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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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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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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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100字

第二天,闹钟铃刚响,就听到敲门声,他们匆匆吃了早点,就驱车向城外荒凉的原野上驰去。于飞忽然看见地面上有一层厚厚的青霜,可是大片树林还是碧绿葱葱,不久,拐入曲曲弯弯的深谷,两边耸立的全是雪山,原来,他们已经进入那天清早欣赏的雪山,于飞一时之间感到这雪色简直无法形容。那天早晨,一他想到像砂糖,不,不,不,它什么也不是,就是雪山。于飞一下联想到敦煌的鸣沙山,不过这里没有沙的流动,而是汉白玉雕塑的凝聚;没有冰冷严寒,而有清新的凉爽。汽车轮胎发出沙沙的声响,地势越来越高,他们驰过一道桥梁,于飞喜得眼睛发亮,桥下是一条碧绿的河流。汤姆森说:“萨门河。”一真奇特,在冰冻雪峰下,绿流中没有一点冰凌,当他们驰入一片广阔的草坪,车还没停下,三条大黑狗汪汪吼叫着向我们扑来。这时一所木屋的栏栅里面,已经有一个老妇人,一方面喝着猛犬,一方面向我们招手。


我们从车上下来,艾丽丝已经轻捷地走来,经过汤姆森的介绍,于飞和她紧紧握了手,于飞礼节周到地说道:“教授,我很荣幸能认识你。”谁知艾丽丝只随便说了声:“谢谢!”就潇洒自如,带他们看了她拥有的十亩田地,开始于飞不知艾丽丝为何这样以这十亩地而自豪,她说:“我是一个真正的农民,一我种草莓、种啤酒花、种蔬菜……”她一面走一面伸出两只手给客人看,那的确是劳动者的手。于飞不禁啧啧称赞,她说:“圣诞节过了我就七十五岁了。”“可是看你轻捷的脚步,谁也不相信你是七十岁以上的人,你精神可真好。”她笑得那样快活:“随着年龄的增长,精神也在增长,我不相信上帝,我相信自然。”一于飞想起斯宾诺莎的“上帝”。一马克思说过:“斯宾诺莎的所谓‘上帝”,就是自然。”于飞不禁肃然起敬。山脚下一片苍白的枯林,又到木屋那边,萨门河到这里已经十分平静,弯弯流过河两岸及木屋,周围却是一片碧绿森森的杉树,由于水气蒸发树枝上都是厚厚的绿苔,像丝绒一般毛茸茸的。当他们走上木屋的台阶,于飞为了看见门边一丛丛绿叶中长着一珠珠红豆,感到惊奇。艾丽丝告诉他:“哈丽!”于飞不禁感到这鲜红和白雪相映,是多么美啊!


屋里非常温暖,粗粗圆木的黄色墙壁,土红色的地毯,从屋顶上吊着几个花盆中的盘根错节的枝梗上蓬蓬勃勃垂着手掌般的大弧形绿叶,还有几盆非常茂盛的“哈丽”。两面墙壁上顶到天花板的大书架插着五颜六色的书籍。艾丽丝是一个有年老学者风度,又有秀美的风姿,她穿着很随便,一件蓝色的绒布上衣,一条咖啡色长裤,腰间松松地围着一条有几个金环的腰带,也许由于做教授的习惯,她讲话清晰、准确动听。她说话时常常做着手势,她那双明亮的大眼睛时时露出深邃而沉思的眼光。她并不张罗让他们坐下,便直截了当地走到书架上取下一册书,于飞一看是霍华德的《宏伟的钢铁线》,艾丽丝掀到一面指着一段给他看:


如果没有中国人关于使用炸药的知识并重视炸药的作用,如果没有中国人眩目的高空贴在几乎垂直的悬崖上千活,如果没有中国人用生命闯过了白人难以忍受的艰苦难关,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负责的路段决不会建成。如果建成,时间上也要拖得很久。


