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0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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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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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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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3446字

人的命运是神秘莫测的。


在悲伤中含有辉煌。


在辉煌中含有忧郁。


全校的人对王亚芳的一脸紫色疤痕已看得习以为常,王亚芳自己也自如自在,不再在意了。她的神经系专科取得了很大的成绩,这种神圣的成就使得人人对她都怀有敬意。王亚芳满腔心血,刻苦学习,从黑龙江老院长那里学好英文,加上在这儿上英文课,白天整天在医院里看病人,而夜晚回到自己的宿舍,她除了经常读黑龙江老院长给他的一部英文的《神经学》,更注意读从学校借来的最新的有关神经学的资料,她更觉得科学真是瀚海渊深。她钻研得非常有兴趣,她真正如同老院长在黑龙江所说的,她应当造就成为一个学术渊博、经验丰富的专家。她觉得在大西北这个医科大学的附属医院里,究竟偏僻简陋,因而自己觉得自己的实践经验不足,自己常常感觉遗憾,她就注意在各种病人身上,特别钻研有神经系统方面的问题。


有一天,她反复研究到深夜。


她又在翻阅那本厚厚的《神经学》,她忽然想起:白天,在医院里查房仔细地推敲着每一个病人的病况。方芳从旁递给她一封信,她听着一个病人的呻吟,倾心为她的痛苦而痛苦,便撩开白大褂顺手塞到自己上衣的口袋里了。现在突然一下想了起来,是黑龙江来的,到了夜深人静,虽然三月但春寒料峭,有点打噤。她拆开信一看,是张红妈妈写来的,她感情十分专注地看了起来,前半段讲的只是一些平常话,可是看到一处,她心头特别地跳了一下。她揉了揉眼睛集中目力看了一遍又一遍,一信上是这样的:“你老师(张红跟王亚芳总是这样称呼院长的)愈来愈衰老,愈来愈消痩,我真担心有什么病,可又一想他这人从来都是这样,看上去是这样,可是工作起来,总是劲头很大,也许我是多疑。亚芳,我信手写了,你不要放在心上……”王亚芳回想到她跟老院长相处时,他这个痩得干巴巴的人,精神总是非常旺盛,一她肯定地想:“不会,不会。”但是借着灯光,她把眼睛转到那本厚厚的《神经学》上面,不过想到老院长心里总有点黯然,这一夜,忐忐忑忑,没有睡得踏实。


春天的早晨,空气一清如洗。


王亚芳走过一片树林,忽然看见一片白雪映入眼帘,仔细看时,原来是白丁香花开得满树,一股幽幽淡香,被细细的风吹了过来。


她心中一动,为什么不把美好的阳春送给我的第一个病人!


她就动手折了一大捧,走进病房,找了一个大玻璃瓶插了一瓶并向她最关心的病房走去。病人的眼睛一下亮了起来,她嫣然一笑说:


“王大夫!你给我送来一个春天!”


王亚芳看到病人高兴,自己心里也很得意,把这一大瓶花放在床头几上。丁香花一朵一朵细细的,小小的,这一大把折枝拼凑一起倒像一片海上雪涛,喷射出浓郁而又清凉的香气。王亚芳发现病人高兴极了,雪白的脸和雪白的花相映,更显得美极了。可是这种美使王亚芳心中又有点戚然。怎么这样美的人,受这样残酷的磨折,但她敏锐地怕病人发现,于是她马上收敛了自己的神色,用眼睛看时,病人却完全凝神注目到那一大丛丁香花上。丁香花是春天开得最早的花,她那淡芳素雅的性格特别象征着春天,病人喃喃自语:“春天是多么温柔的季节,它好像一首很美的诗。”她噗哧笑了,把眼光转向王亚芳:“王大夫你看是吗?”王亚芳从神经科深入到心理学,她觉得病人的这句话还含有深意,她就轻悄地说:“姐姐(王亚芳跟她这第一个病人已经亲昵到这种程度,她就这样叫了,病人也就应了。她明白病人也是爱她的尽管她满脸紫疤却遮不住那颗优美的心〕,你有什么话要说?”病人想了想,又羞涩这种羞在这样美的人身上,像白色的热带兰花,在微风里轻轻地颤了一颤,她说:“我想春天来了,我会好起来,尽管这样(她和王亚芳心领神会,从来都回避着截肢这个字眼》,我还想站起来。”王亚芳一听大喜过望,她意识到这种想法,是一种期待,也是一种鼓舞,这对病人是最好的治疗。王亚芳从病人身上看到可喜的心机。


王亚芳明白,这病人看上去是一个柔软的人,但实际上是一个心地坚韧的人:


“咱们两个人一道奋斗好不好?”


