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8278字
他们从黑漆漆的楼上下来,一下觉得灯光是那样辉煌,那样明亮,觉得有点睁不开眼。这是一间多么舒适的餐厅啊!正面壁橱里摆放着各种瓷盘、瓷瓶。玻璃餐具,靠墙角一些白色的荼几上陈放着一座翩翩起舞的女神的青铜雕塑,能干的珍妮花了一下午时间,在长长的餐桌中心一个玻璃盘里插着一丛艳丽的鲜花。特别是在桌上点了四支蜡烛,这是一次正式欢迎宴会的标志,照得银子的刀叉闪闪发光。每个座位面前有一杯酒闪着透明的琥珀色。穿了深蓝色外衣的珍妮笑着走进来,走到长桌前上端的主妇座位上,张罗着让于飞坐在她右侧的座位上。于飞微微瞄了汤姆森一眼,他发现他现在非常快乐。--个浅咖啡色的毛衣,雪白的领口上打着一只黑色蝴蝶领结,烛光在他的眼镜片上映出微微跳跃的红润,笑容满面。一于飞想:“过去了,一那些灾难,那些苦涩过去了,这是一个多么坚强的人啊!”一他向空中高伸两条手臂,大呼:“哈啰!看看我们珍妮的手艺吧!不过中国客人是不好招待的,我们在中国每一道菜肴都令人吃惊,中国的饮食是一种艺术、艺术……”于飞很有风度,尽管从太平洋那面飞到太平洋这面,他毫无倦容,而且满面春风一不论是作为一个军人还是一个企业家,都养成一种习惯,他藏青色的西装是笔挺的,连一点褶皱也找不出来,他对自己深为满意。刚刚在楼上洗澡间里,洗漱沐浴之后,换了这条大红色有着珍珠般白点的领带,对于晚宴上这种热烈气氛,非常适合。他听了汤姆森夸奖的话,他那双微黑眼睛,从汤姆森脸上慢慢地移到珍妮的脸上。于飞微微一笑:“的确,饮食是一个民族文化的表现,世界各国,五光十色,我想还是珍妮亲手做的家庭风味最好。”于飞说,“……你看这一碗汤,总爸的奶油汁掺和着嫩绿的豌豆,才是美国的呢!你们知道这像春天一样美丽!我在欧洲,只要主人是个自由主义者,允许我自己点菜,我总是点这个奶油汤呢!”珍妮由于受到称赞,就像小孩子受到褒奖,于是她快乐而亲切地笑了起来。可是汤姆森却摇了摇头,一这摇头使于飞一下想不清是印度人,还是哪一国人,同意摇头、不同意点头的与众不同的习惯。汤姆森显然为主妇受到这样的称赞而高兴。‘这个晚宴,是从这一种亲切热烈的家庭气氛中开始的,但当他们三个人俯首喝汤时,一时陷于沉寂,因为三个人各有各的心事。今天是星期天,珍妮等待着大儿子周末的电话。于飞期望听到妻子的声音。汤姆森在琢磨着用什么样的措辞把一件非常重大的事件,表白出来。于飞抬起头来,汤姆森从小小的电烤箱里取出一片焦黄的面包,于飞随之取了一片。汤姆森的表情一庄严,但又抑制不住激动,他望着于飞说:“于!我花了十几年的功夫才找到你祖先为了修通横贯美国的大铁路而付出生命的线索。”
于飞嚅动了两下嘴唇,还没说出话……汤姆森却抢在前面说:“这是我邀请你到美国来最主要的目的。”
于飞一时无法抑制内心的激动,他想:“美国人有一个优点,就是认真,做一件事一定做到底。当然不一定是全部美国人,起码像汤姆森这样的人。”于飞声音不高但十分恳切地说:“我不知道怎样感谢你才好。在朝鲜前线,我们俩信口说的一句话,你不但牢牢记着而且认真做到了。”汤姆森思索了一下说:“我希望这是美国人对中国人的报答。我要美国青年人记住一在这自称世界上最富强的国家,在创造自己的历史时是中国人用生命帮助了我们。”于飞表面沉静而内心焦灼,“那么我什么时候……”汤姆森伸出一只手制止了于飞:“这是一个爱尔兰后裔的老人,叫罗纳德‘亨特,住在纽约附近的一个小地方。你既然到了美国,我们就不忙吧!我们还有些事情要做呢!”
