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9096字
于飞想起,在一次战斗转移途中坐在路旁石头上休息时仰望着天空,不计其数的美国飞机把黑夜照耀得闪闪发亮,血红的照明灯、信号弹、机关炮子弹划出非常复杂而又充满危险性的弯曲、飞动的线条。
朱明豪很偶然但又很必然地说:
“他们会不会使用原子弹?”
这句话使于飞蓦然一惊,他没有想过这个问题。
“打到哪里?”
“打到北京。”
“毛主席点将出兵时没考虑这问题吗?”
“我想考虑在内了……正因为如此,做出这一决策是不容易的于飞仿佛看到毛主席日夜不停地踱步、计算,反复考虑,但他终于如同透过迷雾一把遥远的远方看得非常清晰明确,正因为如此,这需要多么大的勇气,毅力。冒着把整个北京化为焦土、血肉淋漓的危险,想到这里,于飞额头上尽管在极度冰冷严寒之下,竟沁出一层冷汗……朱明豪十分泰然地说:
“你读过毛主席说美帝国主义是纸老虎的文章吗?”
“听说过……”
“我想毛主席运筹帷幄之中,决胜千里之外,美国人手里挥舞原子弹吓唬全世界的人,使他们称王称霸,一毛主席派咱们过江,当然冒着极大的危险,因为战争狂人,不可理论呀!可是毛主席过人之处就在于他看透美国人色厉内荏的本质,他们不敢扔原子弹。”
“政委!你说得很对。我认为毛主席是20世纪最伟大的军事战略家。”
“是这样,一什么事情到毛主席手里都能达到最高的高峰,哲学、政治、军事、外交、文化。我非常爱读毛主席的诗词,我非常爱看毛主席的书法,现在在我的公文箱里还带着几份。他不仅是伟大的军事家,一我看他是一个真正的一个世纪也不见得有一个的人……”
现在,在机要室里,面对着这些文件,于飞回想到那样凶险的战火之下两个军人的谈话,使他感到那种思想是一种多么强大的力量。它无坚不摧,果然在朝鲜阵地上把麦克阿瑟打得滚落马下,而李奇微这个败军之将,不得不老老实实在板门店谈判桌旁坐下来。想到这里,那个机要员好像猜透他的心意,一她从这些外国通讯材料中找出几份来递给于飞,同时,把一个黄铜的座钟向前推了推:
“这几份对您也许需要,不过,您的时间不多了,秘书会来请您去吃晚饭的!”
机要员的敏锐细心,说话周到,使于飞感到她十分干练、礼貌。她的话说得十分婉转,没有一点催他的意思,但实际是给他所能占有的时间,他便连忙看一条新闻:
……共产党方面保证开放通往东面6英里外的前线村庄板门店的公路,联合国军的车辆要以白旗做标志。
于飞一看这白旗二字,就忍不住抬起头来问机要员:“白旗是投降的旗子,他们挂了吗?”
“他们挂了,您往下看还有有意思的呢?”
