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刘白羽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09:43
|本章字节:12346字
“这是你们上一班的同学。我要告诉你们,她原来也跟你们一样坐在这课桌上上课的。”但是老院长面容严肃,提高嗓音:“她是一个不平凡的人,一当朝鲜战火烧到鸭绿江跟前时,她差两个月就毕业了,我劝她忍过这两个月,可是她宁可不要文凭,要立刻奔赴战场。我劝她:
“王亚芳,对了,我开头时忘了说,她叫王亚芳,她是一个宁断不屈的人……我眼看着她,我能说什么呢?我能说什么呢?朝鲜战场上,美国飞机猛炸,大炮狂轰,一我们的人,一个一个在流血伤亡。她早去一天,就能抢救多少人,同学们!在这情况下,我心中一下醒悟过来:我不如她,我怎么能够劝说这样一个中华儿女,在这生死存亡时刻……她立刻就迈开脚步踏过鸭绿江了。”
“万恶的美国人残暴毒辣呀!”
“他们要把整个地球砸得稀巴烂,他要使整个地球都听他摆弄“可是有一个不听。”
“王亚芳不听。”
“她在战场上为了抢救一个伤员,被美国炮弹炸得血肉纷飞。”
“亚芳!你把你脸上的头巾揭下来,让同学们看看。”
当众王亚芳决然地把紫纱巾缓缓揭了下来。
这时课堂上出现了非常令人震惊的局面。稍微沉默了一下,所有的同学刷的一声全部站立起来,她们向王亚芳表示出最大的敬意,最隆重的敬意。这一种自发的行为,使王亚芳意想不到,十分激动。
紫纱巾呀!原来是为了遮住丑陋,却把自己藏在暗处。
紫纱巾呀!现在揭开这一层遮拦,让自己迎上光明。
一这脸上紫色的疮疤是什么?
在比她还年轻的同学这不约而同的表示里,她觉得自己全身在闪烁发光。
她在这一刹那忽然想到只有一个问题:
“一我抢救的那个伤员在哪里?”
“他死了吗?不,不会,他会活着。”
“在美国冷酷无情的钢铁爆炸之下,我们的人是有血液在流动着的,比钢铁还要顽强的钢铁巨人。”
老院长缓缓展开两手,招呼同学们坐下。
他说道:
“同学们!你们做得对。在世界上什么是美,什么是丑,这是黑白分明的颠扑不破的真理。王亚芳!你跟同学们说几句话一吧!”
王亚芳挺起胸膛,她说:
“同学们!我谢谢你们,我只想说一句话,我是你们中间的一个,在袓国遇到危难,你们都会比我表现得还要坚定,你们一定会挺身而起,这是老院长教导的结果。”
老院长笑了,他说:
“这是你自己的决定,我不是劝你不要马上去吗?在这一点上,你比我强得多,我以我有这样的同学而骄傲,而自豪。”
这是特殊的一刻,而且是神圣的,在人类发展长河中,有多少偶然的而又必然的关键时刻,它会发生在茫茫人海之内,也会发生在区区一隅之中,但它能震动山河,激扬四海,从而显露出一个时代真实的面容。在这命运的激荡里,它有痛苦,有壮烈,有悲哀,有雄伟,但这都出自一个人的搏斗。现在朝鲜战场上崩天裂地的残酷的轰鸣,在遥远的黑土地的一间小课堂里发出壮烈的回响,这不是一般的回响,而是打开历史大闸门的洪亮的钟声。
历史的钟声。
也是人的心灵的钟声。
也是人的魂魄的钟声。
它,一带有信仰、理想与无涯无际的人生的奥秘,黑暗与光明。
是的,这是一种不可测的,看不见听不到,而是决定历史车轮旋转的推动力。
老院长的生命包含在这推动力之中。
王亚芳的生命包含在这推动力之中。
全班同学的生命都包含在这推动力之中。
老院长忽然从神秘莫测的命运中,抓住这个历史的纽带,他说:
“同学们!王亚芳从今以后要跟你们一道学习……”
话还未完,课堂里爆发出掌声,这是欢乐的喧哗与骚动。王亚芳激动地向大家鞠了一躬。
是的,对历史来说这是特殊的一页。
但是,对王亚芳来说,这是她跨进第二度新生的开端。
老院长在掌声中宣布了下课。