于飞恍然如见天日,他在看了那破烂的铅铁棚之后,没想到对中国人有这样崇高的赞语,他要求艾丽丝把这本书再给他看看。这也引起汤姆森的兴趣。于飞反复看着这一段话。艾丽丝又走向别一个书架,她指着书脊一册一册寻觅着,她抱了一大摞书放到桌上。汤姆森惊讶地说:“艾丽丝!你要收他当研究生吗?这么多书,够他读一年的。”艾丽丝说:“科学研究的核心就是认真,他想用几分钟时间就能了解他祖先的业绩吗?”“不是他,是我,我已经订了去纽约的机票,我只给他半天。”可是于飞已对这位教授的热诚渊博迷恋着了,他觉得她会讲给他们很多他不知道的事情,他觉得这机遇是难得的。汤姆森很敏锐地觉察到了他的心意,就宽容大量地说道:“一天怎么样?”“不过这太麻烦教授了。”艾丽丝:“于飞!我就跟你说上一天,有一个雇用华工的人说过一句名言:‘能建起万里长城的民族,当然也能修成这条铁路”,一我真爱你们,爱你们的民族。”于飞感到很大的荣幸,他说:“谢谢你对中国的深情至爱”。“我是一个博爱主义者,我住在这个别墅里,我常常为当年开发大西北的精神所感动,一是中国人用他们的血肉与生命给美国今日的繁荣打下基础的,可是现在有了飞机,高速公路,汽车旅馆,从前的黄金大铁道已经长了锈了。汤姆森!你可以不同意,我说美国人最大的‘优点”就是忘记。”汤姆森知道这老人的脾气,他只摇了摇雪白的头,在赤红的脸上露出笑而不答的幽默神态。艾丽丝也只报以微笑,说:“你看我说到哪里去了?”她收敛了笑容,朝着于飞说:


“于飞,我先跟你说说中国人在美国历史上应当摆一个什么位置,比美利坚合众国诞生还早。中国人作为造船工,在太平洋沿岸已经声名远扬。19世纪加利福尼亚的历史学家休伯特班罗夫特说:早在1571年一1746年间,西班牙人就在南加利福尼亚雇用中国能工巧匠造船了。


“你不是要到纽约去吗!


“我希望你到纽约博物馆去看一看,那里还有一幅中国帆船‘耆英”号的油画,当这艘由英国船长、中国船员驾驶的船驶抵纽约码头时,简直万人空巷,轰动一时。”


汤姆森说:“教授!你大概站惯讲坛了,可是你也得让我们坐下来歇息一下呀!”


艾丽丝不在意地笑了笑。


她请于飞坐在靠近她的长沙发头上,她就坐在堆了书的小木桌另一边的小沙发上,汤姆森在长沙发的另一端上就坐。艾丽丝说:“现在我们谈谈修铁路的事吧!加利福尼亚淘金热和美国西无的开发,使人们对于修建横贯美国大铁路这事兴趣百倍,热烈讨论,可是这是非常艰难的事业。联合太平洋铁路公司从美国东部的奥马哈穿过落基山脉向西修,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从美国西部的萨克拉门托向东修,然后东西接轨,这就是把美国活起来的计划。计划再好,得人去修。一找谁修,白人工人来了,看了看,五个人就有三个人立刻离开。工程总监查尔斯克罗克急得像发疯的公牛,在铁路工地上暴跳如雷,一点办法也没有。”


于飞不禁一下被她的娓妮谈论所吸引,心中暗暗佩服这位教授对她研究项目的渊博与熟谙。


“这些可爱的加利福尼亚的白人一有的根本就不上班……有些人挨到发薪,弄点钱,喝得酩酊大醉,然后溜之而去……“当时***情绪很重,要把他们驱逐出加利福尼亚,还蔑视华人愚蠢,说这些黄人怎么能修得了铁路?在这时白人工人正要罢工,铁路公司在克罗克坚持下无可奈何,招了五十名华工试一试,谁料大群华工,成群结伙,闻风而至,一小群,一小群,带着给养和厨师,开进了工地。他们吃的是米加乌贼鱼干,洗漱完毕立即睡觉,第二天一早就做好装车准备。他们有严明的纪律,为铁轨铺设的路基十分平坦。


“查尔斯‘诺德霍夫这位敏锐的观察家,他在一家报纸上写了一篇报道说:‘华人学干各种工作毫不费力,一他们从事各种工作,不喝酒,不斗殴,也不罢工。他们非常爱好清洁,每天都用小木盆洗澡。白人劳工就没他们那么勤快一他们从日出干到曰落,干什么活都不知疲倦,不遗余力。当时,很多评论家都发出称赞的议论。他们的勤俭令人惊奇,穿着粗糙,住处简陋,干牡蛎、熏肉……假日还炖一只鸡吃上一顿。他们家乡观念很强,用中国的烟袋锅吸中国的烟叶,用中国的碗筷、灯,穿中国式的布底鞋。”