关于于飞到美国来寻根的事就谈到这里,晚餐也就结束了。他们来到客厅里,坐在沙发上。于飞忽然觉得心里很焦急一这已是夜间,王亚芳的电话应该来了,他几乎没有心思打量一下这客厅的景象。正在这时,电话铃突然急促地响起来,他几乎要跳起来,可是他又忍耐住了。只见珍妮从厨房里急匆匆地跑去接电话,于是像旋起一阵热风,热烈地谈起来,说得又忙又快,中间不断响起哈哈的笑声。汤姆森耸了耸肩膀,说:“你看这就是美国老年人的处境,一每到星期六儿女轮流打一个电话来,这就是全部的幸福了……你看珍妮已经幸福得笑了,你听……”于飞果然听到珍妮谈话里夹杂着欢笑的颤抖的声音。汤姆森看了看表说:“糟了,她这电话一打就是一个多钟头。你夫人怎样拨电话,也打不过来,我得去干预一下。”“不,这是最神圣的时刻,你不能剥夺母亲的幸福。”于是汤姆森没有动,把眼光移向窗外。于飞也跟着向窗外看去,哎呀!多么美丽的夜景啊!透过松林,闪亮着一道河流。这条河叫威拉米特河,河面上倒映着城市放射过来的灯光的倒影,--点点,一滴滴,随着汨汩水流,拉着金黄色的链条……虚线一样在微微颤抖。客厅里面相当华丽,一圈沙发,临窗有一个头部微微翘起的长榻。尽管墙上有几幅现代派彩色画,这屋里基本上由金黄和雪白两色组成。汤姆森显得很不安宁,终于走到珍妮身后用柔和的声音:“你还是少讲几句吧!于的夫人要来电话呢!”珍妮睁着两只吃惊的大眼睛向于飞瞥了一下,表示歉意,尽管如此还是又讲了十分钟,里面还夹杂着哈哈的笑声。于飞思念王亚芳的心情的确愈来愈强烈,愈来愈难以忍耐,尽管他面部镇定自如。医生分为两大类:一类是不懂得心理学的,只是把人当做一种物质,来任他处理,冷酷无情,无动于衷;一类是懂得心理学的,在病人严重的痛苦关头,他知道他的一句温暖的话、一个微笑给予病人是多么大的安慰。虽然汤姆森是属于后者,他从不动声色的于飞身上感到一种焦灼的期待,珍妮的电话终于讲完。果然,他一讲完,电话铃就急促地嘟嘟响起来-一于飞很想一跃而起,但又压制了自己,他知道:“接电话是主人的事……”在汤姆森举着电话耳机向于飞示意时,尽管他放稳脚步,可还是过于急促,汤姆森有点诡秘地陕了陕眼睛,微笑着。于飞接过电话耳机就听到王亚芳急促的声音:“于飞!于飞!”于飞一听到这亲切的声音,心灵上流过一道细细的暧流,但是随着呼唤他的声音,他听到她在气喘吁吁。
“是我,亚芳!你是刚刚赶回来的吧!”
“可不是,老头(指她的导师路易斯‘马丁)为了我发表了一篇关于帕金森的论文,特别高兴,发议论,滔滔不绝……急死了!急死了!”
事实经过是这样。王亚芳从导师家出来,把汽车开得飞快,又一口气急急爬上三层楼梯,一进屋,她习惯地把两只平底皮鞋一甩,坐到沙发上就拨电话。
于飞说:“我祝贺你写出高水平的论文。”
“你不要逗乐了我问你顺利吗?”
