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永烈
|类型:科幻·灵异
|更新时间:2019-10-06 22:29
|本章字节:12298字
出路,孟薇是思考过的,而且一直是这几天索回脑际的问题。她一连几次到海洋大学打听爸爸的消息,可是除了一张张冷冰冰的面孔,没有人能告诉她确切的消息,甚至连孟凡凯关押在何方也无从打听。家,她从小在那里长大的温暖的家早已不复存。在,那幢舒适的小楼已经贴上了封条,留给她的只有楼梯底下一间不到四平方米的黑洞洞的贮藏间,里面勉强容得下一张单人床……不过,在这人生的十字街头,这颗饱尝人间辛酸的年轻的心,还没有对生活完全绝望。眼前还有一线光明,促使她能够抑制了内心的悲痛,决定要坚强地活下去。
“老师,不瞒你说,像我目前的处境,惟一的出路只能寄托在上大学。我反复考虑过,反正再过几天大学就要开学,管它分配到什么地方,我只要有个落脚的地方就行,至于将来,我现在还考虑不到那么远,过一天算一天……”孟薇止住了啜泣,鼓起勇气向班主任谈起她今后的打算。她清楚地记得,几天前,对,就是妈妈去世的头天晚上,她是从班主任嘴里知道自己考上了大学的。
班主任转过脸去,默不作声,脸上露出极为仓惶的神色。她挽着孟薇的胳膊,心事重重地走出公墓。在她们即将分手时,这位心地善良的女教师终于开口问道:“孟薇,你在本市还有什么亲戚吗?”
孟薇疑惑不解地瞅了瞅忧心忡忡的班主任,机械地摇了摇头。
“外地呢?”
“没有,一个也没有。我原来有个姨妈,前年也去世了,是得癌症死的。”孟薇答道。
班主任叹了口气。“我马上要离开此地,”她悲哀地告诉孟薇,“这个学校我也呆不下去了,在许多问题上我跟他们的看法有分歧,他们看我不顺眼,我也看不惯他们那一套。算了,不说这些了。到哪儿都一样,只是我担心你……”班主任说到这里,喉咙梗塞,眼圈也红了,似乎有难言的苦衷。
“老师——”孟薇心里一阵发热,她激动地握着班主任的手,眼泪扑簌簌地掉了下来。
“我很快就要走了,到很远很远的地方去,以后我们很难有机会见面了。”班主任爱抚地用手梳理着孟薇鬓角一缕柔发,深情地说,“孟薇,你是个聪明懂事的孩子,在这个时候,廉价的安慰是多余的,不过我还是有几句话要和你讲。”她强抑住内心的悲痛,暗示地提醒她的学生,“生活的道路是坎坷不平的,尤其是对你来说,今后可能还会遇到许多不顺心的事情,我希望你坚强起来,任何时候都不要灰心失望,不要丧失生活的勇气。记住,好孩子,你一定要记住我的┗啊…”
她再也无法讲下去了。孟薇依恋地目送着班主任老师,直到老师的背影在她的视线里消失。她分明看见,班主任扭头离开时,抑制不住地掏出手帕掩面哭泣了。班主任的心里似乎有难以诉说的苦衷,但究竟是什么呢?她始终猜不透。
生活很快把答案告诉了这个天真幼稚的女孩子。不久,高等学校的录取通知书都寄给那些幸福的同学们,唯独孟薇似乎被人们遗忘了。她哪里知道,她的名字已经被那饱蘸浓墨的黑笔从新生名册里轻轻地抹掉了,不知是谁还在旁边加了一行小注:“该生各门功课成绩优秀,因其父在押,据调查为里通外国的危险分子,经上级指示,撤销该生录取大学资格。但口头上不得将上述情况通知本人。”这份权威性的结论连同孟薇的试卷,据说完好地保存在她本人的档案袋里,只是若干年后由于某种原因不幸烧毁了,使人们无法核查。
