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1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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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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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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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742字

王亚芳从窗玻璃上向下一望,一望无际的林立的高楼,代替了过去排斥在租界地之外中国人群居的丑街陋巷,这不正是对当年这典型的殖民地的上海滩的一个响亮的回答吗?王亚芳深深感受到自己祖国的天翻地覆的变迁,心中说不尽的兴奋、愉快。老政委满面春风,面对着坐在沙发上的王亚芳、于飞,心里不知有多少话要讲,却一时又不知从何说起,王亚芳还沉浸在为了对老政委有这样好的新居的快乐中,她忍不住说:


“老政委!你有这样漂亮的住宅安度晚年,可真是幸福呀!”“我一开始不肯搬进来,一个人有一间房,安一张床就行了,要这么多房子,空空荡荡的,可是组织上说服了我。他们说你老人家在朝鲜前线住窝棚,吃尽苦,受尽罪,回到上海,也住那么窄窄的一间小屋,连阳光都照不进来,现在旧南市变成新南市,你也要跟着变呀!哎!其实这都是党照顾,咱们在朝鲜作战,万众一心,保家卫国,哪里想过什么苦呢!倒是亚芳真的受了大罪,那天夜晚,一大批重伤员运下来,我一个一个查看,我发现一个担架上卧着不省人事的伤员,我仔细看,才认出是亚芳!亚芳!那时你哪里还像一个活着的人,满身满脸鲜血淋漓,我心里猛一想,没牺牲在火线上,‘怕也会牺牲在这么遥远的运输线上……”


于飞见老政委说得兴奋,脸上露出红潮,究竟是九十多的人了!便连忙接过话茬说:


“她命大,美国炮弹也轰不死她!她还到华盛顿轰了一炮!”王亚芳对于飞的插话很会意,便也接过来说:


“老政委!你这个家修得很漂亮呀!”


“这都是小灵子来了以后一手操办的!我说有这么好的房住就行了。她说:你老人家不知道,现在可时行装修了,什么时候我用轮椅推着你到街上,装修行业可红火呢!你老人家太保守了。我说:在朝鲜……她就指点我说,又来了,老是朝鲜,老是朝鲜……”


正在厨房里做饭的小灵子耳朵尖,就喊叫起来:


“老政委,我姐刚来,你就告起我的状来了!”


王亚芳是神经科专家,她从心理学角度也发现老政委究竟九十几岁了,人老了,对于当年的事总是记得清楚,对眼面前的事倒总是忘记,这是一种“恋旧感”。


给小灵子吼叫了一声,老政委只是摸着雪白的胡子微笑,觉得那样有意思,童心中也露出老人家对小灵子的无限宠爱。王亚芳倒替老人家辩解:“小灵子!到了上海,到了老政委家,老政委宠你,你可有放手放脚的地方了……”


小灵子听姐姐说,从厨房里跑出来,向着整个客厅挥了一下手说:


“你们看看,这样漂漂亮亮,舒舒服脤,让老政委过幸福晚年,不好吗?”


王亚芳说:“你还挺能呢?”


老政委说:“这些年,幸亏了这个孩子,我这屋里也有人说说笑笑了。”


“老政委别太兴奋,该到床上躺躺了!你别打乱你的生活规律!”


老政委两手撑着木椅的扶手,很吃力地想站却没站起来。于飞连忙走过去,扶起老政委。老政委说:


“我什么都好,就这两条腿不容易挺起来呀!”


于飞搀着老政委的胳赙,向卧室走,老政委究竟是九十开外的人了,走路迈着零碎的小步子,一点一点鞋在地板上磨出嚓嚓的声响。


于飞问:


“小灵子上班,你老人家怎么办?”


“你们看,这是小灵子给我安装的,我就把着它走。”


王亚芳一看,顺着每一面墙都有闪光发亮的不锈钢的扶手,她看在眼里,心下想,这只有小灵子才想得出,要是我可办不到,回到北京向陈灵风提个建议,在病房走道上都装上扶手,一不过这东西太滑,还是木头的好,病弱的人也好抓住活动活动于飞陪老政委,王亚芳就循着一股浓重的香味,到厨房里去给小灵子打帮手。


走这一小段路,老政委躺到床上,脸孔有点红涨,微微喘着气。


于飞等了一会问:


“身体怎么样呀!”


老政委拍了一下床沿让于飞坐得近一些。


“耳朵聋了!”


“我问你身体怎么样?”


“组织上照顾,每年住院检查输液……就是这两腿要命!怕是在朝鲜作战趴冰卧雪,留下了后遗症。”


于飞笑了一下:


“你又转到朝鲜那日子上来了!”