“由于华工的优越性,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最多雇用到一万五千人。”


一种苦涩的感情浸漫了于飞的整个心灵。当他想到在这一万五千人中就有他的祖先死在这里时,他似乎感到他在凿石铺路时,他无法抑制住他的悲痛。汤姆森了解这个钢铁一般的人,是不大动感情的,现在可能像有许多铁钉剌着他的全身,他的神经在收缩,全身在麻痹。艾丽丝察颜观色,也立刻止住话头,从电热的咖啡壶里倒了一杯咖啡给他喝。于飞是一切处之泰然,飞过太平洋,踏上美国国土,他没想到一接触到这事,会这样锥痛人心。但他还是坚定了自己,迅速转过念头,喝了一口咖啡,说:“这咖啡真香。”


艾丽丝嫣然一笑说:“我是煮咖啡的能手。”


汤姆森哈哈大笑起来,说:“玛丽也说过这样的话,可是有一次,来了客人,她发现客人像喝药一样皱着眉头,她才知道她把咖啡烧焦了。”


“我要告诉玛丽,你背后说她的坏话。”


三个人都哈哈笑了一阵,以欢快掩过了郁悒。


艾丽丝转了话头说:“总工程师柯蒂说:‘他们是世界上最优秀的筑路工人”。”


她拿起一本书,翻到一页上,指给于飞看:中央太平洋铁路公司利兰‘斯坦福在1865年10月10日给安德鲁约翰逊写了一份报告:


作为一个阶层,他们安详、平和、耐心、勤劳、节俭。他们(比白人劳工)更为谨慎和节俭,因而工资少点也毫无怨言。我们看到他们组织起来亘帮互助。如果没有华人,要在《国会法案》规定的时间内建成这个宏大的全国性工程的西段,是完全不可能的。


“我认为这论断是公平的……”


说到这里,艾丽丝停住了。


屋外传来几条亲热的犬叫,然后是一辆汽车停下来的声音,看来这是几只狗欢迎她们喜悦的人。


艾丽丝一下充满喜乐,没等敲门,她就轻捷地向门前跑去。门已经“呀”的一声打开一半,出现一个女青年,见沙发上坐有客人,她要进来一下又不好意恩地停下来。就在这一刹那,艾丽丝一手把她拉进来,转过身对于飞、汤姆森介绍说:“露露,我的研究生,你们看是不是可以得奥斯卡金奖的美人?”


这是中美两国人不同的风习。中国姑娘听别人说她美,总有点羞涩,而美国姑娘却认为说自己美这是理所当然的,她只对这位外国客人微微鞠了一躬。


“我的好女儿,你来得正好……”


“妈妈!我太莽撞了,我开着车,忽然想到一个问题,怎么也想不清楚,忘记今天你有客人就跑来了!”


于飞觉得这个美国女青年很可爱。


她像一朵白色的水莲花在清波里微微荡漾。


艾丽丝却正经地说:“我没通知你来,是我的疏忽。这位中国朋友的祖先是为了修大铁路死亡在咱们土地上,我想他是来寻找祖先的尸骨的。”她的两只蓝眼睛珠向于飞闪出一个问号。于飞点头说:“是的。”


露露露出一种肃然起敬之情,望着于飞。


正在这时,壁上的挂钟突然打开两扇小门,飞出一只玲珑的”小鸟,嘹亮悦耳地侧着头鸣叫了十二声。


艾丽丝一下有点慌乱起来,然后把目光转到露露脸上:“孩子!你给我们弄点吃的东西吧!”


露露点了点头,亚麻色的裙子飘然闪动了一下,穿上蔚蓝色的大衣,提了一只手提包,就轻快地跑出门外,然后听到一阵发动汽车的声音,轮带的沙沙声随即远去。


于飞说:“教授!你太累了,让咱们说点轻松的事吧!”


汤姆森一拍手掌,说:“艾丽丝!让于飞欣赏一下你的别墅吧!”、不过,于飞微微伸手,提出一个问题:“住在这深深的雪山里,不是有点孤独吗?”


