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8722字
朝鲜解放的日子终于到来了,朴贞淑长大成人结了婚,生下金玉姬。朴贞淑一直记着老父亲临终前用颤抖发哑的声音说出的最后一句话:“……把我的骨灰埋到松谷里……”朴贞淑在怀里揣着骨灰袋,一手牵住玉姬,告别了一个故乡、回到了另一个故乡。那是多么兴旺、昌盛的时代呀!可是谁知道黑色的灾难的日子又降落下来,从前是日本人,现在是美国人……就在这时候,这个中国姑娘来到身边。她一面想着,一面又看着王亚芳,王亚芳有时簌动一下睫毛,有时嚅动一下嘴唇,一直在沉沉大睡。朴贞淑又带着无限怜意,轻轻摸摸她的脸蛋,理理她的头发,一脸蛋像水一样光滑,头发像水一样细腻。可是,可是一就这样一个细皮嫩肉的姑娘,冲着炮弹,冒着战火,在杀伤弹细碎地四散纷飞的钢片嗡嗡飞鸣中穿行,在那血与火燃烧得崩裂的土地上奔走。朴贞淑痴痴想着,看着,从心里喷射出一股仇恨的怒火。就在这时,王亚芳蠕动了一下,半睁开惺忪的眼睛,喃喃地叫了声:“妈!”朴贞淑以为她要醒来,谁知她翻了个身,脸朝着墙壁又睡着了。
朴贞淑猛一惊,看了看朝西的门棂上的白纸上的阳光已经落下去一半了,“哎呀!玉姬也该回来了。”
她一边擦着眼泪,一边站了起来,蹑手蹑脚,走一步回头看一下,“这孩子连饿都不知道,就是一个劲地睡。”
朴贞淑一会走到炉灶跟前,一会又拉开门棂出去,一会又拉开门棂回来。她轻手轻脚地忙着,她想:“我要做一顿好饭,给这两个孩子饱饱吃上一顿。”于是,炊烟味,煮大米饭的香味,弥漫在小农舍里。
黄昏时候七八个志愿军女战士一拉开门,光着袜底,跑进去,不容分说便把王亚芳拉起来。王亚芳不好意思地用手拢了浓浓的黑发,眼睛还没完全睁开来。其中一个口舌伶俐的人叫着:“懒虫,懒虫!我们从门缝里瞧了几次,你睡得倒挺舒服,还让朴妈妈坐在身边轻轻拍着,小奶娃娃!小奶娃娃!”王亚芳把两注水汪汪的眼光投向老妈妈,老妈妈眼看这番情景,慈祥的胖脸上露出甜蜜的微笑。一群年轻姑娘聚在一道,于是叽叽咕咕、嘻嘻哈哈闹成一团。正在这时,金玉姬带着一阵寒风雪雾一脚踏了进来,她搓着两手,脸冻得绯红,身上的劳动服结着亮晶晶的冰冻。她不顾一切奔到王亚芳身边,向朴贞淑叫着:
“妈妈!这是我的好朋友,要好好招待她……”王亚芳连忙截断她的话。由于刚才她们说“老妈妈拍着她”,她又是害羞,又是感激,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只拉着金玉姬冰得像石子一样的手说:“她是我的大恩人……我已经把朴妈妈忙够了!我还没跟朴妈妈说是你叫我来的,就睡着了。”这一群人好奇地睁大眼睛,一定要王亚芳说清恩人的事,可是金玉姬一把捂着王亚芳的嘴:“不准说,你要说,我就不跟你好了。”朴贞淑提髙声音:“哎呀!饭糊了……你们这群孩子都把我的头弄昏了……”大家清醒过来:“朴妈妈还没吃饭呢!”一个姑娘就连忙跑进灶间,动手帮助朴妈妈端碗端饭。炕上多了一只矮脚面的红漆炕桌,不长时间,摆满金晃晃的圆形的黄铜饭碗,黄铜筷子,黄铜勺子。米饭的气味,使王亚芳顿时觉得饥肠辘辘,一她已经整整一天一夜没吃饭了,一她和金玉姬坐下,一股特殊的又清凉、又香醇的气息冲着鼻子,那是朴妈妈炖的一碗牛肉的香味?不是,是“吉姆西”。一这是世界上最好吃的泡菜,做这种泡菜可得一番功夫:用牛肉煮出肉汤,晾凉,然后把鲜嫩的白菜、白萝卜浸在汤里,再加上几个苹果,还有鲜红的牛角辣椒,又好闻、又好看,每个朝鲜人家都有一个地窖,就是为了放密封的“吉姆西”罐子,窖上搭了茅草篷挡风遮雪。