老院长站在那里,但在他宣布之后,课堂纪律消失了,忽拉一下,不约而同,同学们都向王亚芳奔去,把她团团围了起来。这一刻王亚芳布满紫色疮疤的面孔闪发出一种温柔而美丽的光泽,这是人生中难得一见的光泽。“亚芳姐,我爱你!”“亚芳姐,我爱你!”在这天真而纯洁的声音中,王亚芳那如同古希腊女神雕像一样的面孔上,挂满了珍珠般晶莹的泪珠……在办公室里,老院长跟王亚芳计划了王亚芳第二度新生的前程。他答应每天抽出一个小时,给王亚芳上课,老院长凭一生阅历长叹一声:“亚芳!--切靠自己苦学,苦练,要达到能考上医科大学也不是容易的事,你在班上跟大家学英语,晚上,你在这台收音机上听英语广播。总之,你要加倍努力,创造条件,至于生活,你就住在我家里……”
“老师!我上食堂。”
“亚芳!你的事我跟我的老妻说了,她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她贤良淑慧、通情达理,一听你的遭遇就说:‘那就住在咱们家里来吧!一个年轻轻的人,这样孤孤单单,也不是个着落,唉!她一生一世、一时一刻都为了别人,不顾自己,你就依了她吧!”要不,她就老为了这吊挂着个心。”
吹灭了煤油灯,老院长就带上王亚芳走上一段路,向亮着一点灯光的房屋走去,一王亚芳一面走一面想:老院长跟老政委都是从抗日战争走过来的,不同的是老政委一直在火线上,他曰日夜夜眼看着大批血淋淋的伤员抬下来,他的爱心使他产生一种痛苦,可是,他对战场医疗有着非凡的魄力,对手下一批人有非常慈爱的心。这次上朝鲜前线,组织上决定给他安排一个年富力强的人做院长,他做政委,他叹了口气:“可怜我吗?我才四十多岁,政委就政委,一反正冰天雪地,炮火连天,我决不会落后一步。”老院长不同的是改了行。那是抗日战争结束以后,后勤部长找他谈话:“想给调个位置。”第一句就炸崩了:“怎么,嫌我老了?”后勤部长哈哈大笑说:“牟云呀!牟云!要说你老,我可就入土半截了……事情是这样,咱们面前的大局势你想了没有?”这一下把牟云问住了,他成年累月都埋头在手术室里,刀子,剪子,从来没想过什么大局势,“牟云!一个军医要精于手术,还要讲政治呀!要不白求恩怎么远渡重洋来到中国,死在中国……”
说到这里,后勤部长缓了口气,好像有意留个空白,让牟云想一想,然后,郑重地望着他的眼睛,好像在掂量牟云的分量,然后说:
“形势逼人呀!你以为日本鬼子投降这仗总算打完了吗?”
牟云揣摸着部长心意,注意倾听。
“不是那么回事,蒋介石不会放下屠刀,后面还有美国人撑腰。我看更大的仗还在后头,也许就要爆发,又是一场尸堆如山,血流成河,这样我们难道就束手无策吗!不,我们要抢救人命,抢救中国……”
牟云面前晃如云开雾散,他一下大彻大悟过来。
“后勤部的任务不轻呀!我们需要焙养大批医生,一个医生救活十个人,十个医生就救活百人,你算算这个账,是一笔大账呀!就靠你一个人切呀!缝呀,那行吗?能应付得了这场大决战呀!老牟,我说这是形势的决定!”后勤部长说到这里就站起来。牟云的命运就这样决定了,他想通了,也甘心情愿了,他从此执起教鞭,走上课堂。不过内战一下爆发了,前方需要大批护士,牟云就改派到护士学校,从此就钻入护理这一专门学科。南丁格尔成为他口头上经常讲的,一批一批训练出来,送将出去,他从这些女孩子身上感到聪明、智慧,他像爱自己的女儿一样。但几年时间,老院长和老政委的性格变得大不一样了。医学科学是一门关系人的生死存亡的精密的科学,一点差错,就会置人死地。老院长的性格变得细心,严密,周到,他看到不少学生用细头发丝一样的缝线在自己身上试验缝伤口,他心疼,可是他想到她们不惜自己血肉,减轻病人身上的疼痛,他又为了这种精神而高兴。
当走到老院长家门口不远时,木障墙头上晒太阳的雄鸡发出嘹亮的声音。
这声音惊醒了王亚芳,她想到为什么从老院长想到老政委呢?
