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亚芳一下又恢复到年轻时渡过鸭绿江，投身进入铺天盖地的大火之中的心情。的确，她的心情十分庄严，十分隆重。她跳下汽车，于飞也匆匆从汤姆森的车上走过来，王亚芳从于飞可以称得上是老人的面孔上露出战士的神色，毫无疑问，这对她是一种掂念，也是一种鼓舞，而且这是一种嘱托。王亚芳没说什么，是的，这不是说话的时刻，但是她那向于飞投射过去的明亮闪烁的一瞥说明她心中的信念，一切秩序井然，游行行列最前面，几个人展开一条长的横幅上面写着：

“为正义与良知向华盛顿进军。”

西蒙迪尔西、王亚芳、于飞、程树森等人排成一个横队走在横幅后面。

在横幅前面，有一个很灵活、很敏捷的中年人，举着一个扩音的传声筒，这显然是游行的指挥者。这时迤逦数里之遥，先来的人在行进，后面又不断有人加入进行。阳光照在这有黑色皮肤，有白色皮肤，有黄色皮肤的人群的身上、脸上，这时好像有一种强烈的反光，一像霞光、像虹霓反射出来，微微颤抖着，震动着，冲向黑色的高高天穹；好像整个大宇宙俯视人间，为人间有这宏伟的大气凛然，而群星灿烂。尽管是白昼，人们不会看见，可是无边的永恒的宇宙还一样是群星闪烁。这不是幻想，这是现实，这是几十万人心中凝聚起来的灵感。这种灵感在每个人心中有所不同，但是总汇起来就是一个崇高而美好的苏雪梅。是的，一个崇高而美好的，被丑恶而残暴的黑势力所撕毁了，不过在王亚芳心中有所不同。雪梅！你没有死，你还活着，你还走在我们这个行列中间。王亚芳在这浩大洪流之中，她没有苦涩，没有仇恨，她有超乎这一切之上浑然深厚的感觉，她感觉到她的脚步合着苏雪梅的脚步，向一个神圣时刻前进。

程树森走在于飞身旁，他兴奋地说了一句：

“瀑布。”

“是有那个气势。”

华盛顿整个景象出现在眼前。华盛顿纪念碑如同一支正义之剑直耸高空，使王亚芳惊讶的是高大、宏伟的林肯纪念堂，简直如同悬崖峭壁，堂前竖着一排十根大理石柱，加上殿前上面百层台阶，使这殿堂显得十分巍蛾雄伟。石雕林肯全身像在堂内，他像还在庄严思考。殿堂前很长的长方形水池，晴朗的阳光使水面粼粼的波光像无数条银蛇在委婉飞舞，从水池四周一直到纪念堂。二十几万大军立刻拥入林肯殿前，一部分到爱因斯坦雕像路边，一部分到波托马克河边，坐了黑压压一大片。王亚芳发现西蒙迪尔西黑色的面孔，由原来的娴雅、温柔一下变得严峻、威厉，她的脚步加快了。在她身后从高速公路拥来的队伍，像乱云飞渡，拥入集合的人群之中，那一条写着“为正义与良知向华盛顿进军”的横幅已经竖在殿堂前面，当迪尔西矫健的身影一出现在那几十层台阶上，就听到人群中翻江倒海似的欢呼声：

“迪尔西！”“迪尔西！”迪尔西扬起手臂连连挥手，但呼声久久不息。

迪尔西请王亚芳、于飞、程树森、汤姆森一小群人在殿堂台阶上坐下，她快步向扩音器架前走去，她发出清亮、响脆的声音，立刻响彻华盛顿的天空和大地。她说：

“我从普林斯顿来，我要告诉你们爱因斯坦说的一句话：‘眼看着凶手杀人，却保持沉默，这样的明哲保身，不就是等于同谋犯吗？”是的，这就是我们的信心，我们的美德。为了向被黑暗暴力无辜惨杀的崇高的中国女教授苏雪梅教授致敬，现在，我请大家站起来，向她默哀。”二十几万人一起站立起来，那声音是震天动地的，大家低下头，是的，这就是神圣的时刻，无边无际的人群，林肯的雕像，坐在不远路边上的爱因斯坦雕像，从旁边流过的河的波涛，连同整个华盛顿，这一瞵间都静得一点声音都没有。当群众坐下去时，迪尔西发表了演说：

