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2336字
于飞是第一次坐飞机,可是一个久经战火的人,对于一切危难,心境却也十分泰然,他正好找了一个窗舷旁边坐下。那时飞机可不像现在这样平稳柔和,整个机身在气旋涡流中剧烈地震响,给你那种感觉好像随时都会崩裂粉碎,就连于飞也难以忍受的是,飞机忽地一下降下去,整个心便随了往下沉坠,一下又向上提,整个心便往上拉到嗓子眼那儿,一每到这时,于飞他强烈的意志,又压抑住自己。“是的,我是不会服输的。”一路上落地几次加油,然后,好像在猛烈地又一节一节向上爬。于飞从窗舷上向下望去,他一下胸襟开阔,一目了然,他看到那令他感到黄色的西北部大自然的景象。他在给太阳晒得像铺得平平展展的有起有伏的沙漠上,有的是无数条纤细的飘带,委曲婉转,有时是浩瀚滂沱,倾泻而下。于飞开始惊讶的不知是什么,经他仔细考察,他才想到这是黄河。“这实在太神奇美妙了!”继续向前飞,整个机身震撼着,好像凭这震撼,显示出神威,于飞一下又给一种雪白的颜色闪亮了两眼,“这又是什么,啊!祁连山,雄伟的山,简直就像大海波浪在向前一涌一涌,特别美妙的是黄色的山顶上连绵不绝的全是白色的冰雪。”飞机飞了很久很久,好像宇宙在向前运转。祁连山群峰过去又是天山群峰,这络绎的皑皑白雪,炫天、耀日,使人觉得这儿的天地那样洁白,那样纯净。于飞望着,一面遐想,一这是我们祖国的脊梁啊!正是这儿的挺拔峻立的昆仑极峰,茫茫无际,浩浩无涯,倾斜而下,掠过多少河流,多少山岳,一直到迤逦大海边上,飞涛滚滚,大浪滔滔,这是何等壮观,何等气势!飞机终于呼啸着,震动着,降落在乌鲁木齐机场跑道上,轮子在弹跳着,有如一匹奔腾跑哮的野马狂烈横冲直撞,才慢慢地停了下来,但还在呼哧呼哧地喘哮,终于平静得一动不动了。飞机舱门一打开,一股猖狂的暴风像倒进来一座冰山。
从这儿开始,于飞进入了与天斗、与地斗的生活。
新疆的天气变化多端,早晚冰霜刺骨,中午大红太阳升上天空,又热火熏天。
于飞晒了一晌午,整个面孔就红得像朱砂判官一样。汽车有时驰过一望无际的戈壁,戈壁上像原始时代的古老化石,森然耸立,一片一片像森林一样,不过,都是灰白色的。于飞面对着天苍苍,野茫茫,一刹那间胸襟开阔,气势磅礴。太阳向西斜下,于飞猛然打了一个寒噤,立刻看到弥天之际,有如昏沉沉的浓云劈天而下。正在他想喊叫的时候,小霍把一件橄榄色美军北极装向他扔过来,他立刻穿在身上。这时加速行驶的卡车车尾上,大股飞尘像卷龙一样高高的向苍天旋卷而上。
不知真个是黑夜降临,还是狂风浓烟遮着人间。
于飞这时心情如火,他给人领上一脚踹进屋门。但见屋里悬着两只马灯,十分明亮,墙脚上那儿一座熊熊燃烧的炭盆上炖着一个大锅,从那儿喷发出来清炖羊肉的浓郁的气味,十分诱人的胃口。于飞看到像他们在野外指挥作战时那样,整个地面上铺着地图,围了一群、蹲了一圈的人,有时打开手电筒将一柱雪蓝色的灯光在地图上移动。见于飞进来,大家呼拉一下站起来,都跟于飞紧紧拥抱,于飞觉得石袖人一个个都壮实得跟军队上的人一样,有如石雕,铁铸,可却又热烘烘的。这第一个印象就像使于飞豪性勃发,他心里想:“是呀!这都是可以开天,可以辟地的人。”于飞觉得这对他很合适,总指挥一把把于飞拉到他身边,没有什么休息、客气,就在地图上比比划划,说说道道,不知谁向于飞手里塞一个馕,于是于飞便混在大家一道,嚼着又香又脆的馕,看着小孩拳头那样大块的又嫩又香的清炖羊肉,然后端起搪瓷茶缸,仰起头,大口地喝一口火般的烧酒。