于飞又看到一条新闻:
……乔伊及其他人步入室内时,共产党的人已经在具有心理优势的位置上就坐(根据本方和谈的传统,得胜国要面朝南,战败国要面向北共产党方面还对乔伊海军上将早些时候的蔑视言行采取了报复方式。当乔伊在桌旁就坐时,几乎昆得无彩无踪。共产党方面给他的椅子比普通椅子矮得多。南日将军坐在对面,足足比这位海军上将高出一英尺。南日一根接一根地吸着香烟,他居高临下看着这个横遣故弃的家伙时,不禁喜形于色。在乔伊得到一把高椅子之前,共产党的摄影师已经柏了很多胶卷。于飞看到此处忍不住笑了起来,那个老练的女机要员走过来,她微笑地对于飞说:
“这是给您的一杯开味酒,回头您将受到第一次考验。”
于飞来不及反应,秘书已进来请他吃晚饭,经过几道庭院,到了一排整洁的平房前。走进其中一间,靠后墙,摆着一座西洋人吃西餐的长桌。代表团成员已经纷纷就坐,于飞被带到桌头与李公对面的位置上,于飞感到这是对他的接待。李公站起来,手里端着一玻璃茶缸白兰地,于飞随着大家都站起来,他按照每人的样子也举起酒杯。李公幽默地说:
“这是我们这里的规矩。”
于飞不习惯饮酒,但他也把这一杯香醇辛辣的白兰地一饮而下。
他觉得如同一道火顺着喉咙冲下去,他想:“这大概就是那位女机要员所说的‘第一次考验””。可喜的是他究竟是一位沙场战将,他巍然挺着了,谁知他刚坐下正要动箸吃菜时,忽然发生了一阵骚动,原来坐在他身旁的一位客人,已经醉得晕倒地下。于飞心下想:“这些外交家,大概久已练就一种喝酒的本领……”那位没有经受着考验的人,给两个公务员扶起就走。这里的人,都只像饮了一杯白水,若无其事,谈笑风生,特别是李公兴致很高,幽默的语言连珠而出。于飞只有当问到他时,他才作一句回答,如同一只航船还没引入这个港口。不过,从这种气氛,他感受到一种胜利的快感。随后他又发现一个特点:一吃完饭,好像发了一个信号一样,汹涌的波涛立刻停止,每一个人都转过身急匆匆走去,看样子,于飞知道他们又投入紧张的工作去了。
他作为代表团一个成员,被安置在这排平房中的一间。
在门口,李公通知他:
“将军!明天你要出现在谈判桌上。”
“明天?”
“是呀!这不太急了一点吗?”
李公理解他的心意,就说:
“回头有人来跟你谈谈。”
这房间不豪华,但很舒适,一张弹簧单人床,一对沙发,一个办公桌,电灯光很亮。果然,不久,就听到敲门声,进来一个人,身材魁梧,双目炯炯,他坐下来后,把手一挥,十分潇洒,随即说道:
“你这场戏很好演!”
“戏?”
“是戏,也不是戏。说不是戏是指一言一语,寸土必争,有时跟你们在火线上一样凶狠,有时又逸趣横生。美国人有时很霸道,一霸道就难免有点愚蠢……”
于飞说:“我在机要室看了一些新闻简报,我就怪,让他们插白旗,他们就插了。”
“不,美国人认账,败了就是败了!”
“这也许就是列宁讲的美国的求实精神吧!”
俩人哈哈笑了起来。
“这样,你明天到那里,就是坐着,一切由南日将军表演,不过,美国人愚蠢中也会搞些阴谋诡计,你要注意,不要上他们圈套。要是紧急情况,你可以写个字条,经过你旁边的人传给南日将军,不过,这样事情很少,因为南日将军是聪明人,你去几趟就熟练了。”
于飞紧皱双眉,叹了口气:
“我这个人在火线上也许有两下子,在这儿总觉得伸不开手脚“是呀!外交斗争,有时就是有点拘束,你受得了。”
于飞觉得,那一大杯白兰地的醇芳的气味还在身上留有美滋滋的暖意,可是,这生活的确使他苦恼,什么都不合适,就拿这软绵绵的沙发,一坐都像陷在沙炕里一样,在火线上坐硬弹药箱倒很舒脤,这软家伙倒反而叫人发酸发累。
这几天,一切都像闪电一样,哗哗地闪过,特别是代表团这一天,不知是由于酒意还是由于疲劳,来人去后,他坐在沙发上,想念着蓝蓝的高天,绿绿的江流,潇潇的树林,啾啾的鸟声,一在凶狠残暴的战火之下,大自然之美还是令人感到宽阔自如的。这间屋里却觉得十分闷塞,他不觉打了几个呵欠,一他脱掉箍在身上挺不舒服的军衣,关了电灯,倒在床上想睡,谁知这弹簧床也跟沙发一样松软,他一倒下身子也翻不过来,这样折腾了一个小时,怎么也合不上眼。他不觉大怒,伸手掀开棉被,好不容易从陷阱里爬出,一看表,已经半夜,他披上军衣,走了出去。
他在一间朝鲜平顶小屋里找到他的警卫员。
警卫员跟一堆人挤在一道睡得正十分酣适。
于飞很羡慕他,不过一把把他拉起:
“快起来,你得让我睡觉呀!”
