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4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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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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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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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1806字

这时间,在陈灵风客房里,他们商量怎样安排送回苏雪梅骨灰的事,最后决定这个奠仪在医院那座灵堂里举行。在整个商谈中,王亚芳没说一句话,当然也不会有什么异议,一切听候陈灵风做主。她自己只是要把苏雪梅的灵魂稳妥、郑重地做一个最后安置。可是,她只要一想到要把苏雪梅的骨灰送出,她就十分伤心地意识到这是和苏雪梅永远诀别了,只要一接触到这事,她的心就充满戚戚的痛楚感觉。但是,不管怎样说,她意识到这永别的时刻愈来愈近了。实际上是陈灵风跟上海的人和苏州的人商量。陈灵风谈一件事,总征询王亚芳的意见,王亚芳想说:“院长,一切由您做主吧!”但她又觉得这样说不大合适,于是她就采取了总是点头同意的方法。谈了很久,做出几项决定,在医院礼堂举行苏雪梅的告别仪式。苏雪梅的骨灰还是由上海市方面送来一个骨灰盒装在里面。王亚芳听到这里一她想这样也好,可以把林楚楚买的那个铝质手提箱永远作为纪念,留存在自己身边了,那里面总留有苏雪梅的灵魂啊!举行仪式后,再由苏爹爹、苏妈妈带回苏州。日期商妥之后,这一隆重的奠仪就算决定完了。


苏州来的人就回苏州去迎接苏家两位老人。这时,陈灵风细心地向苏州市副市长说:“两位老人都九十多岁了,跟他们商量这样痛心的事,要注意他们身体的承受能力,最好能安排一位医生在旁边!”苏州人对陈灵风这样周到考虑十分感谢,点头说道:


“是呀!不论在苏州,还是在上海办这一件事,无论如何要保证安全,不出差错。”“应当这样。”陈灵风跟要出发的苏州人告别。然后转过身同上海的副市长说:“请你跟牟院长谈吧!”上海市副市长细心地想了一下说:“陈院长!我们现在就一同去找牟院长吧!”王亚芳跟他们一道坐上轿车转回医院。


王亚芳回到自己屋里,不由自主地一眼就盯在那只铝质小手提箱上,她感觉到自己内心很迟钝,又很复杂,简直不知道把这颗心往那儿放。


她对自己说:


“我要摆脱这些,做一件我应该做的事。


“做什么事?详细整理准备寄给马丁的资料?”


一想到这里,就想到曹老,她看看手表,正是曹老下午读信、读文件的时间。她就从肩头上摘下黑色的手提皮包扔在床上,便急匆匆向曹老病房走去。


曹老忽然看她走进来,他正安排秘书的工作,招手把王亚芳叫到自己轮椅旁边:


“你们……都商议好了?”


王亚芳一听,怎么曹老都知道了,她觉得自己瞒了老人因而羞得满面绯红。


曹老用老人枯燥而又慈爱的声音说:


“我想起来了……我记得你在林肯纪念堂前的讲演……我非常感动!我们同美国友好……可是,我们不能再任凭美国邪恶势力的宰割……你现在把苏雪梅的骨灰带回来,交给她的父母……隔着太平洋,你表达了中国人民和美国人民之间真诚的友好愿望……”


王亚芳为她这位病人治疗的进度而振奋。


“的确,曹老!我们得到许多美国人的支持,特别是我那个黑人朋友西蒙迪尔西。”


“我记得,她在你前面发表的演说,是的,她才是美国人民的崇高的灵魂。”


“曹老!不说了,您也许太累了!”


“不,我看到你们这一代人比我们强,我高兴。”


“这是一个很动人的故事。您这样深刻理解这问题,明天,我原原本本讲给您听,今天就讲到这里,好吗?”