刚才朴妈妈下到地窖,夹了满满一盆,要把她这最拿手的凉菜让两个孩子好好吃一顿,可是朴妈妈自己站在灶间朦胧的水汽中间并不过来吃饭,两只手搭在胸前,笑眼眯着两个孩子。王亚芳惊奇地问金玉姬:“妈妈怎么不来吃饭?”“妈妈还是按老章程办事,客人来了就不上桌吃饭!”王亚芳一下跳起来喊道:“朴妈妈,你怎么把我当客人看呀!”那个口齿伶俐的女护士嘲弄着王亚芳,“刚刚把她当奶娃娃,拍着她睡觉呢!”这一说,朴妈妈脸上,又是羞涩,又是欢乐。两三个手脚麻利的去又推又搡地把朴妈妈从灶间推过来。王亚芳听那小护士的戏语,不知道一天的睡意是什么模样,一下脸上涨起一层红晕。她抢过去拉着朴妈妈粗糙的两手,一刹那间又从内心里感到一阵温暧,想起亲妈妈又干皱、又温柔的手,她脸上的红晕更加发红了,于是亮着一双大眼睛,喃喃说:“我就是您的亲女儿!”当王亚芳端起黄铜碗,扒了两口饭饥饿像火苗一样涌上来。她从“吉姆西”里夹了一大块白菜送到嘴里,又脆又香又凉。她一面吃一面叫好,使得朴妈妈用亲昵的两眼看着她那贪馋的模样,心中好不快乐。灯光照耀出各种光彩,黄铜的闪光,雪白的白菜和萝卜,鲜红的辣椒,还有一碗炖得浓浓的烂烂的牛肉里也有鲜红的辣椒,还有就是一群女孩子像鲜花似的面孔。这时小农舍里充满了欢乐与温暖。朴妈妈吃得不多,只一味催着这两个孩子吃得精光。不知什么时候,那个口齿伶俐的护士坐在王亚芳扎得紧绑绑的背包上一她掏出口琴吹起“土拉基,土拉基大家都伸手拍着节拍唱了起来。
就在这时,王亚芳目光犀利地忽然发现朴妈妈眼上闪出泪花,她不免为之一惊。
这支歌在朝鲜民间流传甚广,据说是表叙苦难年代家破国亡,被迫出走,无数人走过一座大山,看着茂盛的土拉基,唱着这歌子,它委婉动听,哀伤动情。一朴贞淑当年在长白山密林里,在冰天雪地之中,坐在星星篝火旁边,大家唱着这支歌子,一面想着家乡,一面流着眼泪。现在她眼看着这群姑娘唱着,使她不免想起青春年代。王亚芳一招手喊“唱个高兴的……”几个人就你唱一个、她唱一个,然后嘻嘻哈哈笑作一团。不知谁带头,一下把王亚芳推到炕中央,一齐叫来个(大红花》!来个《大红花”王亚芳一点不忸怩,大大方方,找了一条白毛巾,扎在头上,就轻盈地摇摆腰肢,伸展两臂,两腿前后挪动,一面唱,一面扭了起来。《大红花》是延安的一个秧歌剧,主角是一个老妈妈。王亚芳演得维妙维肖,她唱了几句之后,右手从搂着的左臂那儿,仿佛掏出小米子,然后弯下身子,口中发出唤鸡的声音,将手中的小米子轻轻撒在地上,一王亚芳那柔软的身躯,袅娜的动作,美得真是动人,使人觉得就像有好多小鸡在她脚下转。朴贞淑眼中又流出泪水,不过不是悲苦的泪水,而是从心里爱上王亚芳的幸福的泪水……正在这屋里欢歌漫舞的时候,屋外冰冻的小路上出现了两个人影。前面一个是老政委,后面一个是公务员牵着一匹马。这时,美国飞机成群结队,为了封锁供给线正在广寒岭到松谷里这一片地方狂轰滥炸,熊熊的大火把半边天空染得通红。老政委走到这里,忽然听到一阵歌声,炸弹在空中发出爆裂的强音,碎片嗡嗡飞鸣,就落在不远的地方,可是这时却发出阵阵歌声笑声,老政委想召唤屋里的人躲避躲避,一可是屋中欢乐的歌声婉转动听,却是那样一种坚强和韧力,对爆炸火光是一种轻蔑的挑战……老政委仔细考察一下,见那农舍的窗门都用草帘子遮得严丝合缝,于是他对公务员说:“让他们乐一阵子吧!我给他们放防空哨,你先回去。”
于是那公务员牵了马悄悄地走了。
