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4章

作者:刘白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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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都市·校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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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9:4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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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610字

“于飞,我从来不让你看我的脊背,可是在华盛顿我在二十几万人面前显露出来,你可以谅解,我太痛心了。”


“亚芳!我很佩服你的勇气,那是壮美的丰碑。”


当他们穿出森林,全城已经灯光一片辉煌,再往前进,他们到了查尔斯河边。王亚芳忽然把车停下来,推开车门走了下去。于飞不知所以,只有跟着走下来,走到空旷的河边上。


王亚芳向远方一指:


“那是汉考克大厦。”


这时大厦正面满满一层撒满闪闪发亮的亿万颗黄金,像镶嵌着亿万颗宝石,像镶嵌着亿万粒珍珠,这个长方形的石碑形大厦,形成一股神圣的灵魂,像一把正义之剑,拔地而起,冲天而上,汉考克的灵魂凝聚成为上帝的圣旨,在宇宙星河之间,召唤着正义,召唤着圣洁。


王亚芳每天每夜都看着这座大楼,只当它是一个美丽的大楼,现在她好像真的第一次看到一样。过去,她曾经赞美它是波士顿大海的风帆,现在她才知道汉考克是波士顿的灵魂,可是发现得太迟了,也许我就离开你了。汉考克!汉考克!我还能再看到你吗?但是我不会再来了。


于飞在做出把自己祖先留在波士顿这样刚果的决定,这灿烂辉煌的大搂像从对面太平洋遥远彼岸而来的人,在说什么,但是它不必说什么,远在1770年,有五六十个工人被英国人开枪打死五人,重伤六人,波士顿愤怒了,一万多人拥上街头,为死难者送葬。这一惨案,点燃了反抗斗争,波士顿人不允许英国东印度公司的茶叶卸船,英国统治者勒令必须卸船。于飞又望了一下那辉煌灿烂的大厦,一就是这个汉考克,组织了一批青年勇士,用尖刀利斧把装荼叶的木箱劈开,把茶叶全部倾入大海,这些先驱者的后继者不就是“一分钟人”?是的,我的祖先为美国的繁荣丧失了生命,让他的灵魂和“一分钟人”相伴,不是他为美国做的贡献的一点报答吗?付出生命这样安排不是也对于他为美国所做贡献的一点回音吗?


于飞要求王亚芳到图书馆给他借几部有关波士顿历史的书籍,于是他就埋头在这些书里。


王亚芳忙着办理退学手续,哪里晓得这是很复杂的事情,还得导师写一个书面意见,因此,她又不得不到路易·马丁那里去风风雨雨太平洋一趟。马丁写得很好:“王亚芳因护送苏雪梅骨灰必须回国,我现在改用通讯方法继续完成她的学业。”这一来就免除了辍学的一切麻烦了。她非常想看看玛丽,可是玛丽不在家,她想总要见一面的,于是她就回到哈佛大学来了。


四天以后,王亚芳去看了几个同学回来,已过中午十二时,她们俩人正准备吃饭,忽然电话铃急促地响了起来,她一拿起电话听筒,就听到玛丽的声音:


“亚芳!于先生托办的事,丘克通过各种关系,找到一家大企业的总裁,这个人在康克德拥有一大片树林,他答应由我们找一棵树,把坟墓安置在树根底下,前天,我去看了……”


“你亲自?”


“这样一件重要的大事,我怎么不去亲眼看看,当然还有一个同学陪我,我挑选一棵很大很高的栗树,透过浓密的树叶,洒下金黄的阳光,会正照在坟墓上。我认为,于先生的袓先的灵魂安置在这里,于先生是会满意的。”


“不是于先生,是于飞,玛丽!你亲自操办这事,我太感谢你了,我想他一定会满意的。”


在长期相处中,王亚芳对玛丽太了解了,她知道马丁把这件事交给她,她这几天就不会有半刻的休息,为了寻到这位总裁,她不知经过多少人的关系,打了多少电话。王亚芳心里颤动了一下,在这行将告别的时候,玛丽这样做也含有对她的深深的爱。玛丽的确是世上难得这样善良、慈爱的人,她并不强壮,甚至有点瘦弱,就是这样一个苗条、纤细的身子,披着满头的白发,支撑着路易马丁的整个事业,包括对于从她们门口一批一批走过去的学生的照料。不过王亚芳感到玛丽对她这一个中国人,特别爱护,她从她的身上感到母亲的眷恋,而现在我将要跟她告别了,想到这里,一股滚烫的热流在心里回荡了一下。


玛丽的柔和的声音:


“你怎么不说话,不合适吗?”