于飞用宽厚而洪亮的声音说:“不但顺利,简直顺利极了。我告诉你,刚才汤姆森,库迪库姆先生说,他已经找到了我祖先遗骨的线索。”
“那好极了。”
王亚芳的喘息声平稳下来,她的声音变得温和恬静。她脸上先掠过一阵惊讶,随即变得十分严肃。
“你打算怎么安排呀!”
“那人在纽约附近,下一步,汤姆森会把我带到纽约去。”
“我也去,咱们在纽约见面好不好?”
将近一年时间没有见面,他们多么热烈地盼望快些见面呀!当然于飞马上意识到王亚芳到纽约,更重要的是伴同他一道去寻觅祖先这一隆重事件。
“等汤姆森,库迪库姆先生安排好了,我会通知你。可是,我想你还没吃饭吧?”
“我马上吃饭。”
“吃什么?”
“方便面。”
“你那儿有方便面,夺要好好吃两碗!”
俩人快乐地笑起来。于飞突然意识到自己失言,有点惭愧这不是对珍妮丰盛晚餐的不恭敬吗?他便偷眼望了一下珍妮,珍妮果然睁大两眼看他,他的脸颊一下有点发烧,其实珍妮只是为了于飞这时感到的欢乐而高兴,她并不知道什么是方便面。
王亚芳的声音,“你早一天通知我,我在纽约等你。”
王亚芳放下电话,其实她并没有去吃方便面,只是一个人把两腿盘在沙发上,一动未动,她浸沉在一种无比的幸福与欢乐之中。她透过窗玻璃看着波士顿的灿烂的灯光,看着为灯光闪耀得一亮一亮缓缓流动的查理斯河,她好像第一次发现波士顿之夜如此美丽。
于飞容光焕发地走回客厅。
汤姆森摇着满头白发微笑地望着他,而后伸出两只长长的手臂跟他拥抱,随即微微地张开两手说:“现在上帝该给我们一刻钟--刻钟的享受了。”他到餐室,从架橱上取来一瓶威士忌,两只玻璃杯,杯里放了水晶一般发亮的冰块,他斟了酒。一看到这琥珀色的酒和冰块,于飞忽然想到飞机上的什么……没有等他凝想,汤姆森扭动了一下音箱上的电钮,屋中立刻飘荡起音乐的声音。为了他同汤姆森同趣感到高兴,拍了一下手:“好极了,一《悲怆》……古典音乐中有两个《悲怆》:一个是贝多芬的;一个是柴柯夫斯基的一也许由于这是柴柯夫斯基病榻上的临终一曲。”他后来喜欢的贝多芬的《悲沧》让位给柴柯夫斯基的《悲怆》。汤姆森向他举了一下酒杯,他才从乐声中醒过来,他微微摇了一下酒杯并听到冰块相撞的细碎声音。他想到:“美国的第一天过得是多么美满呀!”汤姆森从他那温和的面容上好像懂得他心中想的是什么,无疑这想法对汤姆森是一个安慰。他觉得他的安排一切和谐、完满。他慢慢地啜完酒杯里的威士忌,还把剩下的一小块冰块含在嘴里--股凉气使他感到清凉、舒爽。
汤姆森说:“中国有句话,叫什么知足者……”
“知足者长乐。”
“我看你应该痛痛快快地洗个澡,好好睡一觉了。”
他们走上楼,于飞在浴室里用微温的水洗了头和身子,而后用干手巾把全身擦得干干净净,他觉得全身神经松弛,披上长浴衣走回自己的住室。当他躺在床上,伸手将悬在床头上空一盏电灯垂下来的线拉了一下,关上灯。他躺在软绵绵的床上,忽然想起什么,是什么?从刚才那杯威士忌,他想到在飞机上看到红色的太平洋后,曾经想过:“这红色我在那儿看过……什么时候?什么地方?”现在他忽然十分明确地肯定:“这红色在这里!”“这红色在这里!”一个矫健婀娜的女人正是王亚芳,既不调协,又很调协,她在冲天而起的烈火中,她整个人像火一样红,像火一样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