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1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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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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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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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2614字

王亚芳拆开信封,急急看老政委的信。不料,从老政委信里还抖落出一块报纸。“这是什么?”她一面想一面连忙展开来看,原来是印在报纸上的一张照片,她一眼就看出那上面的于飞,她的心噗通跳了一下,怎么不一样了,于飞穿着整整齐齐的黄呢子的军衣,一坐在一条长桌旁,对面是美国军人。于飞神态十分自然,带着一种胜利的自豪,她看了又看,这实在太意外了。她看老政委信,才明白:“这是我从朝鲜报纸上剪下来的一幅板门店谈判的照片,特别寄给你。”


这对于飞来说也是一件十分意外的事。


他的师撤出战斗修整,一个夜晚,一位参谋敲了敲门,随后,他看到一封电报:


于飞师长:


即到板门店中国谈判代表团报到。


志愿军司令部这是怎么回事?他很奇怪,不过作为一个军人,命令就是行动,这是没有任何考虑的,他立刻就带上电报到隔壁掩蔽部朱明豪那里去。朱明豪是一个很喜欢读书的人,他没听见敲门,便在一只用黄铜机关炮炮弹壳做的电池灯下,埋头在书本里,等到他听见有人唤他才仰起头来看到于飞已经站在面前。他从木板搭的靠背沙发上起来:“老于!三更半夜的,有什么事?”“怪事,你瞅瞅,这是怎么回事呢?”朱明豪仔细地看了两遍电报,抬起眼睛,望着于飞只说了一句:


“军人嘛,命令就是行动……”


“这我明白,可是我是个在火线上过日子的人,把我搬到那里做什么?”


“是呀!很难理解,来!先坐下再说。”


朱明豪从香烟盒里掏出两支烟,一支递给于飞,一支衔在自己口里。他是一个精谋善虑的人,他默默地在芬芳飘荡的烟雾里,沉默不语。于飞深深吸了两口烟喷吐出来,他焦虑地估摸着电报给他带来的莫测的深浅高低,他实在舍不得离开习惯了的战场拼搏,但他可没有想到从此一去就离开了军旅生涯。


王亚芳明明看着那块剪报,“这是于飞吗?这不是于飞……”她看的于飞,她爱的于飞,从来是在硝烟战火,雾气飞腾之中,虽然于飞爱好整齐洁净,他是钢,又是风,就是烈火高烧,弹片飞鸣,他威威凛凛,一在那决战时刻,凝眉注目,满面威严,但是,他从来还是那样文静,那样沉着。她爱他的就在这一点上,就是在第一次为他护理时,他高烧得面孔发红,可是他没有皱一皱眉毛,面目总是十分英俊。王亚芳从这儿转想到自己在医院里治伤的时候,她立刻想:要是于飞就不会那样痛苦,那样悲哀……王亚芳纤纤两手举着那块拫纸,痴呆呆地琢磨着,她悟出一个道理:在于飞身上,战争不是苦而是乐。他受了伤,流了血,他不愿让动手术的医生为他而苦,因此,能够微微一笑,而旦笑得那样温和……是的,是的,他的军人的气质就融会其中,她爱他正是爱在这一点上,她爱他爰得那样深,就在这一点上……在朝鲜前线掩蔽部里那个日夜间,说实在的,于飞没有想到王亚芳,也没有想到这是自己的命运的转折点,没有,只是沉默在想解而又解不开的电报里。是的,怎么会有这样意料不到的事?他只想打,打,一直把美国人打下海去。朱明豪政治委员的性格,他对人处事都比较精通练达,是啊!世事练达皆文章。他知道那电报,猜测是无法猜测的,而旦在他看来那是用不到费很多脑子去想,只要到了那里就知道了,他想的却是老战友分别,要说一句话,他吐了一口香烟,烟像轻轻的雾霭一样飘飘而上。他说:


“我们共事多年,现在要分手了!”


