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作者:叶开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

本章字节:4880字

上个世纪二十年代末的某一天,我爷爷钟家贵世代居住的风稍村爆发了一场鼠疫。除了我爷爷一家之外,村子里其他的人基本上都死光了。


老鼠携带和传播的致命鼠疫,几乎彻底毁灭了我爷爷生长于斯的村庄,毁灭了我们整个钟氏家族。当时我们的先辈极其害怕老鼠。他们不仅害怕谈到老鼠,甚至不允许任何人提到类似“老鼠、老树、老书、姥叔、老输、老熟、老叔、老薯、牢署”此类的词。听到这样的发音,他们就会颤抖不止,浑身起鸡皮疙瘩,晚上睡觉都会做恶梦。请注意我是使用“几乎”这个词,而不是单纯地说“毁灭”。要是鼠疫真的彻底毁灭了我爷爷村庄里所有的人,那就不会有我父亲,不会有我八叔了


我得出了一个结论:一切都是命中注定。在那么一个鼠疫横行,所有人都注定要被毁灭的情况下,我爷爷竟然能够带着我奶奶,挑着一些简单的家什和我两岁多大的大伯,安全地从鼠疫的魔爪下逃脱,来到县城。这本身就是一个真正的奇迹。


他们在县城里安家立业,猛烈地生儿育女,生啊生啊的就生到了我排行第四的父亲,接着又生啊生啊,生到了排行第八的我八叔。


鼠疫爆发时,民们像枯死的树木一样倒下。他们一旦倒地,立即就浑身溃烂,变成老鼠、蝗虫和苍蝇们的美味佳肴。令人奇怪的是,这些活物倒不受鼠疫的侵害,反而对带着致命病毒的人类尸体甘之若饵。我爷爷的父母兄弟都没能逃脱鼠疫的魔爪,他们染上了鼠疫,只能徒劳地在地上挣扎,等死。我爷爷命大,鼠疫爆发时他正好带着我奶奶和我大伯到丈人家探亲。探完亲回村,他们在村口外就发现情况不对,让我奶奶带着我大伯在外面等待,他去探探情况。结果他看见的惨不忍睹的景象。既然惨不忍睹,这里我们就不作详细的描述了。总之,我爷爷立即就逃了出来,挑起担子,拉着我奶奶转身就跑。


我父亲后来回忆说,我爷爷那时候其实已经染上了鼠疫,只是他自己还不知道而已。鼠疫来无影去无踪,杀人于无形之间,凡是用肺呼吸的哺乳动物,人、牲畜,包括山里的各种野兽,都无路可逃。我爷爷也用肺呼吸,他没有理由不染上鼠疫,只不过他刚刚染上,还没有来得及发作而已。鼠疫还有一个特点,它不发作则已,不发作你就像个没事人,可以照样吃喝玩乐吹饮嫖赌;一旦发作了,就如排山倒海,好好的一个壮汉,浑身长满黄豆大的水泡,晶莹透明,不用过几个小时就会全部溃烂,疼痒难忍,气绝而死。我爷爷染上了鼠疫,但是他逃离村子时还没有发作,他还身强力壮,不仅带走了老婆孩子,还顺便捎上一坛从丈人家带回来的酸菜。


从这个场面上看起来,我爷爷貌似一个顶天立地的盖世英雄。他的英勇行为作为一种遗传基因,直接导致了我父亲和我八叔日后的强悍性格。当然这都是往好里的猜测,是按照传统社会主义现实主义手法塑造的高大全式的人物形象。


这样一来,我们钟氏家族的历史就会变得光辉灿烂,变得虚假,让人惊讶。我爷爷的英勇是一种架设,并不代表所有的真实情况。我感到有必要把我爷爷在逃难中遇到的各种真实的情况写出来。这样,虽然我们钟氏家族的历史不会因为我的篡改而产生令人眼花缭乱的光芒,没有飘散出按照秘密的造假配方合成的神秘馨香,也不会因为我胡编乱造而变得可歌可泣,但是它也有其自己独特的、甚至可以说是独一无二的味道:一种尿缸陈垢的味道,一种小便的味道,一种陈仓烂谷子的味道,一种死鱼烂虾的味道。这种味道悠远绵长,生命力旺盛,穿越漫长的时空隧道,一直飘到我们这一代的鼻子里。


我爷爷在逃离村子时以为自己没有染上鼠疫,心里暗自庆幸,但是在他们一行三人快到县城时,他身上的鼠疫还是发作了。


“世安,脱裤子!”我奶奶一看见我爷爷的脸色惨白立即就吩咐我大伯说。


钟世安是我的大伯的大名。我大伯脱下了裤子,拽出自己的小***。


“尿尿!”我奶奶又命令道。


我大伯其时年幼,根本就不知道死活。但是他从小就喜欢尿尿,而且喜欢随时随地尿尿,所以他的小便说到就到。我爷爷立即如沐甘霖,大口大口地喝了起来。喝完我大伯的小便之后,我爷爷神奇般地从地上爬了起来。他没有水肿,没有溃烂,没有浑身奇痒,没有气绝而死。他贾起余勇,挑起担子继续前行。我大伯的童子尿包治百病,暂时抑制住我爷爷身上携带的鼠疫病毒的发作。当然,这还只是权宜之计,病毒还在我爷爷的体内,随时都还可能再度发作,他还是很有可能被已经变成惊弓之鸟的城里人抓起来,扔到一个与世隔绝的地方烧死。


这时候,我奶奶作为一个重要的配角正式地出场了。她们罗家祖传的偏方虽然上不了台面,也进入不了各类医典药典,但是在这个危急时刻派上了大用场——她还真神奇嘞我的读者朋友们,真是为我爷爷他们捏了一把汗——那就是通常人家里的尿缸脚。所谓的“脚”就是“渣”的意思。从前人们没有厕所,用三种方法处理大解小便:一是野溺,就是随地大小便;二是在屋边挖一个大粪坑,人畜共享;三是弄一个大缸搁在床头床脚,随时可用,用完拿木盖挡上。我奶奶开出来的药方就是把这缸里的浮尿倒尽,剩下的白色陈垢作汤药。如今文明昌盛,读者高雅,经受不起对这种污秽之物的具体想像和描写,所以更加具体的状况我就不再详述。请有此特别嗜好的读者朋友们自己放下包袱,开动脑筋,展开想像去理解。就是这一大碗我不便详细描写的白色汤药,其药性灵验无比。我爷爷汤药刚喝下肚,就七荤八素,上吐下泻,呕吐不止。吐完泻完,他立即神清气爽,神采奕奕,神气活现,神神道道,神力重见天日。这白色汤药还有一种极其特别的功效,那就是滋阴壮阳,提神补气,俗名又叫百战不倒翁,可以用现在的伟哥来打比方。


我爷爷我奶奶靠做豆制品在县城站稳了脚跟,他们的生意日益红火,他们的生育能力也得到了蓬勃的发展,我大伯四岁时,他们很快就生下了我二婶钟雅芳。我爷爷我奶奶他们生啊生,生啊生的,生了第三个,又生第四个,这就是我的父亲钟世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