老人顺从地点了点头说了两个字:


“明……天……”


他闭上两眼,泰然自若地仰靠在轮椅背上。


第二天,王亚芳把苏雪梅的来龙去脉都讲了,特别讲到日本侵略军南京大屠杀。那个夜晚,一个不会说话的小小的孩子站在血腥的死尸堆里,大声痛哭,用稚嫩的声音喊着妈妈……王亚芳讲到她是一个从来不知道,也永远不知道自己真正姓什么的人,可是,她是我认识的人当中最美丽、最聪明的一个人。我到现在还总是想,应该我死,不应该她死,这太悲惨了!如果我陪伴她机灵、活跃地走到苏爹爹、苏妈妈面前,她该是何等高兴!可是我现在只能给两位老人一盒冷冰冰的骨灰,两个老人家怎么承受得了呀?


说到这里,王亚芳发现曹老干枯的眼角的折皱上闪出小小两点泪花。


王亚芳蓦然警觉,心脏一阵颤动,把话停了下来。


停了一阵,曹老说:


“20世纪是伟大的世纪,也是灾难的世纪,由于诞生了帝国主义这个怪胎,一次又一次的战争,摧残了无数人的性命,我跟着这个世纪同步前进,我看得太多了,惨无人道,血流成河,如果能从另一个星球上远眺,地球已经是一个赤红色的圆球了。当然,善良终于战胜邪恶,从这人与人的厮搏中诞生了三个伟大的节日……第一个是巴黎公社,虽然失败了,但是无产阶级第一次掌握了政权。第二是苏联的十月,世界上铸造出第一个社会主义国家。第三个就是咱们中国……的胜利,一轮红日……突破了黑暗的东方,第一次打断殖民帝国的枷锁……”


曹老显然有些兴奋,说话反而十分流利。


王亚芳说:


“老人家……您怎么说得这样多?不行,歇一歇。”


王亚芳连忙跑到桌上取了曹老专用的保温杯。


可是,曹老想喝又没有马上就喝,他抬头望了王亚芳一眼:“希望苏雪梅的死,是死在外国人枪口下的最后一个!”


王亚芳轻轻地抚了曹老肩膀一下。


曹老又闭上眼睛吃力地说:


“明……天……”


可是,没有在这个病房里的“明天”了。因为当她推开自己房门,还没迈进门槛,就听到非常急促、非常响亮的电话铃声,她感到有急事……这电话铃不知响了多久了……她一步冲过去,从耳机里听到陈灵风的声音:


“我马上到你这里来!”


王亚芳心里咯噔跳了一下,她知道这个时间到来了。


从洛杉矶电视上看到苏雪梅的布满荧屏的鲜红的血液和侧在地下死去的苍白无色的脸那一刻,她和于飞奔到洛杉矶,取到雪梅的骨灰。她一直把雪梅的灵魂拥抱在怀里,雪梅的灵魂燃烧起她报仇雪恨的意志,她厮搏,她奋斗,她在美国人面前不愿流一滴泪水。可是现在回到自己的国家,回到母亲面前,她就要把苏雪梅的灵魂交出去了,一是的,她和雪梅就要永远诀别了,她怎能忍住悲哀沉痛。她坐在床上,望着那个铝制的手提箱……是的,遥远,多么遥远,她寸刻不离横渡过浩浩荡荡、辽阔无垠的太平洋,她觉得碧蓝的太平洋,也满怀深情,每一朵浪花好像都在伴送着她庄严而平静的心情,向祖国,向母亲,一向雪梅安眠的地方飞行,她伸手抱起那铝制的手提箱,心里念道:


“雪梅!雪梅!我怎么能离开你……”当屋门打开,陈灵风进来,看到王亚芳就是这样痴痴地怔着,既没有听到敲门声,也没有看到人进来,只当陈灵风走到她跟前,她才像从大梦中苏醒过来,一下站起,手里还抱着那个手提箱。


陈灵风扶王亚芳并肩坐到床沿上。


陈灵风忍不住掏出手帕擦了擦眼泪,说不出话。


还是王亚芳问:“祭奠的时候到了吧?”


