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0088字
“我叫欧阳铁石,大家在这里推我带个头儿,你们来了,好哇!”
“我叫于虎!”
于虎十分惊讶地问:“怎么,你们这些东西都是从家乡带来的吗?”
“不是,一在旧金山什么中国货都买得到,你不用发愁!”欧阳铁石说着提起一只脚,让他看那双布底鞋。
于虎赧然一笑说:“可是,你看我就是一个活人,别无所有欧阳铁石打量了他一下,于虎身上阿蒙缝制的蓝布对襟褂子,特别是蓝布裤子,在脚腕上扎了黑腿带,一双赤黄色的鞋。他深为于虎飘洋过海,遭劫、遇难,还保持着一身干净利落所感动,就伸出大手往于虎肩上一拍:“你真是一只老虎。”说着跷起大拇指,可是,立即又沉吟了一下,深有感触地说:
“我们不论到哪里,都是叫得响、站得住的中国人!可不是咱们有什么?有的就是一副铁脊梁。”一刹那间他想起在太平洋那只浮动地狱海葬江天柱那一场面,不觉一阵难过,洒下一滴眼泪,心想:“他要是活着到这里,该多高兴啊!”
欧阳铁石从于虎这一刹那间的神情,完全理解了人家心中的苦涩,便也不再问。
这时,有一小群人从门口挤进来喊道:
“铁石大哥!你只顾乐,忘了今天是什么日子了吧?”
欧阳铁石一听,啪地把手掌往大腿上一拍,大声说:
“人逢喜事精神爽,月到中秋分外明,取酒来!”
于虎倒有点惊讶,心想:“怎么就到了八月中秋了,这可是远离家乡过的第一个节日。”想到此处,心中不免有点黯然。不料他这一转念,已经给欧阳铁石那双敏锐的眼光看透,他长叹了一声,又念叨了两句话出来:“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是不是?”
欧阳铁石脸上泛出一阵严肃的神情,随即又笑了起来,好像在嘲笑自己,怎么也万里天涯牵肠挂肚起来,没有解脱别人,自己反而陷了进去,他拍了于虎的肩膀一下,说:“于虎兄弟!我在这荒山野岭,不知过了几个春秋,所遇的事、所遭的罪摞起来也像个大山。我这心肠要说磨练,也算磨硬了,可是咱们中国人呀!不论走多么远,故土难离,故土难离呀!”
于虎明知欧阳铁石本欲使于虎打起精神,谁知一说又说到这个道上来。于虎是个坚强的人,立刻打起精神,“说是这么说,穷家难舍,故土难离,可是,咱们在这儿多淘一钱金子,上有高堂,下有妻子,也不辜负他们的盼望。”
“对!于虎兄弟,你说得对,咱们摞住劲儿干吧!你们到了这山沟沟里也算到了家了。”
“可不是,自家人亲啊!”说话之间,酒和菜都来了。
欧阳铁石站立起来伸出手指从酒杯里蘸了几滴酒洒在地上,他发出男低音的瓮声瓮气说,“上祭天神,下祭祖先,保佑我们大伙儿平平安安!咱们闯荡江湖,义气为重,新来的哥儿们团圆节相聚,难得呀!往后一股绳拧着劲干吧!有福同享,有难同当。”他,完这既是欢迎词又是誓言的一段话,然后高高举起酒杯,一饮而尽。
大家也跟着一饮而尽。满满一锅炖菜散发着浓浓的香味,人们猜拳行令,笑语喧天,闹作一团。是的,什么是中国气息,这就是中国气息。等到一片清澈的月光一下从门口窗口洒了进来,各个窝棚里的人都走了出来,满满站了一山坡,一轮皎洁的月亮已经升上半天,是人的心理作用,是大自然的作用,只有这一个夜晚月特别的圆。月光像洒下淡淡青霜,白得有点淡淡的青色,把眼前的高山,高山上的森林,以及淌着金沙的河流都照得像一片碧玉。于虎和欧阳铁石并肩而立,他没有想到欧阳铁石忽然动了感情,只听又轻轻说出那两句话:“独在异乡为异客,每逢佳节倍思亲。”于虎心里跟着也感到不是滋味,这么多人,一点声息都没有,都给这盘明月吸引住了,哪一个人没有亲骨肉,哪一个人没有思乡情。于虎忽然觉得阿蒙也在仰望明月,在思念远方游人。月呀!同是一轮明月,照亮天上人间,五洲四海,一哎!几家欢乐几家愁。于虎突然想到在太平洋远航中,给海葬的江天柱,还有几十个给鲨鱼吞噬了的难兄难弟,眼前清白如水的月色忽然变成海面上的深红的血迹。想到此处,他突然觉得心向下一沉,像有一滴水滴落在心的深处,一这是上天流下来的一滴泪?还是自己流下来的一滴血?有一种声音在对他说话;这不是别人,这是阿蒙。
