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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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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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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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74字

于飞重返朝鲜战场,到志司汇报以后,他坐了一辆旧的吉普车,在半路上拐了一个弯,来到野战医院,那是一处很隐蔽的深深的山峡,顺着弯弯曲曲的道路奔驰了很久。于飞放眼望去,只见山峡上大片落叶松在萧瑟作响,却连一点人烟也没有了,他已经开始怀疑是不是走错了地方,可是他的司机,一还是从东海岸来的那个年轻的,他们一道滚进山沟的司机,也许因为有这场共命运的遭遇,当他在志司一下看到于飞回来,高兴得跳起来,大喊大叫:“哎呀!首长,你再不来,我的筋骨都要懒得撕断了!”“你不是到彭总那儿去了吗?”“那位副司令给彭总骂了一顿,说:‘我有脸占前线部队便易,送回去!送回去!”我就在这儿等你。”现在,他觉察于飞的神色,便摔一句话过来:“你这指挥员呀!要不隐蔽,难道还暴露。一那样立刻就遭到美国飞机发现给你炸得一团红火,你跟着我走吧!”果然钻到很深很深的山沟,灰暗的黄昏已经像大团浓雾,降落下来,于飞听到不知从何处传来一声严厉的喝叫:“停住!”司机俏皮地说:“这不有人等着你问话了吗?”于飞很佩服野战医院的领导,他暗暗想:“这一场抗美援朝,可学到不少东西呀!现代化战争使得人们在残酷暴虐中增加了多少聪明智慧呀!”他跳下吉普,才发现那放哨的战士,原来严严实实躲藏在一丛树林后面,现在一看于飞那和蔼但又威严的气派,知道是个首长,便敬了个礼。还是司机说:“小伙子,给我指定一个隐蔽点吧!不要破坏了你们这里这样严格的防空纪律。”于飞望着这两个战士,把吉普车藏到一处山凹里去,而后在上面盖满了干枝枯叶,他心里想:战士在烈火的实践中学得一身本领,回想开始过鸭绿江以后……就拿汽车来说吧!白天你看一看,地面上现在还东一个西一个到处狼藉着给炸毁了的汽车……成千上万的人用鲜血和生命的代价终于懂得了怎样打胜这场现代化战争,一开始,我们突然出现,猛打猛冲,以一种强大的正义的威力,吓得美国人屁滚尿流,可是,我们栖牲的人很多很多,才学会了打机巧的,令美国军队神鬼莫测,顾头顾不了尾,处处被动,处处挨打。战争只是拼命吗?不,勇敢必须加机智,是的,机智……作为一个指挥员,从战士身上得到宝贵的经验,他边看边想:“我要向战士学习,作为一个指挥员,在战场上迎着猛烈的弹药的攻击,只会大喝一声:‘给我上!”是的,我们的战士是勇敢的,可是一片一片倒下来,击溃了敌人,可是我们也血流成河,尸骨遮地呀!不错,指挥员在关键时刻需要这种勇敢,这种神威,但是有没有考虑:以最小的代价,取得最大的胜利,这才是高级的指挥艺术,在朝鲜战场上这才是最需要的。”


等两个战士把吉普隐藏得严严密密,于飞才对放哨的战士很尊重、很礼貌地说:


“同志!我找老政委!”


很明显,一提老政委,那个战士就精神为之一震。


于飞见此情景,深为老政委的品德权威而感到敬慕。


当他被引到一个黑兀兀的隐蔽部门口,他突然听见老政委在大声怒吼:


“了个个都想往前线跑,后方撂给谁,不行,不行!”


老政委这话声就像针对着于飞要为谭漱芬请战的话,就像冬天站在露天旷野上,猛烈的北风一下堵住张不开嘴。可是放哨的战士已经喊了报告,于飞只好硬僵僵站在那里,听到老政委说:“请进!”是的,这就是老政委,他不论对上对下都礼貌地说个“请”字。于飞走进去,--下把他吓愣了……悬在一根木梁上一盏马灯雪亮的灯光下,老政委和另外一个人隔了一张旧桌子站住,鼻子对鼻子,眼睛都是怒气腾腾,简直像两只支愣着翅膀斗得发疯的雄鸡。于飞不觉心中好笑,当他喊了一声:“老政委干什么发这么大的火呀!”老政委听到是于飞,慢慢转过脸来,然后对那个人一挥手:“去吧!回去好好捉摸捉摸,再来见我。”那人却不屈服,悻悻然梗着脖子转身走了。


于飞扶老政委坐下。


随后粲然一笑说:


“给点水喝吧!我可渴死了!”