“明天……亚芳,我知道你心里很苦。”‘“院长,在美国有一股力量撑着自己,怎么回到家里我倒软弱了。”


“我理解你,一亚芳,我听到你在林肯纪念堂前讲演一开始就讲到妈……我就哭了……“你会知道,明天这个祭奠会是很庄严的。”


“院长……我明白,我会……”


“不,你要哭就哭吧!把多少个日夜悠闷在心里的痛苦释放出来吧!”


王亚芳一听,完全出乎意料之外,她认为院长是劝她肃静的。这种温暖,使她一侧身拥抱着陈灵风,“我知道,这里是母亲,一母亲会原谅她的女儿的……”


“不过两位老人都九十多岁了,你理解这对他们是多么严厉的闪电霹雳呀!”


“我要节制自己。”


“亚芳!我先走一步,让你有精神准备,回头上海方面就会送骨灰盒来,你看了,会同意的。”


“由我送给苏雪梅家老人?是这样吗?”


天黑了,王亚芳打开电灯,她们谈了一会话,就听到有人敲门。王亚芳连忙跑过去开了门,果然是她不认识的两三个人,捧着一个大纸匣,放在桌上,打开匣盖,从里面取出一个红木雕花的四四方方的骨灰盒,一看就显得庄严、隆重。


“亚芳!你亲手把骨灰装进这个骨灰盒里吧!”


王亚芳心里一时之间非常慌乱,但是她抑制了自己,从床上取过那个铝制手提箱,打开箱盖,她自己觉得十个手指都有点颤抖,她好像触着圣火一样,她把一个不大的木质的盒子一这是洛杉矶的华人给准备的盒子,里面放着苏雪梅的骨灰,她像惟恐触疼了苏雪梅的灵魂,但是她轻轻地放下木质小盒,她信任的眼光望着陈灵风:


“就这样放进那个大骨灰盒行吗?”


是的,她怎么能去捧苏雪梅的骨灰?她真怕触疼她的灵魂。陈灵风说:


“这样也好,留下洛杉矶同胞的一片心意。”


王亚芳把这一个木匿放在上海人泽来的红木骨灰盒里,上海人又展开一面鲜红的党旗覆在盒面,然后在党旗上放几朵雪白的纸花。


雪梅!你回到党的怀抱里,你可以安慰而去了。


上海的几个人走了。


王亚芳含着满眼眶泪水,望着放在桌上的骨灰盒,心一阵凄然。陈灵风坐近她跟前说:


“亚芳!坚强些,你和苏雪梅再相守一夜吧!我们不能从你手里把苏雪梅夺走,你必须亲手把她交给苏家老人,也算尽了尽你的一片深情。小灵子!你陪姐姐……让她睡好……”


王亚芳听了一惊,她简直没有发现小灵子怎么会在这屋里。


陈灵风说:“我已经打电话告诉于飞了。于飞说他明天要来陪你!”


王亚芳不知怎样熬过这难耐的一夜。


她坐在床沿上痴痴地想着。


她想到在洛杉矶,她抚着苏雪梅冰冷的尸体大声呼喊着她。


那以后,那一切都像闪电一样横空而过。


苏雪梅死了,但她没有离开苏雪梅,可是,明天,只要到明天,她就要把苏雪梅送出去了,她想了一下:这是必然的,这是应该的,苏雪梅是苏家老人的性命,她属于他们。正是两位九十几岁老人,是他们在南京那场大屠杀的血场上,从死亡中拯救了这个小生命一多么深的疼爱,多么深的母爱。他们从这个角落里得到那样美丽、俊秀的女儿,是他们一生的幸福。可是,哪里晓得黑发人走到白发人前,命运在他们垂垂暮年给了他们多么残酷的打击。人生、人生,是多么痛苦的折磨呀!是的,现在惟一能给他们一点安慰的就是他们总算把自己的亲女儿抱回去。是的,她属于他们两位老人。