屋里欢乐的气氛正在涌向高潮。金玉姬不知什么时候,到哪里换了一身朝鲜衣服,姗姗走出,她的出现就像五彩的闪光一下把屋照亮。王亚芳心里不断赞叹,“哎呀!真美丽,真美丽!”张着大眼睛看她的朋友。她的朋友穿的上身是一件白缓短袄,下身是一条粉红色丝绸长裙,领口上结着一个蝴蝶结,脚上着一双雪白的布袜,又鲜艳又幽雅,可是她的容貌使王亚芳感到震动,心里想美,只有在这灾难浩劫中巍然挺立的朝鲜妇女才有的美,啊!朝鲜,这就是整个朝鲜……每当轻飘飘的金玉姬舞到王亚芳跟前,王亚芳就这样想。金玉姬椭圆形的脸是那样白嫩,她的眉毛像画过的一样,细细的、弯弯的插向鬓边,两只细长的眼睛闪出陶醉的眼光,她那浓浓的乌黑发亮的头发,向脑后梳拢,在背上编成一根又长又粗的发辫。大家一见都屏息静气下来,缓缓迈着穿了洁白白袜的脚,脚步轻柔,走到炕席正中。她的长裙像微微的水波一样飘飘拂动着,她舒展开两臂,旋转了一下,随即翩翩起舞,大家用手轻轻拍着节拍,有时微微侧侧头,有时又轻轻挺起脖颈,她有时姗姗缓慢,有时急骤旋转,那根发辫就像蛇一样婉转飞舞。每当轻轻飘到王亚芳跟前,当她的眼光掠过王亚芳的脸上,她都为王亚芳的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睛所震动:“啊!她是多么美呀!”她为王亚芳痴情陶醉的神情所惊动,透过像水晶一样的一双眼睛,从这眼光简直可以看见她的心灵的呼吸。王亚芳这时也有这样的感觉,为她朋友出色的舞姿而感到骄傲。她心中又一次想到:“这就是朝鲜的灵魂……”
在屋檐下的老政委只看着那漫天大火,来往穿梭的飞机。他紧张、机警,准备万一有飞机扑下松谷,他就把屋内这群人带走的确,有两三次,飞机就要向这儿俯冲,老政委神情骤然紧张,但随即又镇定下来,还不只是不想搅乱她们,打断她们,他有他更深的思考:“在战争中,能有这样的欢乐,麦克阿瑟是战胜不了这样的人们的。”
燃烧弹把深蓝色的松林烧得一片红彤彤,火影在老政委的脸上一晃一晃的。
金玉姬踮住两只脚尖飞快地旋舞,然后骤然一歪,一下扑倒在王亚芳的怀里。王亚芳搂着她,把脸贴到她脸上去;她对这虽然只相识一日,但却密得像老朋友一样的朝鲜姑娘,从心中漾出无比的昵爱。
老政委望着这大火,他心里不觉一阵疼痛:“当年日本人在中国土地上也弄得血流满地,现在美国人在朝鲜土地上也弄得血流满地,我们是绝不允许这种强横霸道的。”美国飞机飞走了,老政委又听了听小农舍中的欢声,他突然感觉到这小农舍像一座巍然不可撼动的高山,他微微笑了一下,他走了。
屋里面一阵骚乱,不知谁带头,大伙一道喊:“欢迎朴妈妈!欢迎朴妈妈!”
朝鲜是个歌舞之国。朴贞淑站在灶间里一直把两手叉在胸前,喜得合不拢嘴。这时,她毫不犹豫地走了过来,她发出又忧伤又欢乐的声音:
长白山巍然屹立,满山印血迹,鸭绿江水千万里,丹心映碧绿。
老人家把头向上仰起,她的声音、容貌却变得坚强、坚定。这时,王亚芳敏锐地发现老妈妈眼中泪水闪了一下,她立刻想到开头唱“土拉基”时,老人家为什么那样悲哀。这悲哀的往日,悲哀的今天,怎能不让人心碎,老人却挺起胸脯,她的歌声愈来愈响亮,愈来愈悲壮感动,满屋听的人一下泪水涟漓,一下豪情满怀,老人家面容一下像金达莱一样鲜红,她唱道:
今日朝鲜人民呼唤着你,自由的鲜花开满地。
啊!你的名字,敬爱的我们的将军,啊!你的名字,英明的金曰成将军。
满屋人都跟着唱起来,使这欢腾的夜会达到了高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