“我们美国的土地上流的血够多的了。

“你们看！林肯颁布《独立宣言》，就引起反动的奴隶主势力刻骨的仇恨，就在这里，就在华盛顿，给叫蒲斯的间谍所暗杀，一林肯有什么罪过，就是因为他为解放黑人、消灭奴隶制做出了贡献。

“我相信你们心灵中会永远有一个神圣的记忆。就在并不太久以前，马丁路德金，他有什么罪过？就因为他说过：‘我今天有一个梦，我梦见有一天，幽谷上升，高山下降，坎坷曲折之路成坦途，圣光披露，满照人间。”他在1968年3月，在发动一次‘贫民进军”途中，在田纳西外的孟菲斯中弹身亡。

“不过，他们都是美国人，为美国黑人不再过奴隶日子，为美国黑人得到平等待遇。

“可是，现在我们在这儿追悼的却是一个中国的女人，她与美国无冤无仇，为什么？我要向全美国人大声呼吁，她为什么被一个美国人用子弹打死？我还要再问一次，这是为什么？朋友们，我和你们一样，我要说一说我的痛苦的心情，我为这个女人的血洒在我们美国土地上，我感到莫大的耻辱，难道这就是美国人引以自傲的民主吗？是的，美国法律允许私有枪支的自由，那么他就有放射出子弹的自由？我还要再一次大声说，我，作为一个美国人，我感到莫大的耻辱！我在波士顿，我见过苏雪梅，她远渡太平洋到美国来，她以智慧求得知识。

“朋友们！

“我们在这个神圣的殿堂前面为死难者伸张正义，为了真正的民主向全世界发出声音。

“在这时刻，我相信，林肯，马丁，路德金，现在更重要的是加上苏雪梅，他们的灵魂都是神圣的，他们跟我们一道大声呼吁。我们应该发出声音，我们美国人应该发出声音，我们要消除这种罪恶，我们不能忍受这种耻辱。

“朋友们！让全世界听美国人真正的声音吧！

“你们说，我们还能够忍受这种罪恶吗？

“你们说，我们还能够忍受这种耻辱吗？”

这时从一望无际的人群中发出像雷鸣一样的回响。

“我们不能忍受！我们不能忍受！”

“我们还记得马丁，路德金说过的话：‘我们来到这个圣地也是为了提醒美国，在是非常急迫的时刻，现在绝非侈谈冷下来或服用渐进主义的嶔剂的时候，坪辛是实民主诺言的时候，坪辛是从种族隔离的荒凉阴暗的深“登种族平等的光明大道的舟偸，坪辛是向上帝所有的儿女开放机会之门的时候，坪辛是我们的国佥众种族、不平等的流沙中拯救出来并置于兄弟撸备的盘石上的时候。”一现在，已经不是马丁路德‘金在这圣地叙说这段话的时候，可是，我们的民主在哪里？西蒙，迪尔西是一个很渺小的人，可是，我……我……”

她哽咽地、悲惨地久久发不出声音，而后她说话：

“我情愿用我的血液……“我到中国去过。中国正像早晨的太阳从东方升起，她们的古老民族的智慧，正融合在现代高科技之中，成为耸立在地球上一个闪闪发亮的强大的星球。但是，他们跟我说：我们受了一百多年的奴役，深知***侵害之苦。我们现在经济发达了，国力强盛了，但是绝不加给别的国家一点干预。他们是贤者，他们是圣者，我真想跪在那样纯洁神圣的土地上，向我所崇拜的灵魂祝福。

“可是……现在我们这儿出了这样卑鄙丑陋的暴力行动。

“你们知道吗？”

