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3章

作者:刘白羽

|

类型:都市·校园

|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

本章字节:12682字

于飞坐在向北京急奔的列车上,他目不转睛地看着窗外,盖满庄稼的辽阔的原野像一望无际的汪洋大海。这绿呀!绿得如此明亮,绿得如此温柔。于飞的心酥软了,他想起前几天还在遍地残砖断瓦、废墟累累之间跋涉,他想到那每一块土都给炸药炸黑了,炸爆了,那里面都渗透着淋淋鲜血,他感到无涯之痛。这两者相比,于飞更加明确地认识,什么叫战争的残酷,什么叫和平的温馨,这时一阵槐花幽幽的清香从车窗外飘进来,烘到脸上。他看到护路道上一株株槐树像影子一样一闪而过,树枝上结着一穗一穗雪白的槐花。车轮响着,急速而欢乐地向着前方目的地飞进。啊!这是个什么地方呀!我们血战了几年,不就是山河大地上的这顶皇冠吗!一北京!多么甜蜜而美好的名称,人们叫着她,心灵里就会感到自豪。于飞的两眼忽然在明亮的阳光中闪亮了一下,好像有一滴清凉的水珠落在脸上,不知怎么他觉得这清凉一滴一点地渗透到心的深处。随后心里一阵疼痛,这是爱的疼痛。北京,她是心脏,密如蛛网地联系着袓国大地的四面八方。


他的心倏然一下落到一个地方上,啊!海南岛!


于飞在解放战争之后就常常悬着他的家乡。


啊!大榕树怎么样了?榕树的生命力是顽强的,它是大自然的雄伟化身。


是的,我的大榕树,它像一座大山,碧绿葱葱,风丝不透,绿荫荫地遮满十几亩方圆。苍老的树根崎岖盘旋,有如巨大的龙蛇,肆意伸张,好像一下就会猛然跳跃起来,且红色的长须丛丛密密,从树枝头上飘摇而下,好像一个几百岁的古老哲人历尽风霜,以慈祥的善心,盼望着历史的变迁,观察着人生的命运。


我的大榕树,就是我的家呀!


可是,他的家没有地名,没有门牌。


我能够给阿娇妈妈写一封信吗?


可是信寄到哪儿去呢?


就写大榕树下处阿娇妈妈,那不行,收不到。


但,愈接近,他的心贴得大榕树愈紧。


他对阿隆爹思念得倒不那么深。


对阿娇妈妈,想得到了整个心痛苦难忍的地步。


他多希望自己部队受命解放台湾呀!


可是没有,当他们向十万大山盘旋而进的时候,在乱马军中,他突然遇到去解放海南岛的大军,恰好两个团部在一个村落里宿营。他就向去海南岛的团长委托,无论如何要给他带一封信给阿娇妈妈,那团正为从松花江直捣海南岛,而雄心不已,便慨然说:“你放心,一你的妈妈就是我的妈妈,给我吧!”第二天天明,于飞部队就开始爬那凶险壁陡的十万大山。谁知全国解放以后,海南岛那边没有一点消息,他作为一团之长,也不好提出探家。在那时间,几百万大军如果都探家岂不全军瓦解。果然接着就爆发了朝鲜战争。他得到惟个消息,就是在涉渡琼州海峡作战中那个团长把生命投入波涛汹涌的热带漩流中了。


火车飞快前进。


于飞有一种奇异的感觉。


万里之遥的大榕树好像就在北京跟前不远的地方。


尽管信息茫然,他总觉得阿娇妈妈还在。而且她那样浓厚的头发还是那样乌黑乌黑的。阿娇妈妈在大榕树下等待着亲儿子。


火车头上响起两声短促而沉闷的汽笛,它好像为了驰入这神圣的国都而欢腾万分。于飞也打断了恋家的思路,他伸首窗外,看见火车正擦着高高的古老的城墙而过。城墙底下一大片荒凉的野草,野草里有些乱葬岗似的小坟头,其中一个坟头上还用土块压着一叠白纸钱,给风吹得飘飘拂动。火车随后闯过一条土路大街,铁路两边的铁栅栏拉上了,大街上稀稀落落停着些车,站着些人,都望着闪电般飞过的火车。


火车的速度渐渐减低下来。


于飞看到水泥的月台,他知道进入火车站了。


车轮下喷出雪白的浓雾似的蒸气,蒙着车窗玻璃,一刹那间也就淡淡消失了。


于飞下车,他的警卫员背着两个人的行李,提着美国行军床,跟在后面。


于飞一露面,从前面人群中有一个人一面招手,一面跑步,一面呼喊。


于飞定睛看时,是谈判代表团的尹秘书。他连连喊叫:


“于师长!于师长!”