小灵子看看姐姐,看看骨灰盒,不敢说一句话。


忽然有一种轻微的声音,使王亚芳毛发悚然,是雪梅跟我说话吗?她一下站起来。


小灵子低低地说了一声:


“下雨了……”


这时,王亚芳看到玻璃窗上流动着潺潺的雨水。


小灵子看了看手表:“已经12点3刻了,我们睡吧!要不你怎么撑得过明天这个场面。”


小灵子伸出手,手掌心里是一粒胶囊的速可眠。


王亚芳一见,对小灵子投出嫣然一笑。


在潇潇的雨声中,她们姊妹两人挤在一张床上睡下了。


早晨起来,刚穿好衣服,就听到敲门的声音:


一这么早,是谁呀!


门开处,原来是于飞。在这种时候看见于飞,王亚芳感到特别安心,缠绕几天的凄楚之感也顿然消失。


“你怎么来了?”


“是陈院长派车接我来的。”


王亚芳心中对于飞产生出一种深深的爱意。


“而且这么早!”


“没有什么不方便吧。”


“小灵子,把窗户打开……哎呀!这江南雨后的空气真新鲜呀!”“……陈院长做事真是细心周到……”她心里想说的话没说出来,“在我最需要你的时候把你送来。”可是,于飞从她的眼神里已经意会了她的心意。他说:


“我也是苏雪梅的朋友,怎么能不来呢。”


小灵子催促着,她马上就带他们到饭厅去吃早饭。


“早点准备好,不要误事。”


果然,当他们三个人回来时,顾师傅已经轻缓无声地把汽车1?在楼门前,陈灵风推开车门走了下来,在电梯里,她看了看于飞和小灵子。“今天你们俩人陪着亚芳。”王亚芳推说:“不需要。”“我知道你是个强人,可是旁边有两个人总比你孤单一人好呀!在这样场合也显得隆重。”王亚芳笑了一下说:“院长!你是不是自己承担了司仪的角色啊!”陈灵风也回笑了一下,看到王亚芳跟昨天晚上的情绪大不相同了,她暗暗觉得安排于飞这件事是对了,不过她说:“司仪是上海方面的事,我只是你的院长。”回到屋里,刚一坐下,王亚芳立刻放心不下地说:“不知道曹老怎么样?”“我问过牟院长了,朱惠风今天在那边,这一上午的事也够你累的,你下午也不要过去了。”王亚芳突然想起什么似的,一下把枕头旁边那个铝制的手提箱拿在手上,脸上闪过一片云彩似的,她低下头说:“苏雪梅的遗物,都装在她那只紫红色大箱子里了,由你交给苏州方面……这手提箱,能不能留给我,这是装苏雪梅骨灰的惟一的纪念……”


“当然应该这样办。”


8点半了。王亚芳去捧骨灰盒,她一看到鲜红的党旗,她整个人就稳定下来。


是的,这是神圣的,雪梅!这是神圣的……陈灵风坐在顾师傅旁边的座位上,王亚芳抱着骨灰盒坐在后座中间,于飞、小灵子在她两旁。


王亚芳一下想到在洛杉矶也是这样回到司徒南的家里的。可是现在是要把她送出去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里,心中还是有点凄然,于是她勉强地镇定了一下自己,心里想:“我不能搅得两位老人过分伤心,我好像不愿意这样。是的,我是医生……”汽车缓缓地拐了几个弯,顾师傅没让汽车出一点声,连轮胎擦地皮的声音都没有。偌大的医院静极了。车停在大礼堂的建筑前。王亚芳想到这就是滨仪馆了。下车后,上海方面几个人就引她们走进大门,沿着回廊进入一间休息室。王亚芳坐在沙发上,一直把骨灰盒放在膝头,抱在怀里。她觉得时间对于她来说是愈来愈少了。陈灵风走出去了,他们三个人谁也没有说话,好像那样就会破坏这肃穆的气氛、不合人的心境。


整9点钟,陈灵风匆匆走进来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