老政委从一只竹篾编壳的热水瓶里倒出一茶缸水推给于飞,还是余气未消。


“到底怎么啦?”


“这些日子,来一个又一个,都非要到火线上去……”


“这是好现象呀!我们不就靠着这股士气打畋美国强盗的吗?”


老政委郑重地望着于飞。


于飞突然发觉老政委眼光里隐隐约约有一种悲恸的气色。于飞:“老政委!有什么为难的话跟我说吧!”


“我经历过多少了……有人就这样求战心切,我的手一扣不住,上火线就牺牲了。你不要教训我,我明白,这是我们民族的精神,这个民族遇到多少危难,多少危亡,可是它崛然而起,凭的不就是这个吗?可是,于飞,我们要爱惜人呀!你懂不懂,愈是这样以后反为耻辱,一天也呆不下,一小时也呆不下,你一放他,他到火线上就猛冲猛打……我经历过多少了,我心上有一道道血痕,每一道血痕,就是一条生命呀!”


他这一番大义凛然的话使得于飞的心一下冻了冰一样凉了下来。


一谭漱芬的事怎么张口?


老政委发觉于飞心里不对劲,于是缓缓问他:


“你不会只为了到我这里喝一缸子水吧!”


于飞立刻回答:“有事是大事!”


老政委一惊,缓缓地说:“怎么了?”


“怎么了,有一件冒犯你刚才定的条件的事。”


老政委一听倔劲又上来了:“那就免开贵口。”


于飞一看像打铁样,刚下锤子就冒出了火花。


于飞转了一下心眼,伸手往棉军衣口袋里去掏,掏出一个纸包,送给老政委:


“在镇子上给你带了一包茶叶。”


老政委没有接,还说:“你对我行贿呀!”


于飞笑了,说:“哪里的话,我看到了,就顺手买上了。”老政委喜欢喝茶,可是在朝鲜战场上哪里能够弄到茶叶,他轻轻地打开纸包,伸着鼻子闻了闻,连说:“很香,很香。”脸上露出笑容,于飞觉得气氛缓和下来了,就叹了口气说:“我知道,这事,我难,你也难办,可是从我的良心上说又非办不可……”老政委见于飞那为难的样子,就一边猜想一边说了出来:


“是不是你看到了王亚芳?”


于飞摇了摇头,说:“那事回头再说,现在要说的是谭漱芬老政委一怔:“你认识谭漱芬?”


“老政委,我现在跟你说,我内心深处实在痛苦极了!”


于飞皱起双眉,脸上挂了一层青霜,老政委委婉地说:


“你知道那回事?”


“当时不知道,后来听别人说了,我真恨我的担架,哪怕迟到五分钟也好呀!”


“于飞,一她这个人呀!我一想起就心酸,可是,在那个时刻她只能这样做,她就毅然这样做了……”


“我想,当时,她也许没有想到她的爱人就那样死亡了。”


“于飞,不是这样。她知道,她明白,可是她必须这样做,只能这样做。”


“老政委,我看到她,我十分痛苦。你想一想,我欠她的太多了,我一打听,她还是一个人,我知道她没有忘记他,我觉得现在还爱他。”


“哎!这也难呀!她是个实心实意的人。”


“老政委!说句实话,为了谭漱芬,就是火坑我也要跳呀!”“她要你办什么?”


于飞很久没有做声,老政委想到那个夜晚抢救于飞之后,谭漱芬伸手摸了摸他的爱人已经全身冰块一样冷透她的心,她却挺身而起,断然叫喊:“抬伤员!”只有把伤员都处理完毕了,天将黎明时,他一直悬着一颗心,他忽然看不到她了。后来,他急急奔到门口,看到在茫茫雪影里站着一个孤单单的身影,一“是她,我去安慰她?不行,她不是那样的人,只有让她一个人哭,把她的心血和眼泪都哭出来吧!”果然,到了白天,又看见她时,她还跟平时一样,只是脸色苍白,眼泡红肿,从那以后,老政委跟谭漱芬从来没有再提过那件令人痛断心肠的事。可是,现在,在这窗户挡得极其严密的掩蔽部里,哪里想到于飞抬着眉眼,讲了以下一段话:


“我不是因为她救了我的命,一我只觉得为别人付出的太多,太大了。当然,我也是其中的一个,要不是她那样果断的决定,现在哪里有我这个在朝鲜火线上奔西奔东,完完整整的一个活人。当我从旁人那里知道她这种高尚的品德以后,我常常恨我自己!恨我自己!我只有牺牲了自己!牺牲了自己!这次见面十分突然,可是她很平静,平静得就像在这个世界上没有发生过那么一件事,但是,她没有忘记血的记忆呀!老政委,她只求我一件事,我能不答应吗?”


