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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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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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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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46字

“有个大画家,叫什么?我忘了,反正是个大画家吧!他可真会打鼾,我跟他不能比,我这只是喘几口气,人家才真能打鼾呢?他打的声音,你们知道到了什么程度,一直传到跟他隔着一条街道的一座二层楼上,震得地板呼呼响,搞得这一户人家都睡不着觉,实在忍不下去,就到他家拜访,想请求他设法控制一下他的鼾声。哪知人家刚把话头引到这个问题上,他却十分谦虚地连声说:‘小意思,小意思。”来人一听,就不好往下说了,这还是小意思,要是大意思怎么办呢?就不便再往下说,连忙告辞而去……””


“后来怎么办呢?”


“什么怎么办,过些天那一家人就搬家了。这位大画家站在窗前看着人家搬家还很奇怪地说:‘这么好房子怎么舍得下呢?””于飞忍俊不止,便说了一句:


“那大画家可不如你,他只呼走一家人,你,我看能呼走一个团……”


大家又轰的笑了起来。师长却把筷子一放,站了起来说:“不要扯乱弹了,该行动起来。”他看了看两个副团长:“咱们各自慰问各自那道战线的。”于飞一听,正中下怀,便拉上医院的人,朝朝鲜东线负伤的病房走去。伤员一个挨一个地躺着,有的截了肢,有的头上包扎着绷带,有的全身血迹斑斑,可是一听到前线来了慰问,早已在等候着,盼望着。于飞一进屋,就听到一阵热闹的欢呼声,他在当屋一站,便大声喝道:“我代表志司首长慰问同志们!”伤员都在高声叫着:“向志司首长问好!”于飞心里热乎乎地说:“我告诉同志们一个好消息,在朝鲜,打了两个大战役,把美国军队打得弃尸遍野,血肉狼藉。这大胜仗,是你们流血拼命赚来的,要讲功劳,你们是头一份。”说至此处,从来都是雄赳赳、气昂昂的于飞,把手一招:


“快送上慰问品!”


他自己先捧了两筒奶粉、两盒饼干送到一个显然伤势很重的伤员床头,他一把握住这伤员的手,他忽然觉得手那样瘦骨如柴,他连忙把劲头放松,心里头一阵发疼,他想到他们在这儿受着莫大的痛苦,可不像自己在前线上活蹦乱跳那样,不觉心里又一阵发酸。这时,一个伤员喜得粗嗓子喊起来:


“欢迎美国人,跟蒋介石一样又是一个运输大队,这礼品我收下了!”


说得满屋的人热气腾腾,连于飞也不禁笑意连天,可是等到他从东线伤员的几间病房出来,他猛然间想起一件大事,心想:“王亚芳在哪里?”


可不好问。


这时,他灵机一动,计上心头,便一般性地问道:


“女伤员在哪里?”


忽然间,一个穿白大褂、戴白布帽的女人走到他面前来,他不知道医生还是护士,只是觉得很眼熟,可一下又想不起她姓氏名谁,兀自发怔。这时这位善良、娴慧的女性,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却声音轻柔地告诉他:


“我叫谭漱芬。”


她话一出口,于飞全身剧烈震动了一下,紧紧拉着她的手。世界上有些事是无法意想得到的,憋了半天,于飞才冒出一句话:


“你怎么在这里?”


“我是这里的护士长。”


于飞望着谭漱芬,没有立刻做声,他从谭漱芬的神色里已猜到她什么都知道。


可是,从他心底里翻起万丈狂澜。


……几年前的那一次最后决战里,于飞负了重伤昏迷不醒,抬到手术室门前,刚好又有一个同样生命垂危的伤员的担架排放在旁边,也已不醒人事。后来,经过一阵大手术,于飞渐渐缓过气来,可是,他住院住了三个多月。这时间,从两个小护士的谈话里,他感到一阵胆战心惊,他才明白,原来当时和他并排的正是护士长的爱人。可是,谭漱芬没有先抢救自己的爱人--个出色的教导员,不容分说抬了于飞进入灯光雪亮的手术室。于飞听到耳里,不觉心中一阵滚烫,便不顾一切,插上嘴去,把两个悄悄讲话以为于飞正在沉沉入睡的两小护士吓了一跳,忙不迭地摇着手:“我们什么也没说,我们什么也没说。”于飞的两只闪闪发亮的眼光一直逼射到她们脸上,那样威严,那样震人:“我问你们那一个伤员呢?”两个护士在他的威胁下,只好说出实话:


“迟了,没有抢救过来。”此话一出,于飞头上立刻落下一声崩裂的爆雷,他把脸紧紧埋在枕头里,他想起从火线上抬下来,他意识还清醒时,他觉得严寒的大风呼呼地飞旋,雪片冰凉地纷纷落在他的脸上,他严厉地自责:我在手术台上那几个钟头,他冻也冻死。想到这里,他用手捶着胸膛:“她为了救我,牺牲了亲人,这是多么崇高的品德呀!我为什么偏偏和他同时送到手术室?我要晚一刻钟也会救活了他。”从那以后,于飞对于自己的自责愈来愈深,愈来愈重,人间有多少难熬的悲痛,可是护士长那瘦弱的肩膀,从那以后肩负着多么沉的历史重担呀!于飞一刹那间,痛不欲生,他只想见到护士长对她说一句话,一可是一句话有什么用。这祥一个高尚的女人,她是不愿听一句报恩报德的话的,因为在抢救战线,她的行为,是那样自如,那样自然,可是以后再也没看到护士长,偶然也看到她那窄窄的背影,可也一闪而过了。他知道她在回避他一他想,这样也好,她见到他,会想到她那死亡了的亲人,她的心会痛得流血。可是,在那决定命运的一刻,先抬进手术室,后抬进手术室,她似乎一点也没有考虑,但那以后的日月里她该多么悲哀呀!后来,他佯装不知,从一个医生那里说到护士长,医生称赞她是把自己生命都能毫不犹豫地贡献出来的人,又说起两个小护士讲的一样的那段经历,于飞问:“那么,现在她怎么样呢?”那医生想了想说:“无愧于她的亲人,可是她不能再有亲人了。”“那么她现在还是一个人?”“是的,一个人……”于飞听到这里,真是如刺心肺,他知道就是拿自己的一条命,也还不了她的一个亲人呀!她到现在还是孤身一人,就说明她永远不会忘记她失去的亲人。“医生!我能见她吗?”“她已调到别的医院去了。”从那以后,于飞再也没有听到她一点消息。


