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9章 (1)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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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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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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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10388字

我八叔对于美食节的比赛非常关心,关心到废寝忘食,三过家门而不入的地步。这些天,我八叔忙得头都大了。姜援朝还特别通知我八叔说,北京的有关首长过些天要到我们罗州来视察打击走私的工作,让我八叔赶紧准备,一定要拿出浑身的解数,把领导招待好。这位首长手握重权,可不是开玩笑的。他要是不高兴了,生气了,是要人头落地的。姜援朝还说,你们谁的屁股上都有屎,对不对?


我八叔笑了,“是的,我的屁股上有屎……”


姜援朝将心比心,“不仅你的屁股有屎,我的屁股也没有擦干净,我们是一条绳上的蚂蚁。嗨……”


我八叔说:“您放心,包在我身上,一定要让首长满意而来,得意而归。”


姜援朝点点头,脸色仍然还是有些阴郁。我八叔消息灵通,早就听说了姜书记的尊夫人跟一个小白脸偷情,被姜书记不幸当场撞见的消息。可想而知,这样的消息在我们罗州的传播速度将超过光波的传导速度。夫人偷情也就算了,反正姜书记的屁股上也臭烘烘的,他的情人西施,还养在我八叔在香港出钱购买的一幢别墅里。无论需要多少钱,我八叔随叫随到。姜书记还有什么可不满意的?问题就是,这些谣言太让人讨厌了。就像那些讨厌的苍蝇,整天在我们罗州飞来飞去,在我们的脑袋上嗡嗡嗡直响。使劲拍打,还会把自己的鼻子打得鲜血迸溅。姜书记心里有点烦。可见,即使你是个整天可以吃香的喝辣的不愁的领导干部,心里还是有各种愁事。当然,我八叔是个老江湖,所有这些谣言,听说就听说了,从左耳朵进,从右耳朵出。


他假装什么都不知道。


我八叔招来苏伊牙说:“苏大师,你的事情来了。中央要来大干部,您就使出吃奶的力气,给我们做一顿满汉全席吧。要不惜血本,要既忠实传统,又大胆创新。钱上面不是个问题……你就是要把天上的月亮摘下来炖了,我也派人给你去搞来……”


听了我八叔的命令,苏伊牙激动得热泪盈眶。一辈子孜孜不倦,辛勤研究,就等待这一天了。多少同道中的高人,做梦都想得到这样的机会啊。而且,钱不是问题。苏伊牙激动得一句话都说不出来,他只是狠狠地抓着我八叔的手,摇了三下。


我八叔又叫来郭大力,说:“大力,你帮我去办一件事情……”


这段时间,郭大力已经变得有些颓废了。无论郭大力怎么样讨好,张春芳从来都没有给他好脸。张春芳像蚌壳一样,把自己关得紧紧的,再也不愿意向任何人开放。郭大力老是在张春芳这里遭受打击,精神不振,就像一只被霜打蔫了的茄子。


在他们总去的酒店里,我堂弟开玩笑说:“大力,干脆你就硬上,给她生米煮成熟饭。女人就这样,到时候看她还会不会这样对你。”


郭大力把脸一沉:“阿斌,你不要乱说!”


我堂弟把舌头伸长,在地面上弹了两下。虽然他们已经变成了整天勾肩搭背的死党,但郭大力还是不能容忍我堂弟这么说张春芳。可见,郭大力真的是对张春芳痴心一片了。


郭大力听了我八叔的要求,略微有些迟疑。


我八叔以不由分说的口吻说:“大力,我不求你任何事情,但是这件事情你一定要帮我做得漂漂亮亮。我从来都没有受到过那样的侮辱,你知道吗?我等了这么久,你知道为什么吗?就是等待机会成熟。现在,机会来了,看你的了。到时候我给你五十万,你带着阿芳妹子远走高飞……”


郭大力一声不吭。


我八叔说:“妹子那里,我会劝说她的。大力,阿芳妹子的心里有很多事情,你不要怪她不理你。”


郭大力说:“我不怪她……”


我八叔拍拍郭大力的肩膀。


就在美食节举办的前一个星期,我八婶向我八叔提出了离婚的建议。我八叔感到非常惊讶,我八叔不明白我八婶好好的,为什么要提出离婚。我八叔说:“你神经了吗?”