他们这种吃法很合乎于飞的口味。他们纷纷议论的于飞虽然一马不懂,但是他带了事事钉铁钉的精神,很快就跟大家聚精会神打成一片。他不懂,他兴趣很浓。他们讨论到半夜,制定了大会战的第二次战役,就是把于飞拉到身边的人说了一声:“伙计们,散了!”他随即和于飞一起站立起来。于飞借着灯光打量,使于飞惊奇地发现,这人,并不像他想像的撑天立地,力可拔山的大汉子,而是一个瘦筋筋的知识分子模样的人。他不论说什么都是笑呵呵的。后来,于飞听大家都管他叫郭总,据说是抗日战争以前在名牌大学地质系里出来的学生,后来,反法西斯战争爆发了,他就一身投入军队,进军大西北,到了玉门油田一看,已经停工报废。彭德怀听了报告,就坐吉普亲自到那儿去,立即下了决心:
“咱们一野不是有一个学地质学的吗,叫他去把它弄活,也是咱们共产党天下的第一个油田。”他就一头扎进去,成了石油工程第一个专家。他拉着于飞的手走到两张椅子跟前,肩并肩坐下来。
“我叫郭革非,大家都叫我郭总,叫就叫吧!过后人家也会叫你于总的,不过,把你个大师长塞到我们这个小窝窝里,可容纳不下呀!”
“你不要当做我不知道,你要不为了掘这耳朵眼的油井,你说不定是野战军一级的呢!至于我永远是一个新兵,特别是到了这里。”
郭总把手一挥。
“什么这个级那个级,都不如咱们这戴钢盔的。你看任凭天这么高,地这么深,都由着咱们摆弄,这不神气。”
说罢又是一阵哈哈大笑。
可是他的脸色一下又变得郑重起来,从近视眼镜片里闪出庄严的神气,俯身到摊在桌上一堆矿石上面,一面用手拨拉,一面气昂昂地:“都是废品,咱们要的是金娃娃!”
于飞有点安慰的意思说:
“会的,一这么个地面,事在人为嘛!”
“对,这话合乎辩证法。人是主要生产力,那么咱们商量商量你想干什么?”
“我是生手,我想按着顺序各种活都摸一摸,最后当然是钻探油井。”
“好,你适应一下这里的狂风暴雨也好,我们正要派一个地质勘探,到准葛尔盆地那边试探试探。”
“好,给我这活儿,我一定完成!”
“啊,你好雄心壮志!多少人踏尽荒山遍野,找不到一粒油于飞没做声,他有点惊奇,怎么还没去就说这泄气的话。一郭总已经看透于飞的心意,透过近视眼镜,霍霍闪亮一下,一这眼光显露出他这个既庄严又活跃的性格,他一闪动就像火烫在你的身上,随即却又裂开嘴笑了出来:
“这活儿要的就是个细字,听明白了吗?”
于飞肃耳敬听。
郭总:“在那一望无边的大戈壁上找油石可不易呀!地质构造非常复杂,经过沉积,测定那里发育着巨厚的油页岩层。你以为眼看到手,不一定,地质员拿着他们的武器榔头,一点一点地敲,经过红色地层,绿色地层,而后你突然在黑色炭质泥岩里找到了油砂。来来!你瞧瞧。”郭总瘦精精的身子,动作起来却十分灵活,他带着于飞到了靠墙壁立的木架上。于飞一眼看到那上面积着的也是一堆堆矿石,但从郭总的眼神、动作却看得出这里是珍贵的矿产品。郭总伸左手取出一块黑色的石块,右手举着一只放大镜凝神注目,仔仔细细地像欣赏一块珍宝一样,忽然惊喜地说:
“你看!你看!”
于飞照样举着看,可是他什么也找不到。
郭总十分兴奋地接过放大镜。
“这里!这里!你看……”
啊,于飞找到了。他惊喜若狂,他看到比一颗小米粒还要细小十分之一的,一啊!这就是地球的秘密呀!这就是宇宙的秘密呀!今后,我就要为这个细小的油砂而搏斗,而拼命呀!
“郭总!这么些油砂,是大自然给人间留下的财富,可是要取得它……”
“在什么?”