“好,你帮助我。”


王亚芳扶病人下床。她知道,对病人,对自己,都是十分艰难的,她用整个身子撑着病人,她觉得她是那样轻细,但从床沿上攀着王亚芳的肩膀站了好几次都没站起来,是的,她太虚弱,王亚芳让她把重心放在那一只完好的腿上。病人点了点头,好像恍然大悟,自己的右腿已经没有了。可是,她在这关头上,没有退却。当王亚芳感到病人全身那样剧烈地颤抖时,她知道病人多么痛苦,又怎样挣扎,她凭着一条左腿终于站了起来,她的发须上布满了汗珠,可是,她还是十分娴雅地苦笑了一下。王亚芳知道,去了一条大腿,又生得非常柔弱,哪里还有多大分量,可是心里想了一下但并没说出来,只是又是安慰、又是鼓励地说:“你看,你不是站起来了嘛!”病人也跟着她高兴,她有点轻微的气吁喘喘,但明显地充满欢乐:


“王大夫,你看,我还是像平常人一样站立起来了!”


王亚芳见病人为了第二次得到生命如此兴高采烈。是啊!人呀!生之欲望是多么强大的力量,可是,王亚芳立刻清醒地提醒了自己,便说:


“你第一次努力,就成功了,可是,还是一点一点地练……”病人同意了。王亚芳先让病人在床沿上坐了一会儿,然后,慢慢扶她躺了下来。病人很累,但是很满意,她非常诚恳地拉着王亚芳的手,雪白娇嫩的脸上泛出浅浅的红晕,她轻轻说:


“王大夫,谢谢你了!你救了我呀!”


王亚芳轻轻捂住病人的嘴,又微微摇了摇手。


她走到办公室,艾洁院长正在仔细考察病历,深沉思考。王亚芳把她的第一个病人终于站起来的事高兴地报告给院长,院长脸上可是并没有欢乐的痕迹,只用眼睛静静地望着王亚芳,然后缓缓说:“白老师是个多么好的人,她一生一世像冰雪一样清洁,可是,她这种病难呀!经过化疗,扼制了癌细狍扩散,可是,我担心……”王亚芳听了觉得自己太不冷静了,她问:“那我该怎么办呢?”“帮助她,鼓舞她。她看上来很细弱,实际上很坚强,你看是不是?作为医生,我们知道希望是病人最大的生命力,你想方设法推动她前进吧!”


从此以后,王亚芳每天用自己的肩膀支持病人。


王亚芳发现她生之欲望,何等强盛。


这个美人,从化疗的憔悴中又缓过来了。


是的,她的生命力是很强的,按病理学说,化疗,头发是会脱落的,可是白老师没有,黑发还是浓浓的如行云流水般十分潇洒。王亚芳驳斥着艾洁院长那没说出来的绝望,心里暗暗想:


“难道这不就是意外的一个,我看她会活下去。”


两个人的肩膀,柔弱而又坚强地靠在一起。


在床沿上,病人就依靠着一条腿,一次比一次向前移动,哪怕有一寸,也引起两个人的欢乐。


这一种生之欢乐,在病人身上迸发出一种强大的力量。


王亚芳这时才觉得白老师并不软弱的身子里每一个细胞都在颤动。


不知怎么,王亚芳从她的拼搏,她的挣扎,这一切一切里,都感到特别的一种美。


每当锻炼一阵之后,病人躺在床上,闪出孩子般的痴笑,这更鼓舞了王亚芳。王亚芳调理着药物,饮食,使得病人一天比一天结实起来。你看,世界上难道就没有奇迹吗?


春风温温暖暖地从窗上吹进来。


白老师敏锐地从微风里嗅到浓冽的香味。


她想:“我难道不能再向前迈一步,不依靠别人,自己行动吗?”


是呀!这春天多么美好。世界上凡是美好的,都是有生命力的她想到艾院长用看着她的惊奇眼光,于是伸出纤纤手指理着她的发波。


“白老师!这是一个多么大的奇迹呀!”