老政委默默地吸着烟斗,吐出一缕一缕青烟。


他在等待着,等待于飞说出谭漱芬的要求。


“她觉得你把她放在国内很不公平!”


“是我不让她上前方的,你想一想,我能那样做吗?”


“可是,一她不是需要你这样爱护,这样保卫的人,我觉得她心里有个隐密,她如果在保卫祖国战争中安安静静躲在后方,她会有愧于那个风雪黎明逝去的亲人,她总觉得他的眼睛在看着她的一举一动……”


“这是她说的?”


“不是,一是她的整个儿神态在说。”


“于飞!你想过没有?”


老政委严厉的声音,并没有压倒于飞心中的决断。


他木盯盯地望着老政委,等候老政委下面的话。


老政委十分悲痛,而又义正辞严地说:


“她为了救活你牺牲了一个,你现在还把她送到火线上来,再牺牲自己吗?是我不让她过鸭绿江的,为了那个风雪黎明,她的所作所为,难道我不应该保护她!”


于飞两个拳头猛地捶在木桌上,震得两个茶缸清脆地撞了一下。


老政委猛然立起来:


“你是首长,你可以发脾气,但是你说不动我。”


老政委就在这一瞬间发现于飞给战火风霜锤炼出来的那张布满皱纹的脸上有一道泪珠倏然流了下来,这样坚定、刚强的人怎么会这样动情?这一下倒使老政委愣住了。正在这时,外面传来防空的哨音,紧跟着一架美国飞机追逐着另一架美国飞机,俯冲而下,炸弹一这世界上最恶毒、最强烈的爆炸声,立刻轰然而起,透过遮在窗上的厚厚的布垫闪出血一样的红光。就在这崩裂声中,于飞像一只斗起性子的雄鸡,也站起来,面对着老政委:“你以为你慈善,你爱护,可是你理解谭漱芬吗?你了解你这样做只有使她痛苦……非常的痛苦……”


老政委恍然若有所悟,小声问于飞:


“那你说说。”


“从亲人去世那个时刻起,你有没有想她过的什么日子?”


“她为了他而活着,她要活得跟他相称。现在战争爆发了,她要不去决一死战,如果这一点也做不到,她会觉得那个黎明她就犯了罪,无以饶恕的罪!”


老政委听完扑通一下坐了下来,一声不响。


于飞像发泄着闷气,把面前的搪瓷茶缸荼水端起来一饮而尽,然后很快地吐了一口长气。


老政委问于飞:


“那这事怎么办?刚才你看见了,我这里这关卡是放不过的,我怎么跟别人说。”


于飞也知道老政委十分为难。老政委缓缓说道:


“谭漱芬心里有一股闷气,我看得出来,可是于飞,你想没想过,让她到前线来,万一逢上什么灾祸,我们心里过得去吗?”于飞深深点头:


“我知道,要换一个人也许随着日月的销磨,就会过去了,可是,她是那样的人吗?你让她熬着过那苦日子,又怎么对得起她!”


老政委听完把烟斗放到桌上,看来他已经放开了第一条界线,一不允许谭漱芬过鸭绿江,而是捉摸第二条界限,就是怎样安置她,他忽然两眼一闪,计上心头:


“于飞!我看先安排在你的团里,慢慢调到我这儿来。我这里堵着没让上火线的他没话讲,这战争不知打到何时才算了呀!”于飞见老政委豁然开朗,便也把心里堵的气吐了出来。


“好,这是一个好办法,我会保护她!”


老政委伸出手指往上面一指,往下面一指说:


“这天上,这地下,你保得了她?我依了你,可是过一段时间还是要调到我这院部来!”


于飞站起要走,老政委扯住他:


“你见到王亚芳了吗?”


这一问,使得于飞非常痛苦地叹了一口长气,摇摇头:


“没见到,她不知道到唧儿去了,她说她不能跟我再见面。”老政委隐瞒了他跟王亚芳见过面,说过话,特别隐瞒了她那俊美的容貌已经损害了这一桩令人心疼的事。他劝于飞:


“你让她找个地方缓一口气吧!”


于飞捏紧拳头:


“就是天涯海角,我也要找到她,我也要找到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