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月光岛(3)

作者:叶永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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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科幻·灵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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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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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280字

忽然“水……水……”的声音,在梅生的耳膜里嗡嗡了一阵。处于半睡眠状态的中枢神经,突然亢奋起来,像雷达似地四处捕捉这陌生的信息。这声音仿佛是从遥远的宇宙空间传来的,微弱得像一线极细的金属丝,飘浮在空中,忽隐忽现。梅生平时难得听见人们说话的声音。他的听觉的分辨力因而训练得非常敏锐,当这种微弱的声音出现不到几秒钟,梅生蓦地从酣睡中惊醒过来,他敏捷地像闪电一般直奔床前,伸出了手。


“谢天谢地,成功了!”他的手接触到女子的前额,冰凉冰凉,还有一层粘乎的茸毛似的薄汗。他不禁失声叫了起来。他的眼睛顿时变得模糊起来了,一行温暖的苦涩液体淌进他的口腔……这个男子汉再也抑制不住自己的兴奋和激动,他有生以来第一回热泪滚滚,无法自禁。


他的心情难以用笔墨形容。这时,他恨不得一口气跑上月光岩,向着茫茫的大海,高声地对彼岸还在梦乡的世界宣布他的惊人发现。他要告诉那些遭到不幸的老人和孩子,父亲和母亲,丈夫和妻子,不要轻易地把一个失去生理机能的生命宣布为死亡,不,决不能这┭……然而科学家的秉性使他立刻冷静下来,他什么话也没有讲。他用颤抖的手拔掉女子手背上的针头,现在这已是多余的了。接着他取来一只盛满饮料的玻璃杯,给复苏的生命补充养料。


那个女子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她大口大口地吸吮着,像初生的婴儿贪婪地吸吮母亲的奶汁,一杯饮料很快喝光了。过了一会。她的眼皮好像感受到灯光的刺激,微微跳动。梅生屏声敛息地观察她的动静,像产妇第一次见到自己婴儿,心中充满忐忑不安而又难以自禁的喜悦。


大约过了十来分钟,也许更长一些,那一对长睫毛的大眼睛终于挣脱了死神布下的黑暗罗网,慢慢睁开了。不过,这双刚刚恢复视觉的眼睛并没有向站在他面前的陌生人表示丝毫好感,反而交织着复杂极了的种种神情:惊骇,恐惧,悲哀,痛苦甚至还有点仇视的情绪。只有对人生绝望的人才会投射这样的目光。


“你别害怕……”梅生含笑地望着她,竭力想减轻她的恐惧心理。他轻轻摸着她的额头;不料她像只受惊的兔子,猛地推开梅生的手,全身蜷缩一团,用充满敌意的目光警戒着。


过了片刻,她突然喊叫道:“你是谁?这是什么地方?”这是她的生命重返人间的第一句话。梅生发觉她说话时,全身瑟瑟发抖,像发疟疾似的。


“安静一点,姑娘,不要害怕,这里没有人会伤害你……”梅生后退一步,笑容可掬地安慰她。但是,这个女子仍然惊慌不安地环顾着周围,她看了看占据半个房间的长桌,对上面许多奇形怪状的玻璃瓶凝视了很久,又把目光向梅生身上打量着,接着她转过头来向窗外望去,瞥了一眼玻璃窗上的晃动的树影月光,突然她挣扎坐起,声嘶力竭地喊道:“你放我走!你放我走!……”也许是她觉得自己力薄身单,自己的要求不会得到别人的同意,她又伤心地哭了起来。


梅生不曾料到会出现这样尴尬的局面,一时慌了手脚。他连忙上前像哄小孩似的劝她,和颜悦色对她说:“姑娘,你现在是在月光岛上,你知道吗,这里是个孤零零的海岛,四周都是大海,没有人来伤害你的,你害怕什么呢?……”


梅生这番话居然生了效,女子停止了哭泣。她仿佛大梦初醒,脑海里忘却的记忆好似大雾遮盖的景物,渐渐云消雾散显示出来了,不过,她多少回想起了一些,于是她抬起眼睛,疑惑地注视梅生,一面喃喃自语道:“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怎么会到这儿来的?”