尹秘书带头,走过月台,拐弯走了一截路,走进候车棚。于飞一看这个漆了绿色的高高的圆穹顶,很有气派,下面的好多长椅上坐满人,还有很多人坐在地面的行李卷上。然后,有人在人群里找个隙缝插着脚步,于飞觉得有点头眩目转,因为到处都在蠕蠕移动,整个大厅里响着嗡嗡隆隆的声音。尹秘书带头,好像踏过杂草丛生的野地,终于找出一道可行之路,好一阵拥挤,总算走出北京东车站。这时原来停在路边的一辆黑色汽车,一见他们就开动车轮,在广场上兜了一个弧圈,然后刷地停在尹秘书身旁。几个人动手把行李放到后车厢里,然后登上汽车。汽车走了不远向东拐,完全是一片西洋的院落楼房,尹秘书从前面座位上转过头来说:“这就是东交民巷一北京城里的外国租界地。”“现在呢?”“由于我们宣布废除不平等条约,都夹着尾巴溜走了。”警卫员小霍乐得手舞足蹈唱起那句歌“……夹着尾巴逃跑了,夹着尾巴逃跑了……”没走多久,汽车停在路旁一排高大的槐树下面,迎面矗立着一座深咖啡色的大褛。


尹秘书说:


“于师长,你暂时住在这里,这是六国饭店。”


于飞长到这般大年纪,从来没有看到过这样富丽堂皇的地方。从大门进入大厅,一下子晶光耀眼,闪闪烁烁,屋顶上垂下好多盏大电灯,细碎的玻璃穗片照得整个大厅似如空中洒下的灼灼阳光。大厅里人来人往,气象非凡。在这一刹那间,一阵忧郁的情思一下涌上心头,一是呀!我的战友还在朝鲜露天前线上吹着风,淋着雨,怎么我到了这般富贵之乡,豪华之地。他心下不知怎样,有点羞愧,在他晃晃悠悠望着的时候,巳被尹秘书引着到了一道长廊,廊上嵌铺了深黑色槟乡木墙壁,一连串壁灯照得晶莹雪白。走到长廊头上,登上一层楼,尹秘书刚才在大厅服务台上要了钥匙,在正对楼梯口一个房间旋转钥匙,打开房门。这房间不甚大,但十分辉煌,所以辉煌的是到处闪着黄铜的亮光,一但是,于飞刚才冒出来的思绪,机灵的尹秘书立刻发现于飞的眼光并不喜悦,便趁势解说了一句:


“殖民主义遗物,还是得利用啊!”


于飞:“好吧!外国人的房子,我来接收。”


尹秘书带于飞、小霍到拐角上一个洗漱间洗了洗手,洗了洗脸,然后说:


“咱们应该到餐厅里去了。”


一位白衣侍者带上他们占用一个方桌。


尹秘书:“我不陪你们,因为还有件事要办。于师长!李公约的是下午两点见面。从朝鲜奔到这里,你们累了,好好睡个午觉吧!”说罢,尹秘书就走了,于飞一面吃一面跟小霍闲说:


“小霍!你是坐着来的?走着来的?”


“我们不是在火车上坐着来的吗?”


“其实,在火车上吭哩哐挡,摇摇晃晃,你消耗的体力比走路还累。”


“师长,这里可真啰嗦,哪里有在火线上好。”


“怎么不习惯吗?”


“刚才尹秘书带我安排了宿舍,离你有两层楼,在地下室。在阵地上有事你喊一声我就到了,在这里,有事你怎么找我呀!”“小霍!你又糊涂了,你一天到我屋里去几趟不就行了。”


“不论怎么说,不如那一马平川好,这里挤来挤去都是墙,都是楼梯……”


小霍说得于飞笑了起来,随即说道:


“抓紧时间,你下你的地狱,我上我的天堂,我下午还开会呢!”