她在爬山觅食,下海捕鱼。
他心里想:“阿蒙苦了你了……”
站了许久,月上天心,像飞喷上去的一团白雪。
大家都先先后后默不做声地走回窝棚去了。
欧阳铁石兀自站在那里仰头观望,将心比心,于虎知道这个铁汉子在想什么,因此,他陪着他,也没移动。
欧阳铁石长长叹了一口气说:
“于虎兄弟!这人啊!”他不想讲下去,猛地转了话头,“你飘洋过海,死里逢生,不易呀!唉!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我看你也是个有心计、有眼光的人,走到这里就安顿在这里吧!你就先在我的睡铺上狠狠睡它一夜,明天你带上你那一帮人上山砍树先搭上窝棚,金子是水淌之物,会流到你手里的。”他说罢哈哈一笑。于虎只回答了一句:“只怕打搅你了。”深感这人颇不平凡,他也笑了起来,这是豪爽而奔放的笑,两颗心滚烫地贴在一道。于是,他们同榻而眠。于虎实在乏了、累了,谁知当他进入睡乡,就做了一梦,他梦见阿蒙不知为什么也到祖坟上祭奠?她从大榕树出来……阿蒙黑了,阿蒙瘦了,她那窄窄的纤瘦的肩膀头上的衣衫上破了又补,补了又破的,补丁又磨烂了……不知怎么一下又觉得他和阿蒙一道在大榕树下。可是,她说话他听不见,他说话她也听不见,他想拉她的手,她忽然一下不见了……他一急醒了过来,头上出了一头冷汗,心下想:“莫不是阿蒙……”他的颤抖的心不敢想那可怕的字,难道是她的魂飞过远洋来寻他,“是的,苍天会帮助受苦受难之人,魂也会一陕眼就飞扬万里的……”他横了一下心,打断这些痴心痴情,伸手二摸,不觉泪水已经湿透了当枕头用的包揪。他很想再睡,但辗转反侧,怎样也睡不着。为了不惊动欧阳铁石,索性爬了起来,蹀出门外,一蹲了下来,捏了一袋烟叶,打亮火镰,巴哒巴哒吸了两口。待他举头望时,月亮虽然还斜挂在西面天空,但由于晨曦漫染,月光,已经由雪白变得有些灰白了,山林模糊一片,变得又浓又黑,河水传来流淌的声音。他的精神陡然提起,白白的让金沙顺水冲掉,这是多大的浪费呀!他忽地想去喊醒每个人……可是,他自己笑起自己,随着他嘴巴的吸动,烟袋锅里的红火星一闪一闪地发亮。他的心思已经转向明天,他有一手精巧的木匠活儿,他开始琢磨天明怎样上山伐木,给大家搭个窝住。那轮圆月,愈来愈淡,像给一片雾遮住,而这雾却慢慢地愈来愈亮,月却慢慢地愈来愈暗,晨曦带来了黎明。一阵乱哄哄的人声响起,欧阳铁石已经披霜带月走下山坡……红松发出浓郁的香味。于虎一闻这有点酒味的芳香,就真像喝了酒一样醉人,心里说不出的漾出一种快感。大家立刻动手,只听到斧声、锯声,还有树枝的咔嚓咔嚓声响成一片。于虎心机敏锐,在大家拧着一股劲,热汗淋漓,手脚不停的时候,他好几次看到高高垒起的一堆圆木堆在后面,有一缕缕青烟飘扬起来。他心生疑虑,放轻脚步踩过砍断的零枝断叶,一看果然有一个人靠在木堆上,穿得破破烂烂,微闭双眼在抽烟。他心里好不乐意,大伙有苦同受,有难同当,要干一道干,要休息一道休息,怎么有在这儿偷懒的道理。于虎欲待发作,可一想,这个谭天寿不是跟他们一道飘洋过海,而是在旧金山才入伙的,于虎就忍了下来。垒起墙壁,盖了屋顶。欧阳铁石来看了啧啧赞赏,说:“你们有了安身乐业之处,歇一天就干活吧!”于虎心里有句话,欲言不语,欧阳铁石早已看在眼内,就说:“兄弟!还有什么话就说?”于虎就把他们这一伙人悄悄议论的话说了出来:“铁石大哥!你看我们起一个炉灶,伙计们怕两手生疏,一时之间淘不出多少金子……”欧阳铁石一听哈哈大笑,“咳!你怎么说出这样话来,远在异国他乡,一见就是亲骨肉,一家人怎么倒见外起来了!”于虎虽然二十多岁,但也算得上闯荡江湖的汉子,他那机智而又善良瘦骨嶙峋的脸坦然闪出一丝微笑,拱了拱手:“铁石大哥!往后你就带着大伙干吧!”