几个月后,当丁城和外省的许多大学开始办理一年一度的新生人学时,孟薇的邻居发现这个女孩子失踪了,不久孟凡凯所在的东南海洋大学财务处发现她很久没有来领取生活费。这个消息曾经引起一场骚动,不过过了一段时间,人们寻找她的热情逐渐冷淡下来,就像一块投进池塘的石子,溅起一片涟漪,不久又恢复了平静。
没有人知道她的行踪,也没有去留心打听她的消息,她像一粒平凡的尘埃从地球上消失了,也从不多的人们的记忆里消失了。
大约过了几年,在一个落日黄昏的码头上,有个衣衫褴褛的女孩子畏畏缩缩走到售票窗口,买了一张轮渡的船票。她在一只磨损得很厉害的破书包内掏了很久,找出了刚好够一张船票的几枚硬币,那大概是她仅有的全部财产了。她在穿过很长的摇摇晃晃的跳板时,随手把那只旧书包扔进了跳板下面的大海里,不过当时乘船的人并不多,没有人注意这个有点反常的动作。
轮渡是定时往返丁城和一水之隔的一个渔港的,中间要经过水深流急的一道宽阔海湾。当小火轮载着百十个旅客突突地破浪前进时,谁也没有留心那个女孩子的举止。她起初在底层的舱房盘桓了一会,接着又爬上舷梯来到上面一层客舱,有人仿佛见到她停上船舷向渐渐远去的丁城凝望了很久,直到那一片沿着海岸延展的树木和楼房,溶化在浓郁的暮霭中,她才恋恋不舍地离开了……
不一会儿,轮渡靠岸,旅客们纷纷蜂拥而出,但是那个女孩子始终没有露面。只是第二天黎明,小火轮上的清洁工打扫舱房时,在船尾的甲板上发现了一只沾满泥浆的、分明是女式的旧布鞋。那个清洁工看了一会,便弯下腰,厌恶地用手拾起鞋,顺手扔进了黎明前夕的大海。
“呸!”他掸了掸手,冲着泛起一个很小的水圈的海面……
四
时间,在充满欢快的笑声中,飞瀑流泉般地逝去了……
一轮洁白无瑕的明月,在絮状的白云间穿行。轻柔的海风徐徐吹来,轻轻拂动着孟薇的裙子和披在脖子上的纱巾。她双手抱膝,一动不动,安详地坐在月光岩上,溶溶的银辉笼罩着她那苗条婀娜的身躯,仿佛是一尊古希腊名家雕塑的大理石像,面对着夜色宁静的大海出神哩。
在她脚下,动荡不安的浪涛跳跃着千朵万朵雪白的浪花,节奏分明的波浪像歌声,像一曲绵长的旋律轻轻拨动她的心弦。她神思恍惚,在静谧的海空中西游、消失,以至不复存在。但是她的灵魂却在战栗,一阵轻微的、痛苦的战栗,伴随着一股深沉的哀愁。
她很久没有这样的感觉了。三年漫长的岁月,她在月光岛上可以说过得十分愉快、幸福、无忧无虑。虽然她时常感到困惑,以为自己做了一场无休止的梦,但这毕竟是刹那间的感觉。梅生像兄长似地对她无微不至地体贴、照料,海狼老爹和渔民们的真诚相待,使她心灵的创伤渐渐愈合了。也像许多对生活并不奢望易于满足的人一样,对过去不幸遭遇的记忆开始淡薄了。她深沉地爱上了月光岛,爱上了岛上的新生活。
每当落日黄昏,她常常陪伴梅生攀上月光岩,用灯光驱散黑暗和死亡;试验室里,她协助梅生进行征服死亡的试验,整理论文,复核试验数据,在这方面他们的配合默契。使试验的速度大大加快了。当然作为一个女性,孟薇的出现使梅生的生活发生了根本改观,她把自己细腻、深沉的感情倾注在料理日常家务的琐事中……
他和她,内心深处都在培植爱情的温床,但谁也没有表露出来。他们默默地期待着,不声不响地期待爱情的种子的萌蘖。他们只盼望这样恬静、和谐的生活永远继续下去,谁也不离开谁,永远在一个桌上吃饭,一同双双攀登月光岩,一起肩并肩地眺望大海中、壮丽辉煌的落日……谁也不来打扰他们。
他们想得多么天真啊!