她心里径自回答,因为他们都是我的引路人。
进入屋门,一股暖烘烘的热气带着玉米面的香气扑面而来,她心里猛地一跳,又想起在给于飞信上写过“祖国炊烟”那句话,她暗暗责怪自己怎么心又向朝鲜战场上飞去呢?
这时,一个老妈妈急急忙忙向她扑过来,一把把她抱住,无限心疼,无限怜惜地说:
“孩子!你受了苦了……”
说着,就用由于操持劳作而有点粗糙的手指摸着王亚芳满脸紫色的疤痕,说:
“多么俊的姑娘,给他们毁成这样……”
老院长不容分说喝了起来:“我说你又来泄气了,亚芳脸上是英雄的痕迹,你看,她不是更俊了吗?”
这时王亚芳发觉老妈妈立即灵活地转过话头,她心中暗自好笑,怎么说老妈妈?她也不过四十几岁,尽管久经岁月的折磨,但那眉眼,那唇齿,还是那样秀气,那样水灵。
她,这个没有名字的女人,是一个不识字的农村妇女,但确实是一个贤慧优雅,聪明伶俐,任劳任怨的人。后来相处久了,王亚芳才知道她那一段不平凡的经历,牟云出门参加抗日部队,她一天一天,一夜一夜,苦苦熬着等着,有人跟她说:“听说部队上有个规矩,隔上三年,就能够另外结婚,万一他出了事……你还不如趁年纪找个靠山……”她手里只是拉针引线,连眼皮也不抬,她的忠贞之心,使她相信,只要她念着他,他就会活着,有一天会回来。果然,在日本鬼子投降后,有一天门撞开来,走进一个人,她心里颤抖念叨:“是他,他回来了。”……她走上去一把搂着他:“我到底盼到了!”现在经牟云这一阵吆喝,她立刻灵巧地转过话头:
“是俊,真俊呀!你从朝鲜前线回来,我们儿子一去连一封信也没有。”
“什么时候去的?”
“战争一爆发就去了!”
王亚芳瞪了牟云一眼说:
“老院长!你偏心,你不让我去,让别人去!”
老院长含糊其辞地说:
“我不是不让你去,只是让你等两个月等到毕业证书。”
“保卫袓国,还要证书吗?”
老院长在口齿伶俐的王亚芳的质问下,一时张口结舌,不知所云。老院长的妻子,有意用话打了叉说:
“姑娘!往后你就住我儿子那间小陋房吧!”
“师母!你不嫌我丑,就把我当你的女儿吧!”