“谁不让你睡觉?你这样大呼大喊,也不怕惊醒朝鲜同志,违犯纪律!”
这个揉着惺忪睡眼的赘卫员倒说得于飞噗哧一声笑了起来。
他放低声音悄悄对警卫员说:
“你把咱们吉普车上那个行军床拿给我,快!快!我等着你警卫员迅速地投入漆黑的夜色里不见了。
他觉得十分清冷,露水一下就打湿了自己胸脯上的衬衣,使他打了一个寒噤,他仰头一看从美国阵地上发射而闪过天空,像无数长长利剑,闪着蓝色的光芒,这一道移过来,那一道移过去。他隐隐听到炮弹爆炸声,他知道就是在坑道里,鼻子对一鼻子,脸对脸的双方阵地,自从进行坑道作业之后,从朝鲜东海岸到朝鲜西海岸,绵亘千里,在石头里凿出一道地下长城。他想到在那儿的战斗部队在湿淋淋、冷森森的石头窟里生活,但是他认为那样才是军人的生活,他多么想自己凌空而起飞去和他们在一起一可惜,这只是幻想了?也许永远是幻想了……警卫员取来行军床,跟着他走到他的住处。
说起这美国钢丝行军床,不能说不属于他的生活中最亲密的一部分,这不是在朝鲜战场上缴获,而是在国内解放战争时归他所有,这床刚好睡下一个人。但是令人觉得十分舒坦,从那时起一直跟着他。他跟警卫员把床支起来,警卫员很羡慕地看着那个大弹簧床,咕咕哝哝说着:
“你是有福不会享呀?”
“有什么办法呢?当兵的,就是这个命。”
警卫员睡意未醒,跌跌撞撞地走了。
于飞望着这孩子的背影,想起有一次战后宿营,找不到住处,这孩子七弄八弄把于飞塞到一个被火烧毁的残檐下。于飞在天蒙蒙亮时起来一看,这孩子就蜷缩在一堆乱石丛中,他觉得很不忍心,伏下身来摸摸这孩子,身上给露水淋得精湿,但是由于连日行军疲乏,睡得像个死人。于飞掏出手巾,把孩子的脸擦擦干净,然后,把自己原来盖在身上的美国北极装军大衣给他盖在身上,自己再也睡不着。他坐在残檐下的木台阶上,燃着香烟抽了一根又一根。他想这孩子,不论是贫是富,饥寒交迫,炮火交加,他为了什么?一但是他知道爱朝鲜人,恨美国人……第二天,于飞跟随南日将军走进板门店,由淡绿色木板临时搭成的谈判会场,双方相对,坐在一条长长的桌边。
这时,有一堆新闻记者拥在门口。
南日说:
“首先,让我介绍我们一位谈判代表……”
会场一片鸦雀无声,新闻记者那里却引起一阵骚动。
“他就是歼灭过美军一个团的于飞将军!”
南日话一出口,美国人有的脸上僵硬,有的无法忍耐,露出畏葸的表情,有的恐慌得两眼睁得很大,一时合不起来。乔伊自恃高傲,但表演得并不高明,当他不由得看着于飞时,他那挂着冷冷冰霜的面孔,已经隐藏不住震颤,于是他伸出一根粗大手指摸了一下大鼻子,哪里晓得无可奈何地露出不安的丑态。但是,这是非常的一瞬间,记者们的照相机上的镁光灯闪闪发亮,随着响起咔咔地按快门的声音。于飞脸上十分沉静,但显出一种非凡的威力。于飞的出现,对新闻记者来说,这确实是一个特大新闻,几个钟头以后,立刻传遍世界,这无疑给美国人一个很沉重的精神上的打击。
老政委从报纸上剪下寄给王亚芳的正是这一幅照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