可是,而今,正是她站在他的面前。


于飞整个心滚烫滚烫地颤动起来。


他不容分说紧紧握住她的手,他呜咽得半天说不出声音,最后他说:“护士长,你为了救我贡献一切……”


谭漱芬郑重地说:“过去的事就让它过去吧!只是你见不到王亚芳了,她已经离开医院。”


“到前线去了?”


“我想不可能去。”


于飞一听,潜藏在头颅里的整个灵魂顿然一下向下沉落,他想到她一定是一个残疾了。


谭漱芬很平静地说:


“你去看一看她住过的病房吧!”


于飞跟上谭漱芬进入摆着一张病床的小农舍,谭漱芬把于飞带到床前站下来告诉他:


“她的伤势很重,可她十分坚强……给她换药时,一她还露出笑容,她用这镇静她的医生,可是,可是我是护士长,从她的脸色上,我知道她是多么痛苦。我哭了,但是我心里明白我们创造共和国的这一代人应该是这样的。”


她的话至此戛然而止。


他意味到这一代人里就包含着她自己。


于飞想安慰潭漱芬,可是在这样一个人面前,他想不出一句恰当的话来。


第二天下午饭后,于飞坐在那里寻思怎样觅得王亚芳的下落,一忽然听到门外有人叫他:“于飞团长在吗?”“啊!是她。”他立刻一边迎上去一边说:“进来!请进来。”门开处,走进来的是谭漱芬。谭漱芬说:


“我来,我为了我自己的事。”


“你说,你说什么都行。”


“只是老政委说什么也不放我。”


“你要到哪儿去?”


“我一定要到朝鲜前线去!你想一想在这遥远的后方,眼看着一个个伤员抬来,一个个伤员死去,我心里怎能忍住这种痛苦于飞没料到谭漱芬提出的竟是这样一个不能由他所决定的问题,一时之间,答不上话来。谭漱芬这个十分贤淑的女人,非常平静,唇边显然露出一丝笑容:“这事,我考虑了很久很久了,于飞!〔于飞听到谭漱芬直接呼他的名字,一他立刻感到从她那儿来的一种不可抗拒的力量。的确,论岁数她可能比他还大两三岁,不过,在这一时刻,这样叫他,她是可以的,她是应该的一问题不在这里,问题是她在她那个时候付出了多么大的牺牲,她是有资格这样叫于飞的。其实,使谭漱芬下定这样决心的,是王亚芳向遥远远方毅然走去的背影)你替我设身处地的想一想,当年的战友都在朝鲜火线上拼命厮杀,让我一个人在这安安静静的地方呆住,我还算一个什么人呢?”说到这里,谭漱芬神色郁悒地转过头去。


于飞想说:“这事我做不了主。”可是话到嘴边,他又收住了,他决然叫了一声:


“谭大姐!我去说脤老政委,他不会不尊重你的意见的。”“老政委听不进别人的话,可是你的话他听……”


于飞一惊,为什么?他的脑子一时转不过弯来。


“你把王亚芳的行动告诉老政委,老政委就会同意。”


一提王亚芳,于飞冷不防打了一个寒战,眼前出现一层不祥的阴影。


谭漱芬敏锐地说:


“不是那个意思,是他那样相信王亚芳,就不相信我吗?”


于飞郑重地说:“我一定说服老政委。”


谭漱芬露出一点快意:“我听说老政委很佩服你。”


“佩服我?在朝鲜东海岸美国那疯狂的炮火那一时刻,要是老政委在,也许不会派出王亚芳。”于飞心中又在自己驳辩自己,老政委也一定会派王亚芳。这时于飞的心完全转移到王亚芳:“她怎么了?她到哪里去了?为什么连封信都不留给我。”想到此处,于飞突然抓住谭漱芬的手,谭漱芬不觉一阵颤抖,她从来没有想到这英勇果断的人,怎么会感情这样激动起来。他突然更紧地抓住谭漱芬的手,简直是恐怖地喝问:


“她死了吗?你什么也不要瞒着我。”


“你想到哪里去了,她只是毁了容,她决定不再见到你。”


“亚芳!亚芳!你怎么做出这样的事,不论你是什么容貌,你不还是你吗?”


于飞心下明白,她是多么爱惜自己,多么珍贵他们之间的恋情,她要求的是非常完美的美,非常神圣的爱。他这时为了不知道她在哪里而恐慌,但他更深刻地知道这是多么深沉的爱情,他坚决镇定地说出:


“我一定找到她,我一定找到她。”


谭漱芬柔软的心肠为眼前这一幕而感动,她不得不安慰他:


“你会找到她的……可是我的事……”


“这事我包下来,我去跟老政委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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