迪尔西又说不下去了。她的炽热的感情使她不能自持，她用十分痛苦的声音大声喊叫：

“你们理解吗？－－个中国女儿倒在美国，十几亿人民在哭泣呀！

“我们吹嘘什么‘霸主”？

“我们还枉称什么‘主宰”？

“的确，美国是一个伟大的国家。

“我们有冰雪覆盖的落基山。

“我们有汹涌澎湃的密西西比河。

“它们培养了、抚育了像华盛顿，像林肯，像马丁路德金这样的儿女。我们在世界陷于混乱、残暴时，也曾为了伸张正义付出我们的鲜血，但是我们得到了报酬，正因为这个缘故法国人送来了自由女神。

“白色纯洁的白色。

“白色神圣的白色。

“当我们心灵想到这个女神朝着大西洋凝眸远眺时，我们不是足以骄傲，足以自豪吗？

“但是如果我们的心灵和这个女神的心，为发生在我们土地上的、被一颗美国子弹杀死一个纯洁神圣的中国女人而流下的血迹时，我们能说什么呢？我们能说什么呢？难道我们对待这残暴、罪孽、丑恶，能够无动于衷吗？大西洋的海风还是那样暖和，大西洋上空还是那样蔚蓝纯洁，可是面对着大自然的恩惠，我们的女神的微笑没有了，没有了。我们的女神在哭泣，哭泣。

“可是，我要大声向我们的高山、大河质问：

“问题难道只出在洛杉矶那一个凶手吗？

“不，在他的背后有一股黑暗势力，我想我们应该清醒地看到这一点。我们的总统跟中国的领袖刚刚握手、言欢，要建立建设性战略协作伙伴关系，但是从国会山立刻就发出谴责中国人权的挑衅的声音，可是，我要问一问这些人，难道打死苏雪梅的子弹，就是美国狂妄标榜的人权吗？再看一看，我们美国自己的黑人和白人兄弟姊妹不也在受着种族的歧视，受着贫穷的煎熬？

“面对这黑暗的人生，黑暗的社会，你们还有什么权力用‘人权”制裁别的国家？

“我们的声音，是真正美国人民的声音。

“我们离白宫不远，我相信白宫的主人正在听着我们的声音。“我们应该跪在上帝面前，我们应该洗刷我们的罪恶，白宫主人，如果你还有正义，有勇气，就应该向苏雪梅的父亲、母亲深深鞠上一躬。

“这是为了美国的形象。

“这是为了美国的声誉。

“过去欺负我们黑人，现在公然残杀到我们友好的中国人身上了。

“我们决不允许！

“我们决不允许！

“我们不能让美国成为罪恶的深渊，我们要的是美国人的正义与良知。

“我相信你们会同意，这是我们这次行动的伟大的宣言！”

从辽阔无边的人群中，好像大西洋的狂涛怒浪旋卷而起，同一的心意，响出同一的声音：

“迪尔西！正义与良知，这是我们的宣言。”

“迪尔西！正义与良知，这是我们的宣言。”

‘这声音震动天穹和大地，久久不能休止。

还是迪尔西通过麦克风，用响亮的声音大声呼喊，把滚滚的浪涛、霍霍雷鸣平息下去。她说的是：

“我们请苏雪梅的密友王亚芳女士讲话。”

这一宣布在于飞的心里还是惊动了一下。

王亚芳却十分平静地站起来，她迈着稳重的脚步，顺着台阶一步一步走到麦克风跟前。

可是，她的身子在那儿站了半天没有发出一点声音。

于飞惊恐地怕她由于过分激动而突然摔倒，很想过去扶住她，可是在众目睽睽之下，他没有轻举妄动。正在这时，二十几万人群中突然响起一个响亮的声音：

“中国！”

“中国！”

“中国！”

王亚芳好像从梦中惊醒过来，她高高举起双手向大家招手。她这一亲切的动作，引起霹雳一样的掌声，久久不息。

王亚芳不得不等待声音平静下来。

她的声音不高，但非常清晰，非常响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