“你们当官的就爱开会!在朝鲜前线开会,到了北京还是开会“这个会可有个讲究,你不要小瞧。”


于飞回到屋里倒在床上,可是这弹簧床太软了,人像落在整大堆的棉花堆里,连翻个身也费很大劲。可是他实在太疲乏了,这种疲乏像涌上海滩上的水,一浪一浪地推着他,他终于踏踏实实地睡着了。


不知过了多少时辰,于飞做了一个梦。


梦是幻想的堆砌,是先锋派画家不可思议的涂抹。梦中一下是火光熊熊,一下是炮弹珠般的爆响。


可是从这忽忽悠悠、飘飘荡荡的混乱中,他一下清晰地看见了王亚芳,真是王亚芳,活灵活现的王亚芳。


她走路总是那样自然,不知怎么回事,她是一个女神。她走进霹雳的炮火,炮火就给让开路,四散纷飞,连忙躲开,可是炸弹从头顶上空砸了下来,爆炸的火光像鲜血一样发亮。


老政委不是说朝鲜东海岸排炮炸得她毁了容吗?


可是梦中的王亚芳是那样完好,像水仙花般鲜美,幽雅。


不过,一下子一切都变了。


爆炸。


爆炸。


王亚芳不见了。


于飞一下宁醒过来。


他环顾这贴了五光十色的墙纸,富丽堂皇的房屋。


他倒背着两手,朝窗子立着,他意外地听见火车车轮的轰隆声,眼前兀立着高高的城墙。他想到这莫不就是他从火车上看见的城墙。这城墙十分沉闷,他心里也十分惆怅。


他想:我一定会见着王亚芳。


她活着,一定活得很好。


可是她在哪里呢?、连老政委这一根线也断了弦了。


我应该托朱明豪办此事。


于飞正在寻思时,嘟嘟几响敲门声打断了他的思路,应声而入的是尹秘书。他很羡慕这年轻人和这繁华紊乱的环境已溶成一团,随意自如;而他自己同这里的一切总有点格格不入,但当尹秘书引他走出六国饭店大门,仰头一看天空湛蓝如碧。昨天夜里那场大雨把一切一切淋得清鲜精湿,树叶花朵都显得格外艳丽,他的心情一时翻了个个,心头上充溢着喜悦。


他们上了汽车,走了不久,到了一个广场。于飞按捺不住心上的激动,把车窗摇了下来,他看到一片赤红,城墙是赤红的,在强烈的阳光照耀下,就仿佛燃烧一片腾腾大火。于飞看到悬在天安门楼上的毛主席画像,他更是分外高兴,然后向西沿着一带红墙,到一个十字路口向北拐了弯,还是迤逦延长的红墙。接着又到了一个琉璃瓦砌的高高的穹形大门,停在怀仁堂前。于飞跟尹秘书进门,顺着东面的长廊一直前去。于飞一面走,一面看,这宫殿真是豪华富丽。大礼堂高高屋顶上装饰繁华、五彩缤纷,走尽长廊进入宽阔广大的会议厅。这时,有一阵桂花香味从门窗上扑来,这香味一下漾进来,一下又消失,但是沁入于飞的肺腑,觉得非常舒畅。长廊和会议厅都摆着新鲜的盆花,闪着各种颜色,缤纷夺目。


于飞一进去,李公就迎上来,跟于飞握手,他那胖胖的脸露出幽默的笑眼,小黑胡子微微翘起来,说:


“我总算把你这位尊神请到这里来了,我就是李克农。”于飞也饶有趣味地说:


“招之即来,挥之则去。我在扳门店可不知道您是李克农。”“不能知道,不能知道。”


说着,李克农就拉上于飞到会议厅一个角落坐下:


“你早上一到就拉你来汇报,有点太紧了!”


“怎么这样隆重,我是一个打仗的,如此豪华,不堪忍受。”“我先告诉你一声,我得到消息,毛主席要来。”


一听到要马上亲眼看到毛主席,还亲自向毛主席汇报,他心里一下子有点紧张,但凭着军人的沉着与镇定的性格,随即也就安静下来,很郑重地听着李克农跟他讨论汇报计划,着重地说道:


“挤坑道,抢坑道,逼得美国人不得不乖乖到板门店签字“俯首投降。”


李公微微一笑说:


“还是承认失败吧!这一段由你汇报。”


于飞摆了摆手,很敏锐地感到李公纠正了一个用语,特别感谢。


“勘察、吵架是你进行的,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


“我也没准备,你这老上级发个报,打个招呼不好吗?”