“不,不是……请您说下去!”


“如果你们同意,明天早晨我跟马丁开车到你们门口,我们一道到那里去,要不你们不会找到那棵老栗树的。”


“老师不要去了!”


“他一定要去,他说这是对一百多年前一个死难者没有葬仪的葬仪。”


王亚芳把这件事压缩为几句话得到了于飞同意。


“玛丽!他非常感谢你,只是觉得给你们增加的麻烦太多了!”


“好,就这样定了。”


第二天,王亚芳、于飞起得很早,可是刚喝了一杯咖啡,吃一个奶油面包,于飞从衣柜里取出装了他自己祖先的骨骸的皮箱,急急忙忙乘电梯走到楼下。初冬的早晨还是有些寒冷的,但是从河面上掠过来的这种寒冷,特别淸新、爽人,他们在台阶上等候大约半小时,就看到马丁那辆银灰色的汽车已经从河边拐进这条街,而后停止下来。这一回开车的不是马丁而是玛丽,互相道了早安之后,玛丽已经按下车窗,说道:


“你们跟着我们走吧!”


于是王亚芳、于飞进了他们的红色的汽车,由王亚芳开车,一起上路。


这是一个十分晴朗的天气,波士顿的上空蓝得像蓝宝石一样清亮、纯净、透明,初升的太阳照射出红彤彤的光线,许多楼窗都闪亮得灼人眼目的金光。到了原野,那一望无际的天鹅绒般的草原,那树枝招展的树林,都绿茵茵的,这真是一幅美丽的风景画。


当两辆车进入树林。


王亚芳眼光敏锐,她看到前面有一小群人。


她知道这是玛丽招来帮助下葬的人们。


唉!玛丽,这几天做了多少事,她几乎打遍整个美国的电话,找到那位总裁,她还亲自跑这样远的路来这儿寻一棵树,还要组织这些年轻人来到这儿。离那小群人愈来愈近,到看清他们的眉目眼睛的距离,玛丽的车停下来,王亚芳、于飞连忙下车,跑到前面,帮助那个肥胖、龙钟的老人挪下车来。


这时,那一小群人是沉穆、肃敬,没有声音,没有动作。


玛丽当然早已告诉他们这是一件多么有历史意义的事情了。


玛丽向前一指说:


“你们看可以吗?”


王亚芳、于虎仰头看见一棵枝叶繁茂,浓荫匝地,翠绿一片,宛如一个巨人高高矗立,就在这光线暗淡的树根下,已经挖好了一个深深的墓穴,从穴底喷发出泥土的芳香。


“于飞!你要是满意……”


“我太满意了,这棵老树简直是一座神圣的殿堂。


“在这里,我的祖先的灵魂得到安魂之所,我想他的在天之灵也会感谢您的!”


于飞从车上提下那个沉重的皮箱。


他从箱子里取出用红色丝绸包着的骨骸。


王亚芳急步向他走去,她想扶着于飞,但是被于飞摇摆了一下头拒绝了。


是的,这时他全身血管里的血液,好像都凝聚到心房里来了。是的,他抱着的是给予他以生命的人,他找到他,现在又把他埋在这里,他的心情犹如整个大宇宙都在颤动,战栗,很静很静,仿佛有一滴从天穹落下的雨滴落在心灵的深处。于飞又抬头望这棵百年老栗树,他忽然想到春天来时,树上会开满浓密的雪一般白色的花,他在朝鲜前线就曾为满山满谷飘来的香味所迷醉,栗树花的香味带着一种甜甜的蜜的气息。安息吧!我的老祖长篇先,你没有大榕树的浓荫,但有这甜的蜜意,你的灵魂安息吧!于飞迈开脚步,沉着、稳重地向墓穴走去。这时,王亚芳连忙跑过去,他和她,从两端捧着这一包,在他们手上并不太重,在他们心上却有千万斤沉重。两人跪在墓穴边上,向墓穴沉下身子,四只膀臂深深向下伸长,最后,把一包尸骸放落在穴底下。王亚芳深知于飞心里有多么悲恸,可是,他面容上决不会泄漏一丝一毫;是的,他绝不愿用眼泪打搅这神圣的时刻;是的,在人类文明历史上,会记下这样一次特殊的宽厚而又深沉的感觉。它为人类神堂门口点燃起一只熠熠闪光的蜡烛……王亚芳站起来。