梅生见她开始安静下来,紧张的心理已经消失,不觉松了口气。他没有急于回答女子的问题,而是继续向她介绍月光岛,还作了一番自我介绍。他在说话的时候,用螺丝刀打开一听菠萝罐头,放在她的面前。


她这回没有推却,默默地接过来,用汤匙尝了一口。可是她仿佛又触动了心事,仅仅尝了一口再也吃不下去了。她的鼻子一阵酸楚,泪水像断线的珍珠顺着面颊淌了下来。许久以来,她记不清有多少年了,没有人对她这样关心,这样体贴,她的一颗冰冷的心被一点点温暖感动得颤抖了……


梅生并不理解她的满腹苦衷,以为她身体不适,忙问:“你怎么啦,哪儿不舒服?”


女子侧过脸,用手抹去泪珠。沉默半晌,她用恳切的口气轻声问道:“请你告诉我,我到底是怎样到这个岛上来的?”


梅生这时的心情十分矛盾。他不善于说谎,可是他也不敢马上把真情实况原原本本告诉她,他担心这个女孩子脆弱的神经不一定经受得住这样大的刺激。


女子见他沉吟不语,越发疑虑重重。“难道这还有什么不能讲的吗?对我。”她问。


“不……不是……”梅生吞吞吐吐地说,他见女子一双火辣辣的眼睛直盯着自己,越发找不出合适的字眼来。憋了半天,他只得无可奈何地说:“当然可以。”他停顿了一会儿,又说:“不过,你必须答应一个条件我才告诉你,行吗?”


“还有条件?!”女子的嘴角浮现一丝不易觉察的微笑,她的笑靥是很动人的。


“当然,不许激动。不论听到什么,都不许激动,能做到吗?”梅生突然增加了勇气,对她说。


女子羞涩地咬了咬嘴唇,微微点头,算是答应了梅生的条件。她并不理解他的用意究竟何在。


这时,梅生拖过一把椅子,坐在女子对面,不过他还不敢正视她。他清了清嗓子,扼要地讲起7天前海狼老爹怎样在渔轮的船舱里发现她的,又怎样跑来找他,怎样从船舱里把她抱上来,以及抢救的经过。


“说实在的,你怎么到这儿来的,我也不太清楚。我只知道你是被拖网从海里捞上来的。当时天已经黑了,你又是裹在一堆鱼中间,所以渔夫们把几千斤鱼拖上船,你即刻和鱼儿一起入了库,幸好海狼老爹在无意中发现了你,不过很不幸,当时你早已死了……”


“我死了?!”女子失声惊叫起来。她的表情简直比听见太阳从西边升起还要惊愕多少倍。


“嘘——”梅生做了一个手势,示意她不要忘记刚才提出的条件,“你以为我撒谎骗你吗?我把你从船舱里抱出来,差不多快9点多钟了。你停止呼吸最少有6个小时(这时。女子若有所思地点点头),幸好你的心脏还有百分之几的微血管没有完全凝固,动脉、静脉和微血管组织也没有完全僵死。所以我抱起你的时候,发觉你的皮肤还没有失去弹性,(梅生说到这里,满脸胀得通红,偷偷地瞥了她一眼)这使我产生了抢救的念头。当然,如果在医院里,你准会送进太平┘洹…”