艾丽丝严肃地说:“你知道爱因斯坦说过……”她未说下去,就被于飞截住话头:“是不是这些天来,我独自一人住在乡间。安静的生活,剌激着创造思想的产生……我想到了灯塔管理员的工作。”艾丽丝说:“是的一我说无谓的喧闹是死亡的一半,”汤姆森插进话来:“这里隔不远就是一家别墅。一好邻居就是好朋友,大家彼此照顾,相互温暧。”一艾丽丝带领他们看了每个木板房间,全是木头的原色,使人好像闻到了森林里的清香。于飞欣赏之至,连声称赞。他们转了一圈回来刚坐下,正在此时,露露一下闯了进来,她满怀抱着各种塑料袋、纸盒,笑嘻嘻的,闪动着蓝色的眼珠,两颊上的酒窝像两朵颤动的水仙花。艾丽丝走上去想接过来,露露却不让给。年轻、美貌、聪敏的美国女青年,在温柔之中含蓄着好强的性格。她连声说:“你不动,我会让你满意的。”


说着就钻到厨房里去了。


这时,过午的阳光像丝光亮纱一样,笼罩在窗玻璃上,使爬上屋顶的又缕缕垂下来的碧萝叶绿得像玻璃片,使得满屋生气盎然。于飞又放眼望望窗外,耸在空中的耀眼的雪山,给阳光晒得晶莹如火在烁烁闪光,总使于飞惊叹的是艾丽丝的院子里长着一丛丛鲜红得像无数珊瑚珠的哈丽,在雪光照映下,显得红艳异常。一阵高跟鞋声音咔咔敲着地板,从于飞背后响起来,他转身一看,露露真是光彩绝伦,接连跑了三次,于是长沙发前的长几上堆满了三明治、可口可乐、烤鸡、香橙。于飞一时之间感到香气四溢,引起食欲。谁知艾丽丝一下愣住了,一露露立刻感到她一定做错了什么事,汤姆森很不以为然地盯住艾丽丝,他显然认为露露干得不错,艾丽丝不应该挑剔。原来艾丽丝只说了一句:“酒。”露露娇嫩的面孔下绯红起来,连忙说一声:“我去买。”艾丽丝也意识到自己的任性,急着阻拦露露。汤姆森便张罗起来。艾丽丝吻了一下露露,说了一句话圆场:“露露!你留给我一个机会,晚间我们到镇上再去喝一杯,好不好?”露露快乐起来了。原来,她怕有陌生的外国客人,只想把这个午餐弄好就走,经艾丽丝这一说,她也只好留下来。


艾丽丝又慢悠悠地说起来:“修这条铁路可是一件十分艰难的事。中央太平洋公司修的第一段铁路是从纽卡斯到科尔法克斯,长达23英里。修这段倒还算顺利,可是再往前就不得不去征服内华达山脉和落基山脉花岗岩的高山和峡谷,然后才能进入内华达一犹他平原。有一段地形险恶的地带,铁路必须在100公里内升髙700英尺,一华工们在这挑战面前没有低头。从西斯科开始,工程进度非常艰苦,铁路要穿过无数的隧道,有时又要在悬崖峭壁旁边铺在岩石路基上。一人们实际上不得不在高大、死硬、荒芜人迹的内华达山脉上硬凿出一条活路出来。中国人使用了美国人所不懂,而从中国带来的技术,完成最困难的一段路程。一在美洲河峡谷以上200英里的地方修筑花岗岩的路堤,使铁路线越过开普角。你们要想想,美国人为什么瞠目结舌、束手无策,就因为峡谷两侧高峰悬崖上没有立足之地。”


艾丽丝喘了一口气,露露紧促地张大了眼睛。


“中国人一勇敢而明智地采用了中国自古已有之的方法,是美国人不敢干的。一个劳工坐在一个用绳索吊着的筐子里,从山顶上放下来,然后悬空用铁锤和撬棍把花岗石一点一点地敲掉,凿出一条狭窄的通道,随后往深里、往宽里挖一是战胜上帝的人啊!他们终于在美洲河之上的1400英尺之处开辟出了一条铁路路基。


“那里的气候和那里的地形一样恶劣。1825年到1866年的冬季是有史以来最严酷的冬天,很早就下了雪。一场又一场暴雪像羊毛毯把内华达山脉盖得严严实实。地面冻得非常坚硬,用尽全力将钎子凿下去,也只凿出个小白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