舱口,顺着那个柔软的东西往前摸了过去。


“大约摸了几分钟,天呐,我突然像触电似地跳了起来。后脑勺刚巧磕在铁绞盘的铁把上,痛得我龇牙咧嘴,我顾不得许多,撒开腿跑进了驾驶室,把门紧紧关上了……”


梅生见海狼老爹说得绘声绘色,叫人心里发毛,忍不住问道:“到底摸着了什么?”


海狼老爹一双惊恐的眼睛睁得老大,他向左右瞥了一眼,然后贴近梅生的耳朵,悄悄地说了几个字。海狼老爹的话刚说完,梅生腾地从床上蹦起来,大惊失色地说:“你真的看清楚了?”


“这还有假,回来我又打着电筒凑到跟前仔细瞅了瞅,的的确确是一具尸体,而且还是个女人!”


“女人?”梅生不由地惊叫起来。


“嗯,不信,你自己去看看嘛!”


“在哪儿?”梅生气喘吁吁地问。


“就在门外,船上呀!”


“嘿,你怎么不早说,快带我去看看呀!”


几分钟后,这一老一少像一阵旋风似地跑到船上。这时月亮从一团薄絮般的云彩中钻出,似乎也在好奇地窥视着渔轮上发生的一幕人间喜剧。


梅生的脸色苍白,神情紧张极了。他弓着腰,壮着胆子钻进了敞着口的,寒气逼人的冷藏舱。过了一会,抱出了一具尸体,海狼老爹在一旁搀扶,帮着他爬上甲板。梅生小心翼翼地托住尸体,转过身来,刚巧,淡淡的月光迎面而来,把尸体的面部和全身照得清晰极了。在这一瞬间,梅生和海狼老爹异口同声地惊叫起来:“呀!”


他们看得再清楚不过了:纠缠粘连的乌黑长发,清秀瘦削的面容,紧贴身体的单薄的连衣裙,裸露的脚踝和浅黄色的人造丝袜……原来死者是个只有十八九岁的少女!


他们默默对视了一眼,谁也不想开口。真的,有什么可说的呢。这个27岁的青年人和那个比他年岁大一倍还多的老渔夫,胸口都感到郁闷,似乎有一团烈火在里面奔突。他们当然不知道这位不幸的少女的身世和死因,也没有学会用世俗的天平称量称量他们的举动可能带来的后果。海狼老爹只觉得鼻子一阵酸楚,苦涩的泪水在他那被海风吹得红肿的眼眶里直打转转。他用像锉刀似粗糙的手掌,温存地抚摸着那只没有知觉的、苍白的、纤细的手,喃喃地说:“可怜,真是造孽啊……”


怀里抱着尸体的梅生脸色变得铁青,阴沉的目光默默地凝视着万籁俱寂的海面。他神情有些恍惚,这突如其来的悲惨景象使他的心房隐隐作痛。他希望这不过是一场噩梦,一种幻觉,等一会就将从眼前消失:大海,渔船,连同这具少女的尸体。他直觉地判断,死者肯定不像失足落水的,从她的衣着、脸部表情都可以看出。但是,她是谁,这样的青春妙龄,一朵含苞吐艳的鲜花,为什么要走上这条绝路?谁也无法回答。梅生捧着这具尸体暗自思忖:“怎么办?把她重新抛到大海里葬身鱼腹,然后从地球上永远消失,不留一丝痕迹呢?还是……”


“你倒是说话呀?”海狼老爹见梅生痴呆的神情,用胳膊肘捅了他一下,焦虑地问。


“嗯”,梅生从冥想中惊醒过来,看了一眼怀里的尸体,他觉得死者像是睡着了似的,心里不禁一动。


“你没有告诉别人吧?!”他向尸体努了努嘴。


海狼老爹会意地眨眨眼睛,答道:“除了你我,只有它知道。”他手指着头顶上的明月。


“试试看吧!”梅生咬着嘴唇,费了很大气力从牙缝里挤出这句话。他突然感觉到有一股巨大的力量在鞭策他,激励他,推动他。他把这具无名尸体,郑重地贴在他那温暖的胸膛上,像是从大海里抬到人间遗弃的珍宝,大踏步朝石屋走去。


月光如水,在他们身后不远的丛林里,突然传来一声猿猴的哀鸣,声音悲凉而凄惶……



传说月亮和潮汐是一对热恋的情人,它们每月定期约会,诉说衷情。每当一轮皎洁的圆月在天际露出她那晶莹美丽的脸庞,这时潮汐再也抑制不住澎湃的激情,兴奋地向它的情人扑了过去……


这天,月亮和潮汐又相会了。海湾里潮流激荡,奔腾;白花花的大浪在嶙峋的礁石上跳跃,欢笑,发出声震如雷的喊声……


但是,“实验室”里却静悄无声,唯有房顶一盏100支光的大灯泡发出耀眼的光芒,比往常任何时候都显得格外明亮。不知从什么时候,梅生迷迷糊糊合上了眼皮,他头枕着胳臂,靠在操作台的边沿上睡着了。