这话说得于飞打了一个冷噤,他率然而出说:


“你怎么说这话,我很快就会回来的……”


“于飞,事情未必如此。”朱明豪微微一笑。


“我们革命队伍里,常常是相聚,又分手了,分手又相聚了,这都是由不得我们自己的。”


于飞这时忽然发现政委的眼光带着感情,又很光辉,他说:“王亚芳的事要抓紧一点。”


“你为什么说这样的话。”


“你到板门店比这儿距离祖国更远,可是在信息灵通上要比这里方便,你也许能找到线索,一这几年,我知道,你总不想让别人管你这份爱情上的事,可是,我可常常看到你心里在想念她……”


于飞在老战友面前,没法子再遮掩,他垂下头,手上的纸烟烟火,一闪一闪把他那纯洁的对王亚芳苦苦的相思完全暴露出来。


朱明豪站起一边抽烟,一面轻轻踱着步,他忽然停住脚步,转身:


“于飞……你不要多心,我常常为你想着王亚芳的事,我知道,你要是找不到她,你会死不瞑目。”


他立刻发觉这话讲得太重了,便连忙笑了一声:“你看,一个政委,一个司令员,在一道儿谈爱情!”


“不,我常常想,军人生死搏斗之中发生的爰情比一般的人更深……”


“是呀!爱得更神圣。”


于飞两眼一亮,对朱明豪不可理解地说出分量这样重、十分惊奇的话,驳了一句:


“对我来说最神圣的是打仗,是胜利!”


“还有,是为这流出鲜血!”


于飞觉得朱明豪有点嘲弄他,其实这是即将分手的时刻。


朱明豪对老战友是倾心而处,合作多年,他欣赏这个伙伴,喜爱这个伙伴,一他打起仗来像火一般猛烈,因此,在他发现于飞有时不自觉地露出爱的苦痛,他心里明白,于飞对王亚芳爱得多么深,多么深。在这分别时刻,朱明豪便不自己地提醒了这一点。


吉普车突突的声音响起来。


两个人站起来,于飞和朱明豪紧紧握起手来。


这时,作为政治委员又郑重起来,一声未语,走出门外,于飞扫了一眼,看到警卫员把他的一切东西都收拾得稳稳当当,十分满意,但是不由自主地回转身来,说:


“老朱,要打仗,你还是想各种方法把我弄回来。”


“我会。”


“咱们都是在这个师这个大家庭里长大的,你想在最急时刻我能离开它吗!”


“我理解你这感情,不过,这怎么办呢?你给我一个通讯途径,如果有行动我可以告诉你,下一步就看你的本事了。好,再见吧!”于飞跨上吉普坐在司机身旁,一阵风似的,向黑暗的夜空下疾驶而去。


这时,朝鲜战场上形势大变。在中国人民志愿军、朝鲜人民军强大攻势下,美国军队面临节节败北局面,并每时每刻都可能撤出朝鲜。麦克阿瑟在东京的司令部里,惊慌失措,坐立不安,的确,这一场战争是美国人有史以来,无可奈何,经受了彻底悲惨的命运。这是第一次打破了美国“不可战胜”的神话。这历时三年的苦战,美军伤亡10万,耗资数百亿,结果却只是立国‘以来第一次战而不胜之役,这对第二次世界大战以后那些自命不凡的“美国世纪”的鼓吹者们,受到了极其沉重的打击。后来,美国老练的政治家艾夫里尔,哈里曼称这是“一场苦涩的战争”。布雷德将军说:“这是在错误的地点,错误的时间,同错误的敌人打的一场错误的战争。”历史有时在悲剧中夹杂着一些幽默,在冰封雪冻,弹火纷飞的朝鲜战争幕后,在远隔太平洋的华盛顿与东京间正在演出一场秘密而又令人忍俊不止的戏剧,这就是杜鲁门的“有限战争”和麦克阿瑟的“引发大规模冲突”。麦克阿瑟在东京,对西班牙、葡萄牙的使节大放厥词,说他能够把朝鲜战争转化为一场大规模冲突,并彻底解决“中共问题”。麦克阿瑟希望,“假如此事发生,葡萄牙或西班牙不要感到惊慌,苏联会置身事外,向隅而泣。”谁知当葡萄牙的使节用电讯向他的国家通报时,被美国情报机构截听了这一电文,电文被杜鲁门看到时,他的下颚绷得紧紧的,张开的手掌猛拍桌面,他说:


“这是彻头彻尾的背叛。”


杜鲁门语调平缓,说明他正努力控制着自己的愤怒。


如同莎士比亚戏剧中经常有的令人发嘘、忍俊不止的细节:华盛顿的一个夜晚,国防部副部长罗伯特洛维特听到了麦克阿瑟的和谈声明,立即同迪安腊斯克以及国务院的卢修斯,巴特尔、亚历克西斯约翰逊一起来到迪安那里,会议直至凌晨一点。后来,艾奇逊谈起:“罗伯特在压力来临时通常都是妙语连珠,乐观通达的……但是那天晚上,他完全无幽默感,他简直是暴怒欲狂,他提出的解决办法是麦克阿瑟将军必须撤职,而且立即撤职……”


