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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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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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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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466字

海上飘来清凉的潮湿的微风,大草地上一根根草尖顶住一颗颗银色露珠,随风摇摆像撒了一把水银,热带蔚蓝的天空上闪着几片红霞。于兴泰在海外混了多年,他无论在密西西比河,无论在亚马逊河,他都觉得没自己家乡这样美好。这儿遍山遍野有各种各样碧森森的竹林,椰子树,木瓜树,大朵大朵鲜红的木棉花在树根底下落了一大片。在这样富饶的大地上,人为什么过得这样一贫如洗。


老爹爹常跟阿隆、阿娇说:“华工在海外为什么那样受人尊重,就因为他们勤劳,厚道。”他吸着小烟袋锅吐了一口青色烟雾,说:“人穷不怕穷,就怕没志气……”


又过了十来年,阿隆不但学得了一身培植橡胶的功夫,除了一大片已经成林的橡树,高大蓊郁,碧绿葱葱,还在苗圃里植出细细的幼小的橡胶幼苗。阿隆还有一手种咖啡的巧活,白色的咖啡花又浓又甜的清香随风四处飘荡。一大串一大串成熟了的咖啡豆,像红透了的小红豆,他摘着、摘着,感到心情无比的舒畅。、阿娇成了出色的割胶工,黎明前是茫茫黑暗的时辰,只有这时木是割胶的时辰。阿娇穿着一身窄旧衣服,脚上穿着长筒形的胶皮靴子,为了防露水打湿,为了防止蛇咬,她弯着身子,将戴在头顶上的电石灯灯光照在橡胶树上。她一双巧手握着刀子,沿着绕在树身上一圈一圈的带一样的刀痕,细心地接着往下削,白乳汁似的胶汁就流落在腰带上的小铁桶里。露水凝成雾气,雾气慢慢升腾,晨光微微影现,阿娇头上的电石灯暗了,罐里盛满了像牛奶一样的白乳汁在微微荡漾……汤姆森听得出了神,可是他兴犹未尽地做出怀里抱着婴儿的样子,问于飞:“你怎么没说这个孩子?”


“这个孩子当然就是我了。”


“随着橡胶树的成长,我成为一个十多岁的孩子。随着橡胶树的成长,爷爷变得衰老起来。”


“我每天天不亮一妈妈割胶的时候,就光着脚板跑五里地去上小学堂,天快黑才回到家。爷爷立志要送:我读书,培养成材,他常常说:‘中国人脑子哪一点不好?可是在海外当华工就是给西洋人当牛马,当蠢材,当奴才……老人说到这里十分激愤。有一天,老人家带上小孙子指着远处一座黑糊糊的高山说:‘这是东山,陡峭的高峰上全是危崖峻壁下面是很深很深的大海,海上蒸腾的雾气一年四季把山石淋得水漉漉的。、就在这些凹岩里筑着许许多多的燕窝。每天一群一群的燕子吱吱、吱咬地鸣叫着,衔着海天高处的风、云、雷、电,像闪电般飞翔。这儿的燕子与旁处的燕子不一样,个头较小,颜色深紫,狂风暴雨,海浪滔天,越是凶险,越是狂暴,它们叫得飞得越是欢腾,这种非凡的神魄令人十分敬畏。它们像一支箭冲天而下,掠过海面,在那一瞬间捕捉小鱼、小虾,然后一次又一次飞回万丈悬崖,哺乳巢中的雏燕,由于它们热爱子儿,由于它们拼撕力竭,当小燕雏张着嘴嗷嗷待哺时,大燕子将经过唾液消化的饲饵吐出来,里面都含着细细的血丝。”老人家说到这里时叹了一口气,久久说不下去,一他的祖祖辈辈死在美国。他带回的橡胶种子长出的橡胶树苗,里面不就含着鲜活血丝吗?”


汤姆森一只手轻轻摸抚了一下下巴说:“太感动人了。”


“不,感动的还在后面呢!爷爷停了好一阵又说下去:‘你们听说过燕窝吗?在富贵人家的筵席上是珍贵美味呀!可是他们吃的就是人们爬悬崖、走崤壁从燕窝里掏出的带血丝的饲饵。小燕子长大又一群一群黑云一样飞上高空。大燕子把鲜血吐千,它们好像竭尽了一生的义务,它们衰老了干枯了,就像一根木棒堕落大海而死在那汹涌的浪涛里随波荡漾。可是,它们的灵魂,却永远留在东山山顶的云回魂转之中。”在讲了这话之后两天,爷爷就无疾而终,离开人间。”


汤姆森沉静了一阵说:“你讲的是太悲壮、太悲壮了!”说完就站起来走进厨房取了一瓶威士忌,一杯冰块。


于飞站在窗前望着松树影里的流水灯光,听见脚步声转过身,他举起已经喝净的咖啡杯,由着汤姆森倒上黑色的威士忌和晶亮的冰块,问道:“你每晚上都要喝几口吗?”