“打了那么多年仗,记忆最深刻的就是朝鲜火线。”


人际关系里有各种亲密的关系,但是最亲密的莫过于出生入死、并肩战斗的战友之情,你只看一下,这俩人这一刻光景,就懂得了:老政委用一只枯瘦的手掌握住于飞的手掌,于飞刚才用这只手在老政委胸腔上摩挲了半天,老政委显然感到十分舒坦。老政委摇了揺于飞的手:“我常常想,就从那场战火中,在全世界人的心目中立起一个亮堂堂的中国,咱们牺牲了多少好同志,值得!于飞你看。”老人伸着簌簌颅抖的手指,指着墙上挂的一副镜框,于飞猛然间看到一个模糊的女人的影子,“啊!这不是谭漱芬吗?”于飞一下子激动得心如潮涌,痛楚不堪,他霍然站立起来,走到墙边,仔细审视着,一谭漱芬!你生得伟大,死得光明,你一生一世都是为了别人而牺牲自己。他想到老政委跟他讲的内战战场上那个风雪黎明。“是你!谭漱芬!给了我第二次生命……”他这样无限的伤情,无穷的回忆,使他的心灵又一次激荡沸腾起来。他默默站了很久,回到老政委身边,他的声音发颤了:


“老政委!你怎么保留了谭漱芬的照片?”


“她牺牲了,我找到她的档案,请一位记者为我翻拍了一张,一搬进这个新家。”


“小灵子逼着要我挂一幅画,我说我只想挂一位神圣的女人照片。小灵子能干,为我放大了这一张挂在这里。哎!咱们幸存下来,可不能忘记,永远……不能忘记……代替我们付出性命的人啊!”


于飞这个坚强的人,忍不住全身簌簌颤抖:


“老政委,应该在我的会客室挂上谭漱芬的像,我永远纪念她,我永远感谢她,我要借你这照片翻印一张。”


“你是为了报恩吗?那就不必了,我是真正喜爱这个孩子,她从来不言不语,可肩膀上永远承担着别人的生命……她搬定时炸弹,也是怕伤害一车伤员,我常常想难道她不知道炸弹不知何时就突然爆炸吗?不,她知道,可是她宁可自己炸得灰飞烟灭。哎!这么多年了,我还记得我们赶到现场你捶胸顿足,嚎啕痛哭……我伤心呀!我有时想,不知哪一天又爆发一次抗美援朝那样的战争,我老朽了。现在这些年轻人能代替咱们那样上阵不能!娇生惯养,天下太平呀!”


于飞很理解老年人的那一片忧国忧民之心,就说出自己心里一段话:“黄河后浪推前浪,咱们中华民族就是有那么一种精神。母亲黄河啊!你不要看平时平平静静,可是一旦大难临头,就会倔然而起一老政委,像谭漱芬这样的人是会出现的。要不,外国人怎么能承认,中国是世界一个大国,一个强国,就是因为他们较量过,在经济封锁中较量过,中国战胜过他们,这一点他们心里明白……”


说到这里,王亚芳走进屋来,看看老政委卧了一阵床,脸上泛出淡淡的红色,她才放心地说:


“老政委!能起来吃饭吗?”


小灵子连短短的花围裙没解掉就一阵风似地闯了进来。


她两手把老人家一下抱起来,老政委任她摆弄,十分乐意。王亚芳仔细观察,妹妹动作迅速,可是手脚非常轻柔,流露出对老人家深深的爱意。她们姊妹二人就这样拥戴着老人,走到客厅里来,扶他坐在架起来的方桌边的那一把他常坐的高背椅上。于飞闻到桌上那一股热烘烘、香喷喷菜香酒气,就说:


“回国跟老政委一道吃一餐饭,可是幸福啊!”


王亚芳、于飞坐下,小灵子还在厨房里忙活,老政委突然大叫了一声:“于飞我说你这人不会说话……”


于飞一下愣住了。


老政委这般年纪,声音还十分响亮:


“小灵子,你没听见,一于飞一坐下就说小灵子的手艺不错,真香得很啊!”


王亚芳说:


“老政委你太宠她了,她这样大个人了还像孩子一样。”


“哎!亚芳,我赶上这孩子,可算享了福了,她伶俐能干。”一转眼间,小灵子捧着一个大搪瓷盆,显然是最后一道重头菜,一阵风似地跑出来,喊着:“快腾地方!”王亚芳、于飞一起动手,在饭桌中心挪出一块地方,小灵子,一落座就对于飞说:


“这能香得你摔一个跟斗!”