只有女性的温柔才能有这样温暖,师母一只手搂住王亚芳肩膀,瞟了老院长一眼,“我这一辈子都在盼,盼着有个女儿,现在真的从天上落下一个女儿。”
王亚芳就这样安顿下来。在老院长家里使她最高兴的是满满一书架子医学书籍,除了每天午休时间,老院长给她上两个钟点课,她就埋在这些医学书籍里,苦苦地钻研。她特别用心在学英语,她除了跟着同学上英语课,夜晚,她还到院长办公室,打开收音机收听英语广播……她对英语产生了莫大兴趣,这时,她头一天到镇上去买的练习本,可真顶上用场了。好几次她都困得伏在桌上睡了过去,已经半夜了,突然觉得脊背上有轻轻的手掌拍她,她睁眼一看,是师母,一这四十几岁的妇女,有一种天生的母爱,这是漫无边际的母爱,使得王亚芳羞涩地笑了一下,揉揉眼睛。收音机还发出声音,不过已经不是英语,她猛然一怔,收音机里正在报道一条新闻,朝鲜前线正在展开一场大战……啊!于飞,你会勇猛地投身火线,指挥作战,这样也好,这样生死搏战,血肉纷飞时刻,你可以忘掉我……也许他早已忘掉我了,这个心思一涌上来,她就全身一阵战悸,不,不,不可能,我希望他忘掉我,可是我又舍不得他忘掉我,一是的,那是不可能的,那是不可能的。师母见她发愣,就慢声软语地说:“孩子,你不能这样苦自己呀!你看你比以前更瘦更瘦了,跟我回去吧!”王亚芳一下给这温润的母爱沉浸起来。她点了点头,把收音机关上,吹熄了煤油灯,就跟上师母手牵着手走回家。微微的风吹到身上,她不觉打了一个寒噤,慈祥的师母立刻从自己头上取下一条围巾披到王亚芳脊背上,还用半个身子掩护着她。
可是,谭漱芬怎么还不来信呢?
难道她把我送出医院就把我忘了吗?
不会,她不是那样的人,除了老政委,她是惟一知道我的秘密的人,怎能忘记了。
王亚芳天天到学校传达室去问有没有信。
传达室的老头对她摇摇头,隐密地笑了一下,惹得她羞涩起来,可是,自己约束不了自己的脚步,还是不由自主地向传达室走去。
她的苦心,终于感动得上帝也发了慈悲了。
有一天,老头老远地就举手捏住一封信向她摇晃。
王亚芳急速地迈着脚步向那儿跑去。
她的心噗咚噗咚跳,可是,又有点畏怯,一时不敢伸手……老头透过花眼镜又看了看:
“老天不负苦心人呀!”
王亚芳的脸呼地红了起来,是呀!我的脚步把这条路都踏结实了。
她连忙抢过信,扭头就跑。
老头笑眯眯地说:“情书……情书……”
可是对于王亚芳来说,这不是情书的情书,比情书还重要,这是她心里牵住于飞那个遥远遥远的方面,一尽管不是直接的,但总是和正在火线上勇猛搏斗的人有联系的,“这条线不能断,一可是我又不知能不能再接上,这条线不能断。”
王亚芳跑到树林里去,她撕开信封:
亚芳妹:
你的信我早收到了,可是我正在办一件非常重要的事,现在还不能告诉你,将来你一定会知道。亚芳!你是一个坚强的人,你既然把自己安顿下来,你就能够得到最佳成果,我希望那个时候你还能记得我。现在我必须给你写信告诉你,你不要再给我这里写信了,我已经不在这里,老政委会寄信给你。
漱答姐这是怎么回事?难道通过谭漱芬跟老政委联系的这条线真的就这样断了吗?老政委要是不来信,我可不知道怎样给他寄信。她又看了几遍信,止不住那一颗心悬了起来,可是,她盼望的信总是来了,这不明明白白地说:“老政委惦记着我!”想到从头到尾,老政委对她的关怀,特别在医院里那绝望的时候,老政委那一番话给予她的是多么深的温暖,多么强的动力,一是老政委引她走向第二度青春一是丑陋的但是坚强的第二度青春,好像接力棒比赛一样,老政委这一棒又落在老院长的手里。的确,在一个不到二十岁的女孩子眼里,四十岁以上的人就是老人了,是呀!我多么幸运,我多么幸福,这第二度青春该是多么美丽……她仰起头来,似乎没有注意,春天已经到来,一丛丛树枝上,长满嫩绿的树芽,啊!这遥远北国的大自然,点染出千千万万点嫩绿的树芽,就像整个大自然都吐出新生命的美丽。“漱芬!漱芬!我总算又听到你温柔的话语……”可是,你不知道到哪儿去了,我再没有地方通消息了,我只有等待,等待,等得眼泪枯了,血液千了……你关系着我的生命,我的命运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