巧妙的具有讽刺意味的细节,暴露出美国专政者在中国人民志愿军和朝鲜人民军几个强大攻势下,惨败得一败涂地,正是这正义与尊严的威力的压迫,使得他们手足失措,丑态百出。杜鲁门办公室,这间高大的屋子,从天花板直至地板的落地大门面对着玫瑰花园,总统办公桌在0形屋子的后部。杜鲁门别出心裁,一上任就在桌上放了一块写着“闲谈到此结束”,谁知这个幽默的举措,偏偏使麦克阿瑟被这闲谈抓住。布雷德咬牙切齿地说:


“参谋长联席会议一致认为,麦克阿瑟应该解职,哪儿都没有犹豫踟蹰。”


马歇尔希望麦克阿瑟滚蛋。艾奇逊和哈里曼非常强调他应该撤职。未等到每一位参加会议的人说完,杜鲁门就决心解除麦克阿瑟的职务。


最有幽默含意的是桀骜不驯的麦克阿瑟的早晨。他这天果如往常一样在东京第一大厦他的办公室里,进行例行公事,前线发来的一堆战报。早春的暖意来到东京,大丛大丛的樱花像粉红色的浓云,在偶然,盼顾之间,给麦克阿瑟带来洋洋得意的滋味。


谁知事情却从麦克阿瑟身边一个小人物开始,戏剧正从这里走向高潮。


赫夫接到美联社一位记者的电话:


“你一定要听一听三点钟的广播!总统很可能说说麦克阿瑟解职的事情。”


赫夫大吃一惊之佘,慌手乱脚,不知所措,他想打电话告诉麦克阿瑟,可是他知道麦克阿瑟已在款待华盛顿州参议员沃伦·马格纳森和西北航空公司经理威廉,斯特恩斯:“在他正在豪食狂饮,喜笑颜开的时候,让他丢下客人接电话,不大好吧!”于是赫夫打开收音机,可是新闻广播里都是平平常常的闲言碎语,赫夫喘了一口气,心想那位记者也许是故弄玄虚吧!正在他擦了额头上的汗水闲下心来的时候,突然听到:


“下面请听一项重要声明。”


赫夫的心一下又提上来,怦枰乱跳。


从华盛顿发来确凿无疑的声音:


“麦克阿瑟已被解除所有指挥权。”


赫夫还来不及解开混乱的思路,突然听到电话铃声,他从电话耳机里听到麦克阿瑟夫人的声音:


“刚才是你来过电话吗?”


“是的。”在听到美联社记者的消息后,他的确打过电话。可是,麦克阿瑟和夫人正在樱花春意之中,一面听着日本艺伎的弹唱,一面纵笑欢饮,狂啖美食。于是只在电话机上留下了赫夫留言的号码。这时,赫夫慌张地说:“是我,很重要。我从收音机里听到一条华盛顿新闻,说将军被解除所有指挥杈。”麦克阿瑟夫人懵了一阵,说:“等一等,你再说一遍,将军就在身边。”于是赫夫一字一句重复了一遍,电话对方出现了一段难堪的沉默,才又听到麦克阿瑟夫人的一句话:“谢谢你打电话。”


不大一会工夫,一个通信员给赫夫送来装在棕色信封里的重要电报。他开车到了麦克阿瑟住的大院,使他大吃一惊的是一大群记者在门口把他堵住,想从赫夫这里得到证实,大声乱喊:“你得到消息了吗?”赫夫无计可施,举了举信封说:“这个大概就是。”他冲过人群,走进挂着美国国旗,标志将军威风的大厅,他一口气爬上楼梯,来到麦克阿瑟卧室门口。麦克阿瑟夫人正在这儿等着他。


赫夫递上信封,问:“夫人,我能做什么吗?”