她感觉到自己满身沾染了泥土的芳香。


在玛丽示意之下,一个青年人递了一把铁锹到于飞手上。这时,于飞才猛然惊醒:


最后诀别的时候到来了。


于是他头一个铲了墓穴旁堆积的五色的泥土向墓穴里撒去,王亚芳接过铁锹铲了第二铲土。这时,马丁移动了他庞大龙钟的身躯,王亚芳突然发现老人一下衰老下来,全身发出微微的颤抖,好像顷刻之间就会倒下。她害怕,她要抢上前去,搀扶,却被玛丽拉着了,玛丽轻声说:


“他能来,他说了,他一定要亲自铲一铲土。”


马丁两只手臂可真的颤抖得很厉害,用了很大努力,终于把一锹泥土撒了下去。王亚芳紧跟着玛丽连忙赶上去,从两旁扶住了他,老人喘了一口气,转过身来。


玛丽招了一下手,这一小群人过来,于飞、王亚芳赶紧参加进去,几把铁锹轮流着用,他们用了一个小时的时间,堆起了一座坟墓。


王亚芳、于飞突然看见十几个美国青年人用力地抬了一块石碑过来,他们把它深深埋下竖立在坟前。


王亚芳一看石碑上面镌着一行字:


这里沉睡着一个为了美国的繁荣而付出自己生命的中国人。


这行字下边镌着中文的于虎,一边镌着英文的于虎的名字。在这令人伤心的时刻,喘息过来的马丁走过来说:


“这里没有鲜花,没有蜡烛,我们没有仪式的仪式完成了!”于飞抬手指了一下百年栗树说:


“它每年春天会开满雪白的鲜花,这不是大自然永恒的恩赐吗?”


那一小群人用询问的目光投向玛丽,玛丽说:


“孩子们,你们做了一件大事,谢谢你们!”


王亚芳充溢着深深温情,走过去握手,这是三个美国白色皮肤的女青年,两个黑色皮肤的女青年,还有四个蓬松着头发的、朝气蓬勃的男孩子,还有两个中国同学,王亚芳亲切地说:“你们这几天做了这么多出色的事……”


于飞也走过来,他紧紧握着新生一代的人们。他心中十分激动,一我希望他们可以创造纯洁的未来,他说:“我代表埋在这里的古老的灵魂,我们一道谢谢你们。”王亚芳说:“同学们,再见吧!”这一小群人便扛着工具向密林远处走去,他们的身影很快的隐没不见了,显然他们的汽车停在那边。


一下,只剩下四个人,这个坟墓显得十分孤独。


马丁说:“玛丽已经请好石匠,你们走后,用大理石筑成这座坟墓。”


于飞还来不及回答,忽然听到王亚芳唤了一声:“玛丽!”她就急匆匆小跑着朝向玛丽,一下投入玛丽怀里,紧紧拥抱着玛丽。她流着泪水咽着声音说:


“我们就在这儿告别了。”


玛丽惊讶地问:“为什么?”


“因为上海有一个病人等着我,国内昨;打电话给我,我就订了今天晚上去波特兰的机票,我们给你们添了这样多麻烦,不能让你们再难过一次了。”


生离死别是人生最大的痛苦。


这时王亚芳的心情简直是痛不欲生。


老年人的泪泉似乎是枯干了,但是玛丽在低头来吻着王亚芳时眼泪沾湿了王亚芳的双颊。


于飞心情也十分激动,特别是在这棵百年栗树下,埋下了自己祖先于虎之后,他从这两个美国老人身上领会到人生的恩赐。老马丁拥抱了一下于飞,又转过身向王亚芳展开双臂,让王亚芳投入他的怀抱。他用乱丛丛的白胡须摩擦了一下王亚芳的脸,他吻了王亚芳,王亚芳也吻了这位智慧的老人,他的衰老的声音有些颤抖,“我们也许不会再见面了?”


“不,不会的……”


这是人世上最痛苦的一次告别。


这是人世上最庄严的一次告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