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9章 (1)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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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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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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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9068字

我八叔跟我八婶一起,早出晚归。他推着三轮车,在早上四五点钟的时候赶到菜市场去卖菜。为了省下一角几分钱,我八叔磨破了嘴皮子。这个时候,我八婶就在店里生火,准备早点。他们两个人一起,齐心合力,把个小店弄得倒也是红红火火,热热闹闹。


有时候罗顺天、姜恩平他们来帮衬,我八叔就会使出最高的炒菜水准,给他们炒上几盘可口的菜式,再拿出自己酿造的米酒,热情地劝他们多喝几杯。一定要多喝几杯,不喝就是不给面子。


罗顺天和姜恩平他们只好喝了一杯又一杯。我八叔在旁边,很温和地微笑。


姜恩平说:“老钟,你就准备这么下去了?”


我八叔说:“这样挺好啊。”


罗顺天笑了笑:“老钟修炼成精了。”


我八叔说:“我是真的感觉挺好……”他压低声音,“不瞒你们,我跟你们嫂子,现在也是前所未有的好……”


大家一阵哄笑。一定要我八叔干上一杯。我八叔干杯,干完之后自己再给自己斟满。我八叔说,这样真的很好,平平淡淡就是真。


姜恩平说:“老钟,你了不起。”


罗顺天跟姜恩平的看法不一样。罗顺天说:“老钟,你是一条龙,你不会这样下去的……”


我八叔说:“这样有什么不好?平平安安,不用担惊受怕。”


罗顺天笑了笑:“老钟,需要帮助的时候,一定要告诉兄弟我一声……”


我八叔很感动。现在他什么也没有了,而罗顺天和姜恩平的仕途正在顺利当中,他们却没有我们罗州常常都有的那种势利心理,还是认我八叔作朋友。我八叔眼圈都有些红了。我八叔说:“是好兄弟,我谢谢了……”


等到他们走了之后,我八叔不由自主地想起过去的那种辉煌。那个时候的生活跟现在完全不同,就好像是梦一样。


我八叔回坡脊去看了我奶奶一趟。我奶奶这时候已经是彻底地失忆了。我奶奶一直都在盼望着我八叔发了大财,好风风光光地回来,让她体体面面地死掉。我八叔真的回来了,却一无所有。好在我奶奶已经不再盼望这些东西。我奶奶什么也记不得了,她的脑子一片空白。她坐在凳子上,身体因为衰老,缩成了一小团,还不到六十斤重。我八叔站在她旁边的时候,她没有理会我八叔,而是一心一意地在拨弄地上的一只死蟑螂。


我大堂哥说:“阿嬷,你不是日日盼着八叔回来吗?现在八叔回来了……”


我奶奶嘟嘟囔囔:“好好好……”


我大堂哥跟我八叔说:“阿嬷记不得事情了。”


我八叔所有的愧疚都涌上心头。我八叔执着我奶奶的手,我奶奶的手像草纸一样粗糙,好像随时都能滑脱下来。我八叔眼睛都湿润了。我八叔哽咽着低声说:“阿婶诶,我是阿弟……”


我奶奶说:“好好好……”


我大堂哥说:“八叔,阿嬷日日都记着你哩,说你必定会发达,会赶着一千头肥猪回来,让她风风光光地去哩……”


我八叔苦笑:“文堂,你看八叔像发达了的样子么?”


我大堂哥说:“你不是发达过么?发达了你就是接阿嬷去吃了一顿酒,也没有回来过。”


我八叔说:“现在我也是个穷光蛋了……”


我大堂哥说:“我知道,我知道,欠人家的债到处躲是吗?”


我八叔默默地,不再说话。我八叔看着我奶奶,我奶奶也看着我八叔,脸色很温和,也很慈祥。我八叔感觉到了,我奶奶看着他的时候,就跟看着一棵草没有什么两样。


我八叔眼睛湿润了。


我八叔没有去看我大伯,我大伯对我八叔也有避而不见的意思。我八叔当年邀请了所有人去吃山珍海味,就没有请他,他一直都在记着。


这时候,我大伯也很老了。我大伯的饭店开不下去了,他变成了一名拖拉机修理工。我八叔其实连拖拉机的发动机都不知道在哪里,但是他却敢拿着焊枪乱点,点得火光闪耀,吱吱作响。然后,我大伯装模作样地说,好了!


我大伯开饭店时的吝啬也延续到了他开拖拉机修理厂这里。他购买的电焊条是最廉价的假货,他的空压机是从县城拖拉机修理厂弄来的垃圾,整天要爆炸了要爆炸了的样子,好像几十年前日本鬼子的飞机投掷在我们罗州县边上的定时炸弹。我大伯不理会,我大伯岿然不动,仍然抱着一把焊枪到处乱点,隔着面罩,弄得电光四射。有一天,我大伯正在给一辆手扶拖拉机焊接车闸把手时,把电焊条点到了脚上……


出院之后,我大伯就变成了一名瘸子。我大伯干脆什么活也不干了,搬了一张凳子跟我奶奶坐在一起。我大堂哥对他很不满,说:“老窦,你做什么啊?”


我大伯白了我大堂哥一眼,说:“等死!”