“没有,现在没有什么可做的了。”她面容凄惨,泪流满颊,她回到屋内,把信封交给麦克阿瑟。麦克阿瑟打开信封,目光急遑遑扫过一张电报,从宴会到见到电报不过一个钟头,一切一切都从欢乐变为绝望了。麦克阿瑟这个乘着座机飞临鸭绿江上,让飞机翅膀向中国方向摇晃摇晃以显其威风与野心的狂妄之徒,在朝鲜战场上伤亡美军数十万,狼狈退却无数阵地,不是别人,就是在他麦克阿瑟手中,美国“不可战胜”的神话被打破了。这一刹那,麦克阿瑟像被剥光了的稻草人,他站起来,无可奈何拥抱着夫人,很凄凉地说:


“珍妮,我们终于要回家了。”


这就是一个屠夫的可耻的下场。


朝鲜战场上逐山逐岭地进行着坑道战。


板门店谈判桌边进行着唇枪舌剑的激烈交锋。


于飞奔驶了一夜,见到浅玫瑰色的黎明,已经有如清清流水漫淹天空,美军飞机猖狂活动的时间到来了。于飞的吉普车沿着坑坑洼洼的山沟,进入一片荒无人烟的野谷,经美国飞机疯狂滥炸,烈火燃烧,已经变得瓦砾累累,没个人影,但志愿军后勤部利用这深山荒野安置了一个兵站。于飞跳下车来,几个兵站人员把吉普车引进在土山上挖出的一处防空凹洞部,然后抱了一堆一堆的干柴盖在上面。另有人把于飞带到很偏僻的地方,一条冰冻小河边,一个柴木搭成的窝棚,于飞一钻进去一股冰冻的冷气袭透全身,他一看壁上凝结着一层白霜,可是睡意来临,一连打了几个呵欠。警卫员把棉被盖在他身上,还要脱下自己的棉大衣再加一层,于飞严厉地一手推开,说道:


“我知道,你从来都为我站防空哨,不穿棉大衣,不会冻死?”


说完,他头一落在行囊上,两眼一闭就朦胧过去。他扎扎实实睡了一天,几次被美国飞机低飞搜寻的声音惊醒,几次被小河上吹来的冷气冻醒,中午坐在太阳地上吃了一顿热乎乎的面汤,又睡到将尽黄昏时节,他才走出窝栅,在这荒凉野谷踏着断瓦残砖,向一伙活动的人群走去。原来是炊事员,在这儿升起炉灶,一股香喷喷的炊烟吹来,于飞立刻觉得饥肠辘辘,连忙走入人群,笑呵呵地说:


“好呀!大师傅,多给我们点油水,好让我们上路。”


这话引得大家一阵哈哈大笑,一个炊事员高声说:


“油水不少,可是刚才你的警卫员叮嘱不能特殊,那样你这位师长会大发雷霆。”


“好呀!大师傅,你还很有点侦察手段呢!”


这话又引起人群中一阵哈哈大笑,这种快乐不只由于师长的幽默,更重要的是朝鲜战争几年间,白天是美国飞机大炮疯狂肆虐的时间,夜晚便是志愿军人马、车辆活动的时间。现在黄昏到来,天空地面一片平静,引起人们的轻松快感。于飞急吞食着饭菜……“怎么回事?”他忽然听到一个婴儿带有奶味啼哭的声音,他一愣问炊事员:


“这里有人?”


“你顺着我手指头看!”


果然,地面上黄昏阴影中,影影绰绰来往着一群穿着雪白衣裙的朝鲜妇女,在忙忙碌碌地干着活。经炊事员说明,于飞才知道这一个村庄被美国炸毁烧净,但是全村人都没离开热土而转入地下,每天趁黄昏这一阵平静的时候,走上地面,在灶火上做饭。在这时,于飞忽然听到身旁地下传来一阵乳婴奶声奶气的轻柔的哭声,“啊!这声音多么强大呀!”于飞说:“下去看看孩子!”炊事员见这个首长如此祥和,十分喜悦,便说:“我带你下去。”于飞于是放下饭碗,跟着迈了步子走下一级一级木梯,到了地洞底下,一落脚便闻到一股浓浓的家庭生活的甜蜜的气味,马上跟着露出一片朦胧的灯影。于飞走进窟洞,看见各种黄铜的碗筷,黑铁的饭锅。人们尽管转入地下但还是按着朝鲜人的习惯,擦得闪闪发光,整理得井井有条。于飞心里忍不住想:


“这真是一个了不起的民族。”


经过炊事员介绍,知道是一位师长来贺喜。一位老大娘连忙提动长裙行礼,便乐呵呵地把于飞引到木榻跟前,把一个在褪褓中的肉团团似的小婴儿送给于飞。炊事员给老大娘翻译:


“大吉大利。这孩子刚生下来,就有贵人来贺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