在这间充满静谧气氛的房里,一切都归入沉寂。就像经过一番鏖战的战场,疲惫不堪的士兵和衣倒在掩体内,大炮和机关枪暂时也保持沉默。不过如果留心观察的话,在这个悄无声息的小小空间里,科学和死神的搏斗正处在短兵相接的决战阶段,整个战役的胜败也许即刻就要揭晓了。


靠墙临时用木板搭成的一张单人床上,雪白的床单严严实实掩盖了一切,只是在上端露出毫无血色的半张脸,既无从窥视她的面容,也无法判断那里是否存在真实的生命。床头捆着一根指头粗细的竹竿,吊着一只透明玻璃瓶,一滴滴淡黄的液体从里面渗了出来,顺着一根细长的橡皮管,伸进了白色的床单。


静,从未有过的安静。不过,倘若留神聆听,隐隐约约的还有一阵阵酷似春雨扣窗的沙沙声,这声音来自操作台上,低微得令人难以觉察。


那是一口大玻璃缸,透明的玻璃盖下,成百上千的蚂蟥蠕动着,形象丑恶,面目可憎,没有比这更令人可怕了。这些自然界的吸血鬼挤成一团,像泥鳅似地翻来覆去。企图逃出束缚它们的小小空间,不过玻璃盖扣得那么严实,它们的一切努力都失败了。它们攀爬,挣扎,互相践踏,不断从口腔里分泌出淡黄色的汁液,这种液汁和床头悬吊的玻璃瓶内的液体何其相似。轻微的沙沙声便是从这里出来的。


这里进行的试验,神秘极了,令人百思不解。也许只有梅生一个人才能解释。可是他实在太辛苦,太疲倦了。整整一个星期,他几乎没有睡过一个安稳觉。他的全副心思完全集中在抢救这个死去的女子,他竭尽全力,把他的知识,他的智慧,还有他和孟教授合作研究的成果,一点不剩地用上了,可是结果究竟如何,他心里没有十分把握……


为了不打扰试验,海狼老爹尽量不上这边来。但是老渔夫实在难于控制自己,时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跑来探听消息。这天黎明出海之前,他又在窗下出现了。


“怎么样?有希望吗?”他踮起脚尖问道。


梅生打着哈欠,眼睛通红,又是一夜未睡。


他的神情有些焦躁不安,他比任何时候都清楚,情况并不乐观。虽然经过他的努力,这个被死神夺走的女子,在第二天清晨,心脏就重新起搏,体温开始明显回升,肌体的肤色也由于血液通畅出现淡淡的血色,可是他并没有消除内心的疑虑。过去在许多动物身上做过的试验提醒他,这往往是死神耍弄的骗人花招。果然,他的估计不错。第四天清晨,女子的情况急剧恶化,她的呼吸变得非常微弱,滚烫的额头像烧红的炭火。梅生清楚地了解。在这个性命攸关的时刻,只要高烧不退,全部努力将会溃于一旦,残忍的死神仍会再次夺走这个不幸的女子的生命。不过他没有把这些告诉海狼老爹,也许是不想过于使老人失望,或者是他还不甘心在死神的威力下退却,他勉强地微笑着,对即将出海的老渔夫说:“你放心吧,我是不达到目的誓不罢休的!”


“那就好,不过你自己也得注意。不要弄垮了。”老渔夫没敢多耽误时间,关照了几句,又问:“有什么事要办吗?”


梅生略微想了一下,叫他等一等。过了一会,他开了一张购货清单递给窗外的老渔夫。


海狼老爹走后,梅生的睡意顿消,他用冷水洗把脸,冷静地坐了下来,把整个治疗方案从头至尾做了一番检查。他翻开一张张观察记录,对抢救过程的每个细节都用怀疑的眼光重新加以审查,最后他恍然大悟了。


“对,应该这样!”他蓦地拍了一下巴掌,兴奋地站起来,在屋子里激动地走来走去。


梅生找出抢救过程中的明显错误,主要是药剂用量偏低,不敢超过理论计算公式的平均值。他没有想到试验对象不是一般的低等动物,而是实实在在的人。由于药量不够,这个女子的体内,生与死的因素一直处在胶滞抗衡的状态,并且愈来愈恶化。看来这个公式还不够完整,它在应用于人体时要加一个参数。


“这个参数应该是……”他一面用铅笔在纸上迅速计算,一面翻看病历记录。当他算出了最佳参数值时,他大胆地修改了原定的试验方案,把药物浓度加大了一倍。他找了一根竹竿,吊起了玻璃瓶,把定时注射改为点滴,这样一来,药物作用的效果好多了。他像个运筹帷幄的指挥官,探明了敌军防线的薄弱环节,当机立断地把最精锐的部队投入战场,由被动防守转入了战略性的总攻击了……


然而,这个大胆的方案在他来说,毕竟是第一次,没有先例。他不能不捏一把汗,担心药物过猛会带来意想不到的副作用,甚至会产生无法挽回的突发性死亡。他带着这样无穷的忧虑进入梦乡,他的脑子仍在不停地苦苦思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