女子眨眨眼睛,怀疑地摇着头。“没听说过,人死了还能回┥……”她喃喃地说。


梅生有点恼火,他态度生硬地说:“我早就料到了,任何一个人处在你的地位,都会骂我是疯子,骗子,嘴里不说,心里也会这样想的。”说罢,他在房内激动地走来走去。


“你生我的气了?”靠在枕头上的女子见梅生面带愠怒,有些不安。


“啊,不不……”梅生站住了,用抱歉的口吻解释道,‘你别见怪,我就是这么个脾气的人。”停顿片刻,他继续用平静的声调,仿佛是向学生讲课似的对女子谈起他的见解。


“要想动摇一种长期形成的世俗观点,哪怕是一个常识性的问题,也极不容易。就以人的死亡来说,这是人们司空见惯的现象,可是谁能正确的回答,什么是死亡的本质,怎样才算是死亡呢?战国的时候,虢国的太子突然昏厥不省人事,许多御医都诊断他已经死去,宫廷里也准备为太子做后事,发丧,但是当时的名医扁鹊却力排众议,把已经死了三天的太子救活。这个古代医学上的奇迹用现代医学知识来看,不过是一种很普通的休克罢了。但是,你可以想象,在几千年的时间里,有多少这样并没有真正死亡的人,被那些一知半解、不学无术的庸医误诊为死亡,白白葬送了性命!”他的声音发涩,说话的调子也提高了,“今天这种情况还不是照样存在,医学还没有从根本上脱离蒙昧的阶段。一个健康的人,突然得了急病,或者遭到意外事故,这种非正常性的死亡和年老丧失生理机能引起的死亡本质上是截然不同一的。就像一台出厂不久的崭新机器,损坏了几个零件,完全可以修理,轻率地宣布死刑是不能容忍的!”


梅生愈说愈激动,没有发觉那个女子突然脸色苍白,呼吸急促。她的头一阵晕眩,身体不由地瘫倒在枕头上。


等梅生回过头来一看,不禁吃了一惊。“你怎么啦?!你看我这个人,对你讲这些干什么……”他后悔地责备自己,一面上前扶起那个女子。见她渐渐好转,梅生便叫她好好休息,他也准备回到自己的卧室去了。


“你好好睡一觉吧,现在对你来说,最要紧的是多休息,我不打扰你了……”他说。


梅生刚要走出门,那个女子突然用很大的劲攥住他的手,挣扎坐起,用急不可待的口吻央求地说:“不,你不要走!”


梅生疑惑地望着她,对她的举动感到有些莫名其妙。


“我想问你一件事,不知该不该问?”那个女子喘着气对梅生说。她的神色凄惶,似乎有无穷的顾虑。她接着又补充了一句,“当然,如果你觉得没有必要,也不要为难。”


“没有关系。只是我担心你的身体,过多的说话对你的健康不利。如果不是十分重要的事,留待明天再谈也可以嘛。”梅生向她解释道。


“不,我希望早点知道,越早越好。”她固执地说。她见对方没有异议,便说道:“按照你刚才的说法,我已经死过一次了,而且情况已经到了现代医学无法挽回的地步。因此,我很想知道,你是用什么灵丹妙药把我救活的……”她特别在灵丹妙药这几个字上加重了语气。


梅生见她绕了这样大的弯子,仅仅是提出这个问题,不禁哑然失笑。“你是不是以为我还要保密。”他冲她一笑,立即转身去取那只盛满蚂蟥的玻璃缸。但是当他走到操作台旁,他却犹豫了。


“有必要吗?”他想,因为他觉得这里面的动物实在令人可怕。


女子的目光一直追随着他,这时也停滞在那只玻璃缸上。“那里面是什么?”她似乎有某种预感,急促地问。


“蚂蟥——”梅生的话冲口而出,他后悔不已,但已经收不回了。


“啊,原来是这样!”那个女子用几乎听不见的声音自语道。


梅生见对方没有动静,以为她并不是自己想象的那样脆弱,便告诉这个女子,拯救她的生命的并不是什么灵丹妙药,而是这种外貌丑陋、令人厌恶的蚂蟥。“你大概知道,蚂蟥这种动物可恨极了,人们下田插秧,它就用吸盘牢牢地贴在大腿或者脚踝上,它咬破皮肤,同时不断分泌一种特殊的液体,使血液里的血小板失去凝固血液的功能,这样一来,伤口不会愈合,血液就像决堤的河水源源不断流入它的口中。”他见那个女子全神贯注,凝神地注视自己,不由地避开她的目光,继续发挥他的学术见解,“在一般情况下,蚂蟥这个吸血鬼对人类或其他动物都是有害的。但是事物都有两面性,蚂蟥的这种分泌物,具有阻止血液凝固的功能,却是大自然赋予人类的宝贵药物。你想,人的死亡很重要的一个原因是血液在血管里凝固了,心脏接着停止跳动,随之而来的是肌肉僵死,体温下降,就像一条奔腾的河突然停止了流动一样。但是蚂蟥的分泌物却具有特殊生理功能,能在一定的条件下促进凝固的血液重新溶化,所以我们把这种神奇的分泌物命名为——”