我八婶说:“钟世通,我不是心血来潮,也不是外面有了什么人。这些事情都是你们男人干的,我们女人干不出来。这么多年,我已经老得不成样子了。我没有别的要求,我就是想过得安心一点。我总是心惊肉跳,我天天作恶梦。我不能再这么下去了。我们还是离婚了吧,你还可以自由一些……”


我八叔心里很不是滋味。虽然我八叔跟马文清的事情尽人皆知,但是我八叔并没有打算跟我八婶离婚。马文清也从来都没有向我八叔提出过这样的要求。想到跟我八婶这么多年来的风风雨雨,我八叔不禁有些难过。我八婶的头发,几乎全白了。好在现在的染发剂很好,可以染得像年轻人一样乌黑。可是我八婶脸上的皱纹,已经无法再抹掉。


我八婶的母亲,也在一年前的年三十晚过世了。收拾了母亲的事情,我八婶发现自己已经没有什么事情可以操心了。她的饭店,早就不再管了。三个孩子中,钟文玲在国外跑来跑去,鞭长莫及。钟文斌好歹在公安局混着了,算是有一份正式工作。钟文祥的谨慎和小心眼,使我八婶从来都不必为他担心。


三十多年前,我八婶第一次出现在我八叔的面前,还是一个十六七岁的如花少女。她身上穿着碎花的衬衫,下穿肥裆军裤,脚蹬一双崭新的绿色解放军胶鞋。我八婶眼睛水灵,容颜如花,笑声如铃,还有两只小酒漩子。她的脚步轻盈得好像是一只梅花鹿。


两根辫子在她的身后飘动,醉人的气息让我八叔感到手足无措。


我八叔想起那首名叫《小芳》的歌曲。


他们到民政局办完了离婚手续。我八叔说:“我请你去吃一顿大烤老鼠吧?”


我八婶摇了摇头。


我八叔说:“离婚了你也还是不愿意跟我吃一顿饭?”


我八婶说:“不是,我是害怕老鼠。”


我八叔说:“那好吧……”


我八婶说:“对不起……”


我八叔这时幽默起来:“其实不就是一张离婚证书么,还要到什么民政局?打个电话,人家都给你送上门来,服务周到,还物美价廉。”


我八婶正色说:“这个世界什么都是假的,离婚证书总还是应该弄一张真的吧?”


我八叔又笑了。我八叔也看开了,他对过去的事情想办法忘记得差不多了。他现在对马文清还比较有兴趣。


马文清笑着说:“钟总,你终于还是落入我这个女骗子的手里了。”


我八叔说:“被你欺骗,我心甘情愿。”


我八叔年逾五十岁,忽然产生一种连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的感情。他没有直接说出来,但是他看着马文清的眼神说明了一切。我八叔对于年龄有着很深的敏感。他变得有些依赖人了。马文清正是这样一个合适的对象。她让我八叔焕发了青春。


我八叔酷爱吃一些奇奇怪怪的食物,但是我八婶的饮食习惯一直很普通,很传统,她在饮食上怎么也跟我八叔合不到一起去。有饮食学家和社会学家经过研究证明说,一对夫妻在一起生活,最终还是要看他们能不能够吃到一起去。有一对革命夫妻,丈夫是山东人,妻子生于苏州。他们从延安一直到上海,风风雨雨都过来了,没有什么矛盾。改革开放,生活改善了。老头整天要死要活地吃大葱沾酱,老太太无法忍受,他们在耄耋之年离婚了。由此可见,革命的激情还不是维系夫妻感情的决定性因素。当时他们没有矛盾,不是说就能够吃到一起了,而是当年根本就没有什么好吃的。两个人作夫妻,最终还是要看能不能吃到一起去。


这样举例,并没有能够说明我八婶和我八叔之间那种深刻的分歧。


最近,我八叔家里一直出事。


先是我堂哥钟文祥因为顶风作案,继续搞传销而被捕。


本来政府要正式打击传销的说法早就有了,公安局的罗顺天也早早地就通知了我八叔。但是我堂哥对传销极其迷恋,一直不肯放弃。甚至还瞒着我八叔,在出事前的那天还口若悬河地搞了一场热身操。顶风作案,罪加一等。我堂哥不这么想,我堂哥喜欢听到别人的欢呼声,这让他感到飘飘然。


我堂哥一直觉得自己很窝囊,他喜欢听被人喝彩的声音。


在下面倾听的人当中,就有前来抓他的便衣警察。


我堂哥模仿着我八叔的强调说:“我们都是来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发财的目的走到一起来了……”


下面渴望发财都到了发疯地步的群众跟着起哄:“我们都是来自五湖四海……”


我堂哥感到很兴奋,他在这个时刻,感到自己已经替代了我八叔,他坐在了云端,身体轻飘飘的。然后继续照我八叔当年的本本宣科。


便衣越听越不是滋味,举起手来。


我堂哥问道:“请问这位兄弟是哪里来的?”