“是的,今后咱们每天喝几口吧!”


于飞对美国朋友说出刚才那些话,心中颇不平静,吞进一块冰块含在嘴中,一股清凉的冷气直泻喉咙而下使他感到镇定。汤姆森说:“你再说说那个光脚板的孩子吧!”


“那一年我十五岁,学校里一位老师把我叫到他那破烂的陋室,要我为他送一封抢。他咛嘱我:‘这是一封重要的信,你今天夜晚送去……”老师紧握住我的两只手说:‘遇到人跟踪,你宁可把它吞下肚里,也不能落在别人手上。”那天,我内心很不平静,好像肚里燃着一把火,一连吃夜饭也没吃几口,站起来就走……妈妈叫着我:‘孩子!黑灯没火的,你往哪儿跑?”‘我找同学补一堂功课。”我按老师画的路线,穿过一大片黑森森的树林,翻过两道山岗,在一个水池塘旁边找到一间竹屋。我在门上先轻轻敲了两下,一隔一阵又轻轻敲了两下……门开了,一个老人家一把把我拉进去,随即紧紧关上门,灯光昏暗,冷气飕飕。老人家连忙接过信,随即藏到床席下面,老人慈爱的目光注视着我,用手摸抚一阵我头上毛茸茸的头发,说:‘孩子!不要走来时的路,另外走一条路,一靠河边的路,去吧!”我一出来,门就关上了。一这时我仰看着满天的星斗,真想唱一支山歌,我高兴,我好像一下长得像椰子树一样高。下面用不到说了。汤姆森,你明白我就这样走上我人生的道路。”


汤姆森满怀敬意地跟于飞碰了一下杯,俩人都喝了一口酒。


于飞想不说,但一种抑郁而激发的情感还是说了下去:“我不大再上学了,越走越远,有时一出去几天。走上五指山,踏遍万泉河,栉风沐雨,日夜兼程。琼崖游击队的叔叔们都喜爱我,我这个个头矮小,一脸稚气的孩子,在他们教导下,学会一身地下交通员的本领。为了隐身蔽影,常常穿过荒凉的苗褰,越过曲折的野莽丛林,一谁知一颗大灾星在一夜间突然降临。我刚刚进入家门,妈妈一把把我拉进房门。她万分紧急地告诉我:‘有人来通知小学老师被捕,组织上决定你一天之内撤离海南岛。离开海南岛,到哪儿去?但事已至此,路只一条。”阿娇这个割胶的女工,她虽然还是那样婀娜苗条,但却更坚毅刚强。她说:‘孩子!我千思万想,只有快点逃出罗网,可是我怕就怕你年纪太小,今后多少雨雪风霜,难关险路……孩子!只有靠你小小一个人来挺了……”阿娇就这一个儿子,自从这噩运来临心上风风雨雨太平洋-像千万针刺得鲜血淋淋,她颤着两手给儿子收拾一个小包椴,一件棕蓑,一顶竹笠……可是,一面镇定地做着这一切,一面耳朵听着一盼有脚步声到来,又怕有脚步声到来,要是追捕人走在前面,她就跟他拼,就是儿子走在前面……她的心房颤抖,她想到这也许就是永生永世的一别了。时间在磨难着她,一颗慈母的心在磨难着她……多么激动,她一把搂住了小儿子……我紧紧搂着妈妈,我刚果决断地说:‘我已经是个大人了,你要舍得我,生路就这一条。”妈妈见我这样,也镇定一下,可是当她拉着小儿子的手走到床前,把准备好的东西推到他的面前,她的声音哽咽了--大包米饭团子,她突然耸起瘦窄窄的肩膀,哭出声音,而后身子一歪,倒了下去。我急忙扶了她,她一只手按着心口……她的心脏在破裂,在流血。她搂着我抖着嘴唇要说一句话,可是她的声音却吐不出来,然后猛地抱住了我,说:‘孩子!我怕再见不到你了!”正在这时,一阵泥沓沓的草鞋声,我爹爹一步闯进来,一看这模样就知道情况不好,气喘吁吁地说:‘远处村寨里又是喊,又是叫,又是火把闪光,怕是抓人呢妈妈推我一把:‘赶紧走,赶紧走……躲进橡胶林里走!”


于飞说不下去了。


汤姆森急迫地问:“后来怎么样?”


“我这十五岁的孩子,越过千山万水到了八路军前线:


汤姆森的心好像跟着于飞旋转,现在一下落定下来:“于飞,一你和你的国家都是奇怪得惊人的。”


两个朝鲜战火纷飞中结识的老朋友紫紧拥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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