果然,一种浓郁的香味,散布整个餐厅,餐厅里都迷漫着令人陶醉的气氛。


老政委笑嘻嘻地说:“这可是小灵子的重磅炸弹,连我也不给多吃。”


于飞圉了一勺汤吞下,果然,使得这个美食家也忍不住赞不绝口:


“哎呀!好菜!好菜!这是什么名厨指点出来的。”


小灵子听到于飞的赞许,十分得意:


“我到福州出差,人家请客,我可给这道菜迷住了,临走我钻到厨房去问,你们怎么也不会想得出来,它叫‘佛跳墙”,你们看,这里面有海参、蘑菇、莲子、鲜笋、海虾,连做带闷要两三天,才酿出这透人骨髄的浓浓的香味。”


王亚芳就瞪了她一眼,不无责备地说:


“老政委爱吃,你就该多做几次……”


小灵子不等姐姐说完就插上嘴说:


“我刚才不说了这道菜的名字吗?就是一家人做了这菜,浓香四溢,一直传到隔壁僧院里,那个和尚,经不着诱惑,就翻墙跳了过来,要不怎么叫佛跳墙呢?你们想想,我要老给老政委做着吃,他老人一个劲儿翻身跳墙,要是伤筋动骨,我这个小护士长怎么铒待得起呀!”


这一席话说得满厅里哄声大笑,王亚芳乐得掏出手帕擦着愉快的眼泪:


“小灵子!你怎么这样贫嘴,老政委宠你,你要克扣老政委,我可不饶你!”


老政委出来护小灵子:


“小灵子疼老爷爷呢!她从电视上看到她不会做的新鲜菜,都一笔一笔记在小本子上,过几天就做给我吃!”


于飞也禁不住称道:


“小灵子,就是灵呀!”


王亚芳说:“不要灵得太厉害!护士长同志,动大手术,可不要把刀子缝在病人肚子里去。”王亚芳面色一下变得郑重起来。


“那倒不会,在老人家面前咋咋呼呼,为了逗乐子,在病人面前那可是另一回事,病人就是上帝,这是我的格言。”


老政委又出来保护他钟爱的孩子:


“可不是,她对我的要求就很严格呢!”


小灵子扭捏一下顽皮地嘻嘻笑起来:


“老政委!你又在我姐面前告状了!”


王亚芳十分爱怜地说:“我看什么都是你说了算,连老政委也听你指挥!”


小灵子瞟了老政委一眼说:


“老头发起火来就像雷一样爆炸,这回该我告你一状了。”


“我看老政委爱还爱不够呢!”


于飞一面自着“佛跳墙”频频入口品着浓郁的滋味:


“小灵子!到北京,你怎么不露这一手呢?”


“不敢,不敢!我要真动手,我姐就该说我浪费,一道菜就吃了你们家半个月伙食……”


她的话还没说出口,这一桌人都大笑起来。


这顿夜饭,吃得真是其乐融融,小灵子看了墙上一个金黄色大的圆挂钟一眼,吵着:


“该看电视新闻了,这是老政委的规矩。”


说着,小灵子就跑去把高背椅放在电视机面前。于飞扶着老政委走到木椅前坐下。王亚芳一面帮小灵子收拾杯盘碟碗,在叮当细碎响声中,她又一次想起在飞机上想过的那句话一祖国的炊烟,回国这一顿饭,嘻嘻哈哈、说说笑笑里面包含着多少人生的深沉含义呀!“祖国的炊烟”是诗,是哲学。可不是,从飞机的轮子沉重地震动一下落在跑道上,从见到陈灵风,从见到小灵子,特别是来到老政委这里,她找不到她住过的那熙熙攘攘的旧南市,一见到老政委已经这般年纪,倒还精神璺铄,不是大自然的氤氲,而是人生的氤氲,就像没有动静的微风,徐徐拂在她的心灵之上。


看到将近八时,小灵子端一盘切碎的猕猴桃送给老政委,而后用灵巧的手指拿牙签插着,一次一次送到老人家口中,又隔了一阵时间,送了一杯温温的热牛奶,喝完以后,小灵子立刻说:“到睡觉的时候了。”就扶起老政委,老政委迈着细碎的小步,走向卧室。王亚芳、于飞一道送老人家,小灵子拿起一个小药杯,送了两粒硝基安定到老人口中,然后把老人放在床上,又细心地放了一个电铃的按头,塞在枕头边上:“有事就按铃呀!不要有客人就一切都忍着那可不行!”她随手把电灯关熄,走了出来。


到客厅里,小灵子看了看于飞,又看了看王亚芳。


王亚芳说:“你还要出什么点子?说吧!”


小灵子噗哧笑了一声:


“于飞,你自个儿睡,让我姐跟我睡行吗?”


于飞笑嘻嘻地说:“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说着就走入小灵子指定的房间。他们的箱子行李早已放好。姊妹俩人睡在一道,亲亲密密地说到下半夜,才酣适地睡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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