便衣警察回答说:“警察局。”


“干什么来了?”


“把你逮捕归案!”


我堂哥愣住了。


这件事情让我八叔大为恼火。他恼火不仅是因为我堂哥不听他的,瞒着他顶风作案;而且因为他确定了我堂哥不是他的种,而是姜援朝的种。


我八叔看着眼圈红肿的我八婶,讽刺说:“你去找姜援朝吧,他是书记,比我有本事多了,他到现在都没有孩子,不会对自己的亲生儿子见死不救。”


我八婶气坏了,说:“钟世通,你不捞文祥,你就不是人……”


我八叔气哼哼地说:“我不是人,我什么时候是人过了?我白白给别人养了这么多年的儿子,现在出事了,难道不该找他的亲生老窦去?他是市委书记,不是比我有本事么?你干吗不找他去?”


我八婶听到我八叔的话,十分伤心。她不再指望我八叔,真的跑去找了姜援朝。因为我八叔的原因,市委大院的人并没有阻拦我八婶。这时候的我八婶虽然已经倍经岁月的沧桑,但是经济上的充足保证,使她在衣着和保养方面,要胜于以前。


看到我八婶,姜援朝愣了半天。


“姜、姜书记,你贵人多忘事,认不出我了吧……”我八婶看着姜援朝,心情十分复杂,也感到忐忑不安。


我八婶一直想回避姜援朝,命运的力量还是驱使她站在了姜援朝的面前。


姜援朝仍然那么风度翩翩,那么成熟迷人。我八婶一时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我八婶早已经被艰辛的生活摧毁了容颜,同时也摧毁了她的自信。我八婶深知自己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长辫子的苏小娟了,那个十七岁的少女和她的长辫子,都被淹没在历史的深处。我八婶认为自己早就已经挺过了那个时代给自己带来的身心创伤,我八婶觉得自己早该心如止水了。所以,她才敢鼓足勇气,前来找到姜援朝。


我八婶看着姜援朝吃惊的表情,感到自己的心突然嗵嗵嗵地跳动起来。蓄满了历史记忆的洪流,被眼前的姜援朝轻轻一触,就轰然打开大闸,汹涌而泄。那么多年的艰辛和委屈,那么多年的苦难和对于恋人无情无义离开的伤心,汇成了一股滔天巨浪,一下子就淹没了我八婶。泪水抑制不住地倾流而出。我八婶赶紧用手捂住自己的脸,她不想让自己抽泣,但是抽泣自己从指缝里泻了出来。


姜援朝看了我八婶半天,试探地问道:“……你是,苏小娟?”


我八婶拼命地想忍住自己的抽泣,但是她发现自己被一种超常的力量给控制住了。她的身体和意志不再归属她掌管,而是转交给了命运和苦难。


我八婶说:“……姜、姜书记,过去那么多年了,你一定想不起我了……要不是有事情,我一定不会找你的……”


姜援朝盯着我八婶,很久时间都找不到可以表达的词句。他在脑子里搜索我八婶当年的形象,过了好一会儿,才说:“小娟,你老了……”


我八婶心情稍稍平静了下来,姜援朝很得体地给她递了一张餐纸。


我八婶擦擦眼泪,叹了一口气,说:“老百姓嘛,就这种命,有什么办法?”


姜援朝说:“咳……”


我八婶说:“要不是真的有事情,我是不会来找你的。而且,还要求你……”


我八婶还没有说完,就忍不住流下了眼泪。她不想这样,可是不知道为什么忍不住。我八婶整理思绪,想找到一个理由,来求姜援朝帮忙。她想起了那个年代的种种事情,想起了因为跟姜援朝的事情,而遭受的种种屈辱。如果是一个会埋怨生活的人,有着我八婶一样的经历,一定会把这一切苦难都算到姜援朝的头上。但是我八婶没有。连我八婶自己都感到奇怪。当年,我八婶一个人辛辛苦苦跑到雷州找姜援朝,姜援朝却避而不见。我八婶怀有身孕,还能有什么别的办法?我八婶很少追溯过去,但是过了三十年,突然站在了姜援朝的面前。那些纷纷扰扰的过去,那些像桩子一样坚硬的过去,一下子就拥了出来,狠狠地挤着我八婶的身体。


我八婶捂着脸,慢慢地坐在沙发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