“在科学。”
“是的,科学!没有科学,这大自然的奥秘就不能揭开,地下深藏的珍宝就不能发现、创造。”
这一些天跟上指挥部的几位指挥乘了吉普跑戈壁,走沙漠,绕过大山,趟过河流,在各处勘探观察。这一天,在总指挥部耽搁了两天,于飞就要动身勘探前线去了,他心里想着怎么没看见霍英一他到哪儿去了?他干什么了?可是在人来人往,熙熙攘攘的人群中,他也不知道打问谁是好?哪里知道,当他动身那时,吉普车轰轰的声音,清早还有点霜一般寒冷,他穿上那橄榄色北极装拎了一个背包大踏步走出门来,他兴致勃勃,昨夜和一位地质工程师津津有味地谈论,因而现在一心一意,奔往向前。工程师说,有一次发现二叠系在山前凹地发育着巨厚的油页岩层,这就是深油层,它就是生产石油的地方。于飞到了这个新天地,处处都觉得新鲜万倍,就急着问:“这生油层是什么模样?我想到勘探队去见识见识,你先跟我说说,不要见宝不4只宝,让油砂从我手边溜过。”工程师顺手取了一张地质图说:“你看上面这一套红色地层,在二叠系下部的赤底处,你再看这是一套绿色地层,以沙质泥页为主,中间夹有薄页的铁质,这就是铁砂在这一构造的轴部,一你看!你看!这多么奥妙无穷呀!到这轴部变为一套细黑色沥青质的页岩,真是五颜六色。你看!你看!裂隙中充填着沥青脉……”于飞正听得饶有兴趣,于飞想这一去跟上勘探大队,一定要亲手挖出油砂,正在这时他突然听到霍英的声音。
“首长!”
正要跨身上车,不由得停下身子,仰起头来,不觉一惊,怎么霍英忽然长大了,他就连忙把背包扔上车厢,三步两步朝小霍跟前走去。小霍厚敦敦的脸,到了大西北这些天一下晒得黑漆漆,整个身子好像也结实了,穿着石油工人的工作服,立刻就显得分外神气。于飞一把抱住小霍,跟他开玩笑,“管我叫首长,这一点还不够格,这里应当叫于总。”
“到一个新的地方,呆久了就惯了!你到哪儿去呀!”
霍英喜上眉梢地说:
“我是来向你告别的。”
“那好呀!我欢送你,你到哪儿?”
“我分派到青年钻井队,我想拼着命钻出一口高产油井。”
“真棒,霍英你可做上一个祖国工业化的尖兵了。我还到野外去晃悠晃悠呢!”
小霍有点不好意思地说:
“师长!在朝鲜火线,你是指到哪打到哪儿,打得美国人鬼叫狼嚎,我要记住你的英雄劲,把劲头使在石油上。”
于飞把手在小霍肩上一拍:
“小伙子,说得带劲,咱们就比赛比赛吧!”
小霍迟疑了半天,才把心里的一句话说出来:
“我来看看你。从前你身边的东西都由我管,现在什么都得你自己单个儿干了,我不放心。你记住你的胃病,一定带上饭盒,弄把火烤一烤。”同时霍英又把一只橄榄色水壶递过来:“顶急的时候用吧!”
多么深厚的战友之情,像一股火焰在心里一烧,差一点汪出泪水……的确霍英走入石油工作行列,他倒成为十足的石油工。
“首长!我不会泄气,你听我的好消息吧!”
说罢扭转身就跟随一群工人上车,他爬到了一辆大卡车上,两手扳着车厢板,一只脚在大轮胎上一点,一个鹞子翻身就跳进车厢,还转过身朝于飞高高招手。于飞很动心,他心里想:“这孩子会合格的,会合格。”听着大卡车一阵鞞烈的轰隆声,好像天上要震裂一样,卡车一冲向前驶去,车尾上扬起螺旋的灰尘,一直向天上飞扬。顷刻之间,一卡车不见了,霍英不见了,于飞还痴痴站在那里,一直到卡车到了遥远的地方,变成一个黑点,而后这个黑点也消失不见了。
于飞坐到司机旁边的坐位上。
吉普车刚要启动,忽然从门里传出一阵杂乱嬉笑的女孩子的声音,其中一个毫不客气地喊叫:
“停车!停车!”
