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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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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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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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34字

秋天,终于到了捕鱼季节。


秋天捕鱼一般是干塘。就把水放干,瓮中捉鳖。我父亲把排水闸打开,汹涌的水流穿过防护网,流向了排水渠。这条排水渠是农业学大寨时修建的,下游接上罗州江的一条支流。旁边的农田需要灌溉,就铲上一个缺口引水。


水位下降很快。水快放干时,我父亲吓了一大跳:水放干了,冒出来的应该是熙熙攘攘的鱼,我父亲却看见鱼塘周围漫山遍野地站满了人。每个人手里都抄着家伙:网兜、提桶、畚箕,应有尽有。他们一声不吭,像我父亲一样眼睛一动不动地看着慢慢落下去的水面。


我父亲很感动。农民兄弟就是淳朴,这没得说,连抓鱼都不打声招呼就主动前来帮忙。我父亲比较容易激动。他一激动,就大声地说:“各位乡亲,天公的保佑,今年风调雨顺,我们也有了一个好收成。大家来帮我捉鱼,我很感谢。但是大家都有自己的事情,抓鱼我们自己就够了,各位乡亲请回吧……”


漫山遍野一阵嗤声,接着是一阵低沉的哄笑。


我父亲还是不明白。


这时候水放光了。


人们一拥而上——心急的干脆直接脑袋朝下扎进去,像饿极了的猪一样低下脑袋就往污泥里钻。他们每个人都是天生的捕鱼能手,这么多的人,就像是一群饿急眼的野狼,嗷嗷乱叫着,在鱼塘里扑腾成一团。不一会儿,连塘里的鱼卵都被他们捞光了。他们提着大桶大桶的鱼,一哄而散。


我父亲惊愕得舌头打卷:“各位乡亲,这是我的鱼啊,你们怎么拎回家了?”


谁也没理我父亲。他们就像脚底下踩着风火轮一样,转眼间就消失了。我哥哥我弟弟急红了眼。他们抓到了几个小孩,按倒在地上。小孩把鱼攥得紧紧的,死活不松手,一边哇哇大叫一边咬人。我哥哥和我弟弟抓了人顾不着鱼,抓了鱼顾不着人。转眼间,人和鱼都不见了。整个鱼塘周围,一片死寂。我父亲、我哥哥和我弟弟面面相盱,谁也不说话。连边上的狗都伸着舌头轻轻喘气。


到了晚上,我父亲他们才回过神来,找到村里的支书。支书得知这个消息,笑了:“我们村一直就是这个习惯,干山塘了就表示大伙见者有份,一起抓鱼。谁抓到就是谁的。”


我父亲说:“可是这个山塘已经承包给我养鱼了……”


村支书把水烟筒吸得叭嗒叭嗒响:“老钟,你不应该干塘。”


我父亲说:“可是我们是有合同的。”


村支书说:“合同是你跟村委会订的,又不是跟农民订的。”


我父亲说:“丢喇嘛,这就是抢了!”


村支书很宽厚地说:“这样吧老钟,我领你走几家看看,还能不能要回几斤。”


我父亲跟着村支书走了几家。发现所有村民都笑眯眯地看着他,谁也不说话。他们既没有否认抓鱼,也不承认抓鱼。他们就这样,脸上笑着,显得很无辜,很不知情。他们相互看看对方,就像是《平原游击队》里的革命群众。抗日战争时期,老百姓面对的是日本鬼子,而现在他们面对着的却是一个辛辛苦苦地养了大半年鱼,却一无所获的阶级兄弟。在他们的眼里看来,这两者之间似乎没有多大差别。


农民兄弟鱼吃得太多了,一家子一家子挨着躺在地上晒肚皮。他们懒洋洋地打着饱嗝,喷出一阵阵鱼腥味,吐出很多的水泡泡。鱼吃多了,他们双眼都鼓了起来,好像正在水里优哉游哉地摆尾嬉戏呢。他们的嘴巴因为过度的咀嚼而张着,无法合拢。夜色中,他们就像是一条一条搁浅了的花鲢鱼。


村支书双手一摊:“地上拣到宝,皇帝要不到!”


我父亲本来走南闯北见多识广,见过大蛇拉屎巨蟒吞象,人生阅历不可谓不丰富。目睹了这样的情形,联想起自己忙碌了大半年,投入了好几万块钱,却一无所获,他不禁悲从中来,热泪盈眶。


村支书见状,好心地说:“老钟,莫哭,吸筒烟,吸筒烟!”


我父亲说:“丢喇嘛!你们这班烂契弟!”


这次捕鱼事件,是我父亲一生中碰到的最为滑稽最为无奈最为痛苦的事情之一。法不责众,更何况是漫山遍野的人来抓你的鱼呢?我父亲以亲身的经历体会到人民战争的可怕。这次事件让我父亲前后损失了将近四万元。他不但无法归还欠下的债,反而越欠越多。


但是活人岂能被尿憋死?我父亲振作精神,另起炉灶,重新开始了。他决定开砖厂。山塘旁边就有一个关闭了很久的砖厂,村里一直想把它盘掉,游说我父亲接手。我父亲决定开砖厂,感到很满意。


我父亲说:“他们总不会把砖头拿回家熬汤了吧?”