欧阳铁石抽着烟袋,沉默了好一阵。
这是一天在河上淘金之后的晚上。
于是跟于虎说了一段悲惨的故事。
“美国人又高傲,又偏狭,看不起咱们中国人,轻蔑地管咱们叫‘中国佬!”咳!谁让这是美国的地呢!我初来时,不在这山沟里。”
说到此处,欧阳铁石半天没出声。
于虎知道他心里有他不情愿回顾之处,但又很想知道这是怎么回事,于是低声问道:
“那在哪里呢?”
“在内华达山上,咱凿山破石,挖出了金块,后来一群群美国人闻风而至……我说人啊!这种东西,话怎么说呢?一味追求财富,贪欲扭曲了人的本性,他们横行霸道,把我们中国人一步步逼开,一大伙一合计,谁让这是美国的山,美国的地,咱们得忍就忍一口吧!就找他们挖过的采掘点,我仔细一看,不觉心中一亮,他们把成块的黄金挖走,这里还留下不少金渣碎粒,我说咱们辛苦一点就辛苦一点吧!大伙儿细心细手,一天还是得到不少……谁知道这日子也让你过不下去,一美国人凭借着机器的力量,用水枪把整个山坡都毁坏了。这一来,兄弟们都眼红了,我这人呀!于虎兄弟!就是吞不下这口气呀!大伙就举起锄头、铁锹,成群结队找他们说理去!找他们说理去!乱糟糟的闹成一团……“于虎兄弟!事后想起好后悔呀!”
“讲理一在人世上哪里有个理。”
“他们有枪,就有理。”
“这一场械斗,丢了七条人命,我对不起他们的家口、乡亲,我有罪呀!”
于虎听着欧阳铁石恨不欲生的抖颤的声音,使他既敬重又感动,但不知说什么是好。两个人就这样沉默了很久,很久,还是欧阳铁石又开了口:“我们败了,给美国佬赶下了内华达山……美国人也并不都是坏人,有个老人见我们这个惨状,就跟我们讲了,早年有个叫约翰马歇尔的发现美洲河的激流冲下黄金,他不讲,我还不知道这件事。人啊!怎么那么没有记性呢?现在成群结队在这里淘金,哪一个还记得当初这个发现黄金的人,经这美国老人提醒,我们就拿定主意……让他们上山,我们找河,让他们开采金块,我们淘金沙……我们抬着七个死人,来到这山沟里,那年冬天这荒原上风狂雪暴,日子不好过呀!我低下头,顶着风雪,心里想……让这狂风劈裂内华达山吧!让这雪崩塌内华达山吧!把那些贪婪得失掉人性的人得到他们的末日吧!
于虎听欧阳铁石讲话,自己心里一阵热,一阵冷。
欧阳铁石说:
“到了这里,我摸摸死在异国他乡的孤鬼,一个个冻得铁一般硬一他们死了也没有低头……“我奔到河边,蹚着水,到了河中间,我两手捧起河水,我一下看到了细细的金砂,我心里可高兴,我回到岸上高声喊叫:‘有金子!有金子!”可是我们那伙人就跟没听见一样,这又出了什么事?一我跑到那里,只见大家望着那七个死人,一动不动,我恍然明白大家的心意,我知道该做的第一件事是埋葬死人。我们商量好在这山坡上安营扎寨,就把他们埋葬在山顶上。”一说到这里,于虎再也按捺不住,话喷口而出:
“欧阳大哥!你带我去拜一拜,人不在魂在呀!”
于是两个人向山顶上走去。满山都是密麻麻的红松,秋天的阳光暧暖的,熏出一股子浓郁的松脂香味,偶然有太阳影从枝叶间露下,这阳光像给筛子筛得斑斑点点,有如星星随着枝叶的颤动,一闪一闪的,静极了。偶尔响起一声宛转的鸟鸣,而后又一切归于寂静,山愈来愈陡,嶙峋的石岩,比雕塑家的雕塑还要美妙,纵横的石块上拱出天然的美妙花纹。顺着石块磨出的一条崎岖小径,爬到山顶,于虎一见那坐落在一片发黄了的青草地上一排七座坟墓,心里不觉一热,他急急走上前去,一屈膝跪在顶头的坟墓前。他虔诚、肃穆,在一座坟墓前磕了一个头。行过这隆重的礼拜之后,俩人站起来,这时风声树声,飘飘洒洒,好像冥冥中有一种亲切而细密的言语,唤起人的寻思,巡回轮转,苦乐无垠。就在此时此际,欧阳铁石跟于虎语调深沉地说出一番心事:
“于虎兄弟,我有一个心愿!”
“欧阳大哥!有什么吩咐,你说吧!”
“你年轻,你有前程、有干头。有一天,我要带上这七具尸骨送回他们的家乡,也算了却我一桩心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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