说着就蹭、蹭、蹭跳上三个女勘探员,到吉普车后座上,于飞回过头就跟她们连说带笑地热闹成一阵。他听到坐在左面高座位上的那个女孩子,另外两个都管她叫队长,她中等身材,结实得像个铁棒槌,给野外的阳光晒得漆黑的圆脸上,有两撇又短又粗又黑的眉毛,长着两只大眼睛,一闪一闪望着前方。的确,队长显得出队长的威风。于飞很喜欢这几个女孩子,便转过身来,跟她们逗乐子,“你们也不问这车开到哪儿去,就坐上来,不怕我把你们拉跑了。”队长微微一笑,“这儿的车都是开向会战前线的。再说我们也打听过了,你还是从朝鲜火线回来的大师长……”于飞说:“什么师长,到这里就是无用之物,我要跟你学呢!”坐到中间座位上的女勘探员从背兜里取出一个榔头,“你学,跟它学吧!这榔头就是搞地质的武器。”于飞夺过榔头掂了掂,笑呵呵说:“看来地质员的榔头就是战士手中的枪了。”坐到另一面高处的人,随着吉普摇摇晃晃地说:“美国人在朝鲜一发动战争,我就报名说什么也要跨过鸭绿江。师长同志,你们真值得自豪呀!可是结果还是把我扔到这大戈壁滩上来了……太可惜了!”太阳将要升到中天,愈来晒得愈热愈毒,偏偏在这时,司机把车停下来,他说,“得在这儿加油!你们也得打发打发肚子。”她们纷纷蹦跳下车来。队长往刚才说抗美援朝的》地质队员的脊背上重量捶了一下:
“小管!我看还委屈了你呢!”
“我们新中国第一代青年不跟美国人拼一下子不带劲!”
于飞见他们争执,觉得很有趣,就说:
“你们没听说,与天斗,与地斗,与人斗,其乐无穷!”
于飞又说:
“上哪儿找点柴火热热饭呵!”
他的话一出口立刻引起三个女地质队员笑得抱成一团,弄得于飞莫名其妙。那个性情开朗、直爽的女地质队员向天中心的太阳指了指,于飞还是不明白,心里也不在意,当他坐在火炕般的地面上,伸手到挎包里去取饭盒,不料手指尖像粘着烈火,烫得他全身机灵一下,猛然把手抽了回来,于是拎着挎包把饭盒倒了出来,一落地面,只听饭盒里面咣啷咣啷在响。于飞大出所料,垫着棉线手套,好不容易把饭盒盖打开,这时他一下猛然愣住,原来,霍英给他放的馍一水分吸得一干二净,火热的太阳把它们晒得跟一颗一颗石头似的。这时他才明白那个女地质队员指指太阳的意思,这干粮完全晒千了……这时,于飞皱着眉毛计算了一下,离开板门店是春天,回了一稗部队,又在北京盘桓多日,一到这里已经是很热的炎炎夏。这个季节的新疆,整个大戈壁上晌午热得毒辣毒辣的,可是一到夜晚,就冷得穿上棉袄,对于这二十四小时的炎凉变迁,于飞虽有所闻,可是把石头一样的馍放在手里,他觉得这太惊奇了。那个大姐姐模样的队长劈手将这铁弹子似的馍抢过去,硬要把她那包了厚厚的几层毛巾的粮食塞给于飞。于飞羞得满脸火一样的通红,说什么也不肯,终于经过一阵抢夺,把干粮接了回来,心下里想:“打了这么多年仗,受了这么多年苦,我可没见过这个阵势。”一边想,不由得不对于女地质队员产生了无限敬佩之情。于飞想拧开水壶泡这石头馍吃,谁知队长伸过手来制止了他:
“这大戈壁、大沙漠里水比人的性命还重要,现在车上还带了水,怎么能浪费水壶里的东西呢?要在最必要最必要的时候用,这一点你必须记住!”
于飞听了十分感动。
唉,看来石油战线上比战争火线上还苦!
可是,这些女地质工说笑自若,潇洒自如。人是比天比地都强的呀!
他非常感动地说:“我要把在这戈壁上的人,一个一个都记下来。”
那两个嘻嘻哈哈的就像连珠炮般的女地质队员指着那个端庄、大方的队长说:“她叫陈鹰,这个叫陈淑美,我叫朱莲,你叫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