“反正是怎么回事就怎么说。于飞,你会汇报得好的。”李公伸手在于飞手背上按了一下:“咳!你爱怎么说就怎么说吧!”他们没说下去,因为他们听到一阵轻微骚动的声音。于飞抬头看时,他十分惊讶地看到毛主席带头,刘少奇、周恩来、朱德一行人一面讲话,一面走进来。于飞再一睃巡,发现正中心有一长排沙发,他忖度当然是中央领导同志坐的。在他和李公说话时,没有发觉,中央那排沙发后面大群沙发上已经坐了十几个人,而于飞他们是在中央那排沙发对面的沙发座位上。李克农急忙走了几步,迎了毛主席走去,随即沿着板门店谈判代表团走了过来。李克农作了介绍,毛主席握手。于飞集中精力把眼光注视在毛主席身上,他觉得毛主席笑容满面,雍容大度,他紧紧跟人握手时,两眼一边凝聚在那人的脸上,一边听着李克农讲着名字,好像一下就要把这个印象深深刻在自己心里;可是他走起路,摆着手,是那样潇洒自如。于飞眼看以毛主席为首的中央首长,走近他跟前来了,于飞心情有点紧张。他把脚一并,立得笔挺,举起右手敬了一个礼。毛主席却对他闪着欣赏的目光,把一只肥大柔软的大手掌轻松地握着了于飞的手。在这一瞬间,于飞十分意外,一个指挥几百万雄师,把美械武装的蒋介石捣得稀烂粉碎,他又遇到美国以绝对悬殊的兵力出军朝鲜,他下的决心是何等果断,怎么这么一个中国的最高统帅,20世纪全世界最伟大的大军事家,这时在于飞面前却是那样慈祥和蔼的老人。


正是这一个伟人,一挥手间,一个旧中国灰飞烟灭,一个新中国崛然而起,他的才华与智慧运用到哪里,哪里就是绝等出色,他是大哲学家,是大思想家,大政治家,大军事家,大诗人,大书法家……想到这里,从于飞心里不绝赞叹、钦佩。于飞只顾想,这时听到李克农已经介绍:


“这是我们代表团里最年轻的一个,于飞。”


毛主席伸平手掌,用另一只手的手指在手掌上划着,然后十分幽默地说:


“这名字好呀!你日后可以飞黄腾达。”


“毛主席,不是这个意思,是我爷爷临终时讲了我家乡东山海燕的事,就给我起了这个名字。”


“那你是海南岛人,东山海燕,小的养大飞天而去,老的就自动从悬崖上坠海而死,十分壮烈,一这些燕子懂得辩证法“我想家里给我起这个名字,是要我像海燕一样高髙飞翔。”于飞十分惊奇,毛主席怎么连我们海南岛的事都很清楚呀!更使他诧异的是,毛主席轻轻地说了一声:


“高尔基的《海燕》一暴风雨来得更猛烈吧。”


当周恩来走到于飞面前,他觉得周恩来的手坚强,有力,他没料想,周恩来记忆力那样深刻,他对于飞说:


“你们在东海岸,歼灭美军一个团,那一仗打得漂亮!”中央领导同志顺序坐在沙发之上,汇报便开始了。毛主席好像好不容易得到这个时间,他从口袋里掏出一盒“大中华”牌香烟,从中抽出一枝,衔在嘴上,划了根火柴点燃,立即吸了一口一深深地吸了下去。刘少奇偶尔吸几口。周恩来、朱德却不吸烟,都在平心静气听着李克农的汇报。


李克农这个平时一脸幽默笑容的人,这时变得十分庄重,他取出他们在板门店时做的总结。于飞知道汇报内容,便饶有兴趣地观察着几位中央领导人:刘少奇显得十分文静,坐得端端正正,不像毛主席展开手臂、腿脚那样潇洒自如;周恩来一只手臂搁在膝头上,把微微捏着的一个拳头顶着下颌,炯炯的1艮光,机智而又敏锐,好像把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吸入脑海;朱总司令的面孔已经有了深深的皱纹,他没有军人的威魄,倒是十分和蔼慈爱。当李克农谈到板门店签字时美国军人故作矜持,实则畏缩的那一幕丑剧时,李克农的幽默的表演,使得中央领导同志和他们身后的领导人们爆出一阵轰轰大笑。毛主席伸出长长的手臂,右手两根手指像箭一样刺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