海狼老爹出海归来,给梅生捎来一封信,他看着看着,眉头皱了起来。
“谁来的信?”孟薇双手泡在洗衣盆里,问道。
梅生把信递给他,忧心忡忡地说:“局里决定取消月光岛的灯塔,因为这条航线来往船只不多,没有必要设专人看守灯塔……”
孟薇轻轻地“啊”了一声,用围裙擦擦手,接过来信,浏览了一遍。
他们的心突然沉重起来。
按说,局里的来信是合乎情理,在某种程度上是令人高兴的。信中除了通知梅生做好移交工作的准备,还对他今后的工作做了妥善的安排,也许是为了纠正多年对梅生使用的不当,航运局为他争取了一个难得的机会,允许他参加出国留学生考试,而且告诉他,出国考试一个星期后在丁城的东南海洋大学举行,他必须提前报到,办理各种手续。
事情来得太突然了。梅生一时没有主意,“我不去了,让他们另外给我找个别的工作,大学、科研单位都行……”他靠着墙,双臂抱在胸前,嘟哝着说。
“你说了些什么呀?!”孟薇把洗好的衣服晾在屋外的绳子上,用责备的眼光回头瞥了他一眼。
“我……”梅生低头不语了,他的脚在地板上毫无目的地踢着。
“多难得的机会,争取都争取不到,怎么可以放弃呢?”孟薇说道。
“可是你——”梅生抬起眼睛瞅了一眼站在门旁的心爱的姑娘,心情矛盾极了。
“你不用为我担心,”孟薇释然一笑,宽慰他说,“海狼老爹前些日子说,他们渔村想办个夜校,给渔民上课,学习文化,问我乐意不乐意当教员。你如果能考上,我就搬到渔村那边去,我想这个工作我总是可以胜任的。”她故意说得很轻松,但是梅生看得出来,她内心的痛苦并不亚于自己。
“不,我不能把你一个人孤零零地扔在月光岛上。要走,我们一起走!”梅生突然涨红着脸,鼓起勇气把憋在心里多年的话说了出来,“我早就考虑过了,我们回家乡去,家乡熟人朋友多,找工作并不困难。那里山清水秀,风景优美,我们每天骑着自行车一块上班,回到家一块儿进行我们的实验……”他沉湎在自己心造的幻影中,眸子里闪动着幸福的光芒。
孟薇闭上眼睛,脸上泛起少女的红晕。她的心怦怦直跳,一种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像电流迅速传遍她的全身。也许这就是爱情的魅力吧,她不知道。她希望梅生张开双臂,把她搂在怀里,这时候哪怕是死在他的拥抱里,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梅生仍在滔滔不绝地描绘他对未来的憧憬,不曾理会姑娘的心情,他见孟薇没有吱声,不由地问:“你说呢,孟薇?”
孟薇羞涩地瞥他一眼,脸红得更厉害了。
“不,无论如何不能这样想。”沉吟片刻,孟薇着有所思地说道,“我完全理解你的心思,你这样考虑都是为了我。”她低着头,手挠着辫梢,深情地说:“不过这是我无论如何也不能接受的,你不能为我作出这样大的牺牲。你的事业还刚开始,路还长着哩。你的研究成果是属于全人类的,拯救千千万万不幸夭折的人是你的神圣职责,你怎么能够不想想这些,为了儿女情长而贻误自己的远大前程呢……”孟薇说到这里,又怕梅生误解了她的意思,便亲昵地靠在他的肩头,低声耳语道:“梅生哥,你放心走吧,我等你,等你一辈子……”
梅生的眼睛湿润了,他无法反驳孟薇句句在理的话,他感激地把孟薇搂在怀里,第一次吻了她。“薇,你太好了。”他喃喃地说。
离别的日期终于来了。临走这天,海狼老爹一大早就领着他的老伴来了。远远的他就高声喊道:“孟薇,我给你找了个伴儿,你就不会闷得发慌了。”
海狼老爹的老伴50出头,硬朗的身子骨,乌黑的发髻,看上去像是40来岁的样子。她一见孟薇便亲昵地拉着她的纤巧的小手,上下打量,一面对海狼老爹说:“哎哟,这闺女长得多俊,比电视里的美人还漂亮哩!”