病人像受了宠的孩子一样露出嫣然一笑。


这一会,她闻着花香时,她又产生了一种希望,等王大夫走来,她拉着王大夫的手:


“王大夫!我能不能自己行动。你看,我不是活得很好吗?”


王亚芳不好拂她的意愿,但心里却响起冷冰冰一句话:“不可能…”‘”可是心里又一打转,“真的不行吗?”


王亚芳想到一个主意,就转身走了。


她到外科去,好说、歹说,借了一副双拐来。病人一见,却并没有王亚芳所预想的那么欢乐。


王亚芳一时之间没想到,但她的心理学立刻给她产生了一种悟性。


是的,她想的是自己独立地站起来,现在看来是注定不行了,不行了!这一辈子只有拖着一只脚慢慢移动了……不过,我只要苦练,我凭着双拐,这也是一种人的活动呀!


王亚芳一瞬之间,理解了病人敏感、复杂的心情,她说:“这不同样是站起来吗?不是站起就行吗?”


病人受到了鼓舞,但刚刚坐起,忽然又迟疑起来。王亚芳敏锐地理解到病人是想万一失败了怎样呢?


王亚芳从心里涌起一股勇气,想起自己脸上布满了紫色疤痕,想起在黑龙江老院长一把把她脸上的紫纱巾揭掉,想起第一次显露着疤痕和人见面……她把双拐靠在墙上,自己在床沿上坐下来,低下头沉思了一下,然后缓缓说:“你看看我这脸上的模样,”


白老师苦笑了一下说:


“也许咱们都是保尔,柯察金。”


“是呀!世界上有一个保尔,柯察金,就会造就出千百个保尔,柯察金。”


病人白嫩的脸上升起一阵红晕,她说:


“王大夫,我能,我能。”


在王亚芳的扶持下,溜下病床,病人张开两臂把双拐紧紧夹在胁下。一种非凡的力量,使她把力气全放在一条左腿上,她挣扎着歪了一下,但她稳定了自己,她终于站了起来。王亚芳想扶她,她摇了摇头谢绝了,而且用尽力量,将双拐向前移动了一步。


王亚芳心不由己地拍着两手大笑起来。


这病房里难得有的笑声一传播开来,艾洁跑来了,方芳跑来了。


方芳身后又追上来几个护士,艾洁伸手把她们都挡回去了。因为病人一进入病房就卧在床上,现在见她站起来,她心里十分惊喜一白老师身材那样苗条,细长,不只是脸,她整个身子都有一种不可思议的婀娜风韵。艾洁没有像王亚芳那样笑,倒郑重沉着地说:


“白老师,只要迈了第一步,后面的路子就好走了。”


病人见艾洁、方芳都跑来,以为她要受到责备,便骤然停住,但是坚持着,坚持着,没料想她却听到这含有哲学意味的话。


的确,艾洁在鼓励病人:


“你试试再移动两步,力气放在胳膊上。”


白老师从此每天锻炼一会儿,后来,王大夫急着看旁的病人,她也能按时锻炼。


有一天,艾洁院长在办公室跟王亚芳看病历,她忽然停下来在想什么,然后问王亚芳:


“你觉得白老师能活下去吗?”


王亚芳默默地思索了一会,她跟院长说:


“院长!不论是长是短,生命总是生命。”


艾洁很敬佩王亚芳说出这生命哲学的言语。


聪明的王亚芳猜到了艾洁心里想到什么。


王亚芳却摇了摇头。


“不是,不是,是我负重伤。生命垂危时候想的一那时我就是这样鼓励我自己的。”


“亚芳!你想得很对。我常常想,你在朝鲜战场上受了重伤,一你的病人心理,正是你同别的医生不同之处,你会理解得更深,你会成为神经科专家。”


一院子红石榴花,红得那样鲜,那样浓,它似乎在告诉人夏天来了。明丽、强烈的太阳光在这个季节里催促着万物的成熟,成长。


王亚芳从白老师病床边走过,忽然听到白老师轻轻唤她:“我心里有一个想法。”


王亚芳低下身子说:


“等一等。”就匆匆向她要去治疗的另一个病人走去。过了大约二十分,她走到白老师这里来:


“有什么事?你说吧!”