我父亲身无分文,要把砖厂盘下来简直就是天方夜谭。我父亲不得已,找钟前贵叔叔担保,向农业银行贷款六万。经过筹备,终于,砖厂开工了。


第一窑试烧,烧出来的砖很不错,赚了几千块钱。我父亲的脸上散发着兴奋的红光。照这样下去,一年赚上十万文不成问题。人逢喜事精神爽,他们干劲十足,一口气打了几十万只砖胚,烧上满满一窑砖。


事情就出在这里:砖没有烧熟,好像面粉团,一碰就碎。最后查到原因,我父亲找的一个熟人买的煤是次品,燃烧很不充分,火力不够猛。他们忙碌了一个月,烧了一窑的粉砖。这些砖当然卖不出去了,他们还得费尽九牛二虎之力,把烧毁了的砖胚运出砖窑。几十万只没有烧熟的生砖,堆在砖窑边上,雨水一淋,就碎了。我父亲找卖煤的人,但他晚了一步,这个家伙的汽车刚刚给另外一个债主开走了。


他坐在自己破烂的家门口悠然自得地吸着水烟筒,跟我父亲说:“世恒哥,不然这样吧,你再仔细看看,我家里有什么东西你喜欢,就拿走吧。”


他的家里简直到了一无所有的至高境界,连烧饭的铁锅都没有了。


这人接着说:“世恒哥,我真的是没有办法。要不,你看看我身上哪里有二两肉?有的话,你就拆了拿去煲汤吧……”


我父亲对他无计可施。


第二次,砖窑烧到了一半,来了一帮黑仔要保护费。我父亲是什么人?我父亲年轻时也是一个血气方刚的人物,连地委副书记都敢骑在地上揍,这么一班烂契弟,我父亲根本就不放在眼里。我父亲抡出来一条扁担,站在砖厂的砖坯旁边,冷冷地看着。黑仔没有胆子正面跟我父亲作对,就使出下三滥的办法,开始恐吓工人。在最后的紧要关头,他们把烧砖时掌握火候的师傅给绑架了。我父亲不懂得怎么控制火候。他一边去找黑社会要人,一边继续鼓风烧火,把窑里的砖坯烧成了黑炭。这一烧,就烧掉了三十万只砖坯,前后两窑,总共损失了七八万文。我父亲看着这些长满了琉璃的黑砖,眼圈红红的,站在边上一声不吭。他站了整整一天,不吃不喝,也不说话。


还款期限一到,农业银行就去找作担保的钟前贵叔叔要钱。不给钱可以,不给钱就把你的房子拍卖了。钟前贵叔叔当然不能让银行拍卖自己的房子了。钟前贵叔叔不断地来找我父亲。开头他还不好意思,还拉不下脸,跟我父亲慢慢地说。他的小儿子则不客气得多。整天喊打喊杀,又要拆房,又要找黑社会下毒手。我父亲都只好苦笑。钟前贵叔叔还抱有一线希望,把自己的儿子批评了一番。后来,越说越不对了。我父亲不是不肯还钱,而是他根本就身无分文。钟前贵叔叔后来就渐渐地不客气了,开始破口大骂。钟前贵叔叔夹在银行和家人的压力下,连心脏病都犯了。我父亲自知理亏,没有说话,只是叹气,吸烟,咳嗽。钟前贵叔叔和我父亲都伤透了心,他们的几十年交情就在这一刻化为乌有。钟前贵叔叔使出了杀招,和银行、法院一起前来强行拍卖我们家的房子。我父亲看着门上的封条,感到自己无脸见人,不禁老泪纵横,悲从中来。


钟前贵叔叔和银行有意地把房子的拍卖价格压得很低。他们脸面已经撕破了,没有必要对我父亲再妇人心肠,干脆赶尽杀绝。还掉银行贷款,再还掉一些闻风而来的债主的欠款,我们一无所有地被赶走了。在县城里,我们变成了无业流民。


我感到非常惭愧,感到无地自容,抬不起头。改革开放这么久了,在我们罗州人人都盖好了房子,有钱人整天到澳门赌博,到泰国嫖妓,当官的到处盖豪华别墅,养二奶三奶,我们却失去了自己的房子,无家可归。我们罗州的风俗,是过年过节时一定要大肆燃放鞭炮。燃放鞭炮,清除过去的霉运,展望未来的钱景。在我们罗州,过年祈福往往被归纳到这个词里:新年发财!相互见面,是:大吉大利,恭喜发财!我们用近乎荒诞的目光彼此对视:来年一定会好起来的!我们开始把改变的希望寄托给神秘莫测的命运。然而,命运似乎来不及眷顾我们,我们一败再败,最后一败涂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