孟薇羞得满脸绯红,忙用别的话岔开了。这时,梅先听见屋外的热闹声,从房内迎了出来。
“我们要是有这么个闺女该多好……”海狼老爹的老伴仍然絮絮叨叨地说。
“亏你想得出来!”海狼老爹啐了老伴一口。
孟薇把海狼老爹老夫妻俩的对话全都听到耳朵里了,她心里一动,想起一个念头,便对海狼老爹的老伴说:“要是老妈妈看得起我,就收下我这个干女儿吧。”
话音未落,海狼老爹的老伴喜出望外地拍着膝盖,冲着海狼老爹用拳头在他背上报复了几下,“怎么样,死老头子?!”她兴高采烈地说。
海狼老爹捋着胡须,哈哈大笑起来,“瞧你美的,还有个干女婿哩!”说罢,他拉着梅生的手,似乎是问:“对吧,噢?”
孟薇被老人说得不好意思起来,扭头跑进了房间。梅生心花怒放地望着未婚妻的背影,当着海狼老爹夫妻俩的面,宣布了他俩的决定:他考试回来就和孟薇在月光岛上举行婚礼,他们郑重地请海狼老爹作为长辈主持婚礼,还邀请全岛的渔夫和他们的女人统统来欢度这个喜庆的良辰。
“好,好极了!”海狼老爹满脸堆笑,额上沟壑似的皱纹完全舒开了。
虽然离别的时间是短暂的,至多半个月考试就会结束,但接踵而来的是旷日持久的分离,也许三年、五年,甚至更长。想到这些,孟薇的心像针戳似的一阵阵紧缩、疼痛。她有点悲观的预感,她担心自己脆弱的神经受不住这样漫长的煎熬,她甚至怀疑自己虚弱的身体能否坚持这样茫茫无期的等待……
梅生提着一只皮箱。踏上渔轮的甲板。海狼老爹拉响了沉闷的气笛。孟薇的心像是被呜咽的笛声撕碎了,她拼命地咬着嘴唇,抑住内心的悲痛,但是当渔轮加大马力,在船尾掀起旋转翻腾浪花时,她突然产生了一种莫名其妙的孤独感,那泪汪汪的眼眼望着船上的梅生,仿佛渔轮狠心地把她的心上人抢走似的,忍不住掩面痛哭起来。
梅生的心也碎了。他第一次领悟到生离死别的痛苦。他扶着船舷的铁栏杆,隐隐听见孟薇的啜泣声。他后悔自己不该轻率地离开月光岛,更不该离开心爱的姑娘。他泪水盈眶,不住挥手,一面高声喊道:“薇——,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孟薇哭得更伤心了……
从此,她失魂似的,每天傍晚都独自跑到月光岩上,呆痴地坐在悬崖边上,默默凝视大海;有时候背靠着孤零零的灯塔,望着月亮和星星出神;她等待着,焦急地等待着,望穿了双眼……
渔轮当天下午3点多钟靠了丁城码头。梅生和渔夫们一起在码头附近的一家饭馆里用了一顿便餐。他们约定,10天以后,梅生仍在这儿和他们碰头,搭船返回月光岛。如果有事,可以委托海狼老爹在化工仓库工作的表弟代为转递信函。海狼老爹随即把表弟的地址告诉了梅生。
看见时间不早,梅生急忙叫了一辆出租汽车,当他从海狼老爹的手里接过皮箱,和船上的渔夫一个个握手告别,海狼老爹意味深长地嘱咐道:“别忘了,快点回来!”
“噢,我们还等着吃喜酒哩!”不知是谁补充了一句,接着大伙儿嘻嘻哈哈地笑了起来。
梅生却没有心思和他们开玩笑。他的耳畔一直萦回着孟薇嘤嘤的啜泣声,这声音使他肝肠欲断,他朦胧地感到自己也许犯了一个不可饶恕的错误,从离开月光岛的一刻起,他就这样考虑。然而当他坐上出租汽车,直奔东南海洋大学时,他的思想又开始被即将到来的考试占据了。离开月光岛愈远,他对于出国留学的愿望愈来愈强烈,现在任何人也无法扑灭他要独占鳌头的欲念了……
出国留学生办事处设在海洋大学主楼的三楼,梅生爬上旋转的楼梯,匆匆推开沉重的木门,时钟刚刚敲了5点,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
几个工作人员正在埋头收拾桌上乱七八糟的登记表格。一个卷发的满脸雀斑的中年妇女,没完没了地抱着话筒和看不见的对方谈论昨晚的一场什么电影。梅生忐忑不安地把毕业证书和通知单递给那个女人,她不耐烦地白了梅生一眼,继续对着话筒又说又笑,足足过了5分钟,才把脸转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