“我想出去,看看蓝天,看看太阳,这也许是我太奢望了!”王亚芳跟艾洁商议,艾洁听了十分满意,她说:


“她是一个强者,我们应该帮助她实现她的理想,只是要小心。我想还是坐轮椅出去,到外面再由她自己走走。”


一个久病卧床的人,会理解这个心理。


当白老师来到广大的院落里时,她非常高兴地说:“我想让三个小乌鸦来看看我。”


不久,一个小护士带领着三个孩子飞也似地跑来。


孩子们一下扑到病人身上,激动得流出眼泪。


“姑姑!多么长的时间没看到你了!我当你把我们都忘了,不再管我们了!”特别是丫丫把头扎到姑姑怀里,抬不起头来,姑姑伸手非常温柔地摸抚着女孩子的头发。女孩子呜咽着说,“我们天天到这里来,可是我们不敢进医院。”白老师也流下两行水晶珠似的泪水。王亚芳从旁看着这儿女情长的场面,也扭转过身子去。


姑姑挂着眼泪闪出一个微笑,对王亚芳说:


“我可以站起来吗?”


王亚芳把双拐递给病人,然后把她扶出轮椅。


白老师拄着双拐站起来,经过这么久的使用,她已经运用自如、习以为常。她走了几步,停下脚步。王亚芳以女性的爱美的眼光看到她的第一个病人站在那里,细长身材,娇柔袅娜,非常动人。王亚芳忽然听见病人说:


“姑姑天天都想你们。可是,我要让你们看到姑姑是站着的。”


三个孩子欢腾的掌声、笑声一下把树林里的鸟群惊得飞了起来,这一场景使白老师特别感到兴趣。


“我不是跟你们说过,人是要站得直直的,你们永远要做这样的人。”


三个孩子睁着明亮的小眼睛,一个声地回答:


“我们会像姑姑……”


可是他们忽然看见姑姑眼角上又绽出泪珠。


王亚芳也敏锐地注意到了。这一刹那间又收敛起来的泪珠,含着她多少人生的痛苦与悲哀,爱情上的打击,远远奔到中国西北偏僻之区经营学校,承受着农村落后的意识的打击,苦苦煎熬,一次又一次的失败,把一些孩子迎进简陋课堂。现在面对自己只剩下一条腿的处境,前面会是什么处境?王亚芳见病人把泪珠收回,知道她那坚韧的力量又占了上风。


阳光热了起来,晒得人们全身上下热烘烘的。


白老师觉得身子有些发软,额角上沁出一层细细的汗水。她望了王亚芳一眼。


王亚芳立刻明白。


她就扶了病人坐到轮椅上,想把她推回病房。


丫丫把一个指头含在嘴里,喃喃地说:


“姑姑,明天我们还能来吗?”


孩子们的亲昵、惆怅、凄凉,触动了王亚芳,她说:


“明天来!明夭来!”


这个夏天是美好富饶的季节。


这个夏天是白老师生命的辉煌的季节。


这个夏天对王亚芳来说却是希望与悬念交错的季节。


但是,她希望不来的终于来了。


有一天,王亚芳从大树林旁走过,她忽然感觉到大自然敏感的异态。


从极高极高的天穹之上落下来一阵极其轻微的凉爽,这是风吗?你感觉不到是风,好像只是一种清凉的洁净的水。但,她知道这是秋天的信号。过了几天,树枝在簌簌颤动时,几片树叶那样悠悠落下。王亚芳看着那灵活精巧飘动的树叶,很好看。可是,她停了脚步,她立刻提醒自己:


“不能再让白老师出来了,她的身子那样虚弱。”


“对我来说,只是几片落叶。”


“对她来说,便是透骨的凉风。”


“可是怎样跟她说呢?”


王亚芳有着一个神经科医生的特别敏锐的感觉。


她似乎觉察到她的第一个病人将受到可怕的打击。


怎么办呢?


想跟艾洁院长商议,可是这几天,艾洁都在医校里参加会议。


难道我需要给她打电话吗?


不,作为一个医生,要有独立的思考,独立的判断。


她下定决心,走到她的医人跟前。她站了下来,没有等她张口,白老师已经问她:


“王大夫,有什么事要说吗?”


“我要告诉你,秋天来了。你不适宜再到外面去了。”


她没料想到病人承受得那样自然,那样平静。她想了一会,点了点头,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