“生命复原素!”那个女子突然激动地喊叫起来。她的脸色由于兴奋泛出一团红晕。


一刹那间,梅生惊呆了。他的脸色陡变,一双眼睛睁得像铜铃似的。


他似乎不敢相信自己的听觉。因为据他知道,这个神秘药物的名称到目前为止,世界上只有两个人知道,一个是孟凡凯教授,另一个就是他自己。


他目不转睛地打量着靠在床头上的女子。仿佛第一次见到她似的,同时缓步向她走去。的确,这是梅生第一次仔细端详着这个陌生的女子。虽然整整一个星期,他食不甘味,寝不安枕,守候在她的卧榻之旁。但是在这些紧张的日日夜夜,说句不客气的话,这个女子仅仅是他的实验材料,他来不及,也没有想到注意她的面容。现在不同了,完全不同了。他要好好地看一看,把她的脸庞活生生地映在他的脑子里。的确,这个女子长得很美。她身材苗条,温柔可爱,一双长睫毛的大眼睛,像一泓碧蓝的深潭,蕴含着脉脉温情;线条柔美的鼻梁下端,一张大小合适的玫瑰色嘴唇紧紧闭合,似乎不愿向人透露她的秘密;苍白得像大理石一样的脸颊,有一对含笑的酒窝,使她的一言一笑格外妩媚动人……


梅生痴呆地注视着,他注视得越久,心里越加疑惑,这个女子长得多像他的老师,鼻子、嘴巴,甚至连她说话的声调。难道她……他只顾这样凝神注视,而且走得离她这样贴近。那个女子害起臊来,浑易感到如芒在背,她极力避开梅生灼热的目光,灵机一动,对他说:“我渴极了,给我一杯水吧。”


梅生被她提醒,如梦初醒,连忙转身去取玻璃杯。然而他仍然回头向她瞥了一眼,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女子的神色顿时一变,她的嘴唇抽动,不可抑制的泪水突然像涌泉夺眶而出,“我怎么不知道呢?”她伤心地说,“我的爸爸就是第一个发现生命复原素的人……”她再也说不下去,俯身在枕上悲伤地大哭起来。


玻璃杯从梅生的手中“砰”地一声掉在地上,砸得粉碎了。梅生的全身像电击似地一阵战栗,他无法想象生活中还会出现这样的巧遇,他感到揪心的痛苦,但同时也感到难言的喜悦。他不知自己是怎样跑向那个女子的身边,又是怎样毫无顾忌地把她一双手紧紧放在自己温暖的手掌中的。他含着泪,用颤抖的手抚摸那个嘤嘤啜泣的女子的肩头,喃喃地说:“你是孟薇?真的?这不是做梦吧?……”


她的确就是孟薇,孟凡凯教授的独生女儿。她把头紧靠在梅生那双紧攥的拳头上。郁结在她心中的万般苦楚,终于像冲出火山颈的岩浆,可以向面前这个可以信赖的亲人、她父亲最钟爱的学生倾吐了。她悲喜交集,像见到离散多年的兄长一样,把满腹话语凝集成一句最简单不过的心声:


“梅生哥哥……”



四年前,一个寒冷、漆黑的晚上……


风刮得很猛,高压线在寒风中不停地呜咽。向海滨蜿蜒伸展的一条松林大道,寂无人影,显得格外荒凉,这一带原是丁城风景最美的地方,离马路一侧的人行道不远,一幢幢别墅式的造型典雅的小楼,掩映在一片小松林里,这是东南海洋大学教授们的住宅区。此时黑暗吞噬了一切,点缀在道旁和庭院中的森森树影仿佛隐藏着可怕的危险。当暮色浓重,狂风大作的时候,那些蜷缩在黑暗中的小楼窗户里先后映出了黯淡的灯光,可是临街的一幢小楼,有扇玻璃窗却敞开着,漆黑一团,使人疑心那是无人居住的空房。


不过倘若留心观察,在背景模糊的窗口下面却伫立着一个大约十五六岁的女孩子,她像一尊石像木然地凝望着漆黑的夜空。似乎不知道什么是冷,对拂面吹来的寒风也丝毫没有感觉,她的头发散乱,目光呆滞,神色悲哀,一行泪珠默默地在脸颊流动,那般悲痛欲绝的模样,简直叫人目不忍睹。谁也不知道她在黑暗中究竟呆立了多久,但是当马路两旁的街灯一下子明亮时,她像是猛然惊醒,伸手关上窗户,转身向房间另一边缓缓移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