我大伯不再理会我大堂哥,把水烟筒吸得叭叭响。我大伯的水烟筒很可能是从日本鬼子入侵我们罗州的时候就保存下来的古董,烟筒的身上,已经没有了原本的楠竹颜色,只有一种闪闪发光、油油腻腻的黑褐色。我大伯变得不爱说话了,我大伯为我大堂哥操尽了心,最后也绝望了,他对什么都抱以无所谓的态度。


我八叔回到县城,继续跟我八婶一起做小生意。


曾经轰轰烈烈搞过股份制改革,后来因为上级领导的反对而不了了之的县一纺也终于倒闭了。


中央出台政策,允许国有企业实行倒闭,县一纺立即关门,欠下银行上亿文的贷款没有归还。好几百工人一下子就失业了。虽然我们都把失业叫做下岗,实际上,下岗就是失去了工作和保障。县一纺开了头,锅厂、水泥厂、电机厂,都关门大吉。


下岗的工人在街上晃来晃去,领导心烦,老百姓也心烦。男的变成了小贩子,女的有些当上了售货员,年轻些的,甚至就开始涉身色情行业。那段时间,我们罗州好像所有的企业都倒闭了,但是我们的街道却日益热闹、喧哗,人们的脸上,照样神采飞扬。各种高档消费场所照样宾客满堂。有些倒闭厂子的厂长们,因为下岗在家,没有什么事情,干脆天天到夜总会宵夜,到桑那浴泡澡,到灯光昏暗的地方找小姐。我们的县城,既繁华,有杂乱。街头上无所事事地晃来晃去的人太多了,领导还感到害怕,社会治安也渐渐恶化。


我八叔曾经经营过的运通海鲜大酒楼也荒废在那里,当年的封条也隐约可见。我八叔偶尔经过,心里难免感慨万千。运通海鲜大酒楼的原址地段不错,厂子虽然倒闭了,原刘厂长虽然因为贪污腐败被判了二十年徒刑而送到高州服刑,但是这个酒店如果再开起来的话,还是有些机会的。后来我八叔才知道,县里规定,谁想盘下这所酒店都可以,但是一定要解决县一纺多少多少个职工的就业问题。人们考虑来考虑去,经营成本太高,只好放弃了。


我们罗州仍然在飞速地发展着,但是好像跟我八叔、跟我父亲他们一点关系都没有了。虽然我八叔一败涂地,我父亲连房子都给拍卖了,但是我们罗州的经济在这几年里得到了飞速的发展。


那些装有茶色玻璃的小楼越来越多了,县城的中心地带甚至盖起了一幢高达十二层的大楼,大楼里面的喜运来购物中心模仿着上海广州深圳这些大城市的格局,开得灯火通明。有一次,我堂妹跟着两个同学一起到喜运来玩,一眼就看见了当售货员的张春芳。


张春芳一见到我堂妹,泪水就流了下来。


我八叔东窗事发,逃离罗州之后,张春芳怀了孕,谁也不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在哪里。张春芳当然是死活不肯说了,她说她是有一天被人吹了一口气,就吹大肚子了。张春芳很想生下这个孩子,但是在那个时候,一个未婚女子生下一个孩子,是比天塌下来还大的事情。张春芳的母亲寻死觅活,一定要张春芳打掉,然后尽快找个随便什么人嫁掉了事。张春芳被母亲搞得筋疲力尽,迫不得已,被母亲叫了两个亲戚一起,强行拖到了卫生院,哭喊着被打了掉孩子。她为此伤心欲绝,哭了很久,差点就要上吊了。


张春芳换了很多工作,但都干不长。所有的男人看见她,都像饿狼看见了羔羊。张春芳把我八叔给的两万文拿回河唇交给了母亲。但是她母亲并没有放过她,整天要死要活,以死威胁。张春芳最后绝望了,嫁给了河唇镇政府一个副主任的儿子。后来才得知,这个副主任就是我八叔当年退婚的戚世妹的丈夫。不到两年,张春芳就坚决地跟戚世妹的儿子离婚了。


戚世妹的儿子是个不学无术的家伙,那根东西不太好使,还是个虐待狂。他认为张春芳已经不是处女了,自己有权利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他经常把张春芳绑起来,用鞭子抽,用热水烫,还用烟头烙,狠狠地搓揉她的***,把黄瓜和香蕉塞进她的身体里。张春芳痛不欲生,整天以泪洗面。嫁出去的女儿泼出去的水,张春芳的母亲对张春芳的哭诉毫不在乎。母亲说,你都是人家的人了,他想怎么干就得由他怎么干吧。除了在家里受虐待之外,张春芳还遭受副主任公公的性骚扰,因此戚世妹对她非常忌惮,常常横挑鼻子竖挑眼,想法子找茬整她。张春芳的副主任公公狐臭特别厉害,他的无耻比他的狐臭更加厉害。他说,他儿子的东西,不就等于是他的东西咯。儿子不能用,他就用用咯。老子无耻,儿子更加下流。他买了好几样健慰器,整天拿张春芳搞实验,总是让张春芳既兴奋无比又痛苦万分。戚世妹听到张春芳的呻吟和哭喊,言简意赅地说:“你这个贱货!还知道得意嘞!”


有一天,张春芳在戚世妹的儿子玩得正高兴的时候,双脚来个兔子蹬鹰,把他一下子就蹬到地上,白白眼,口吐唾沫,变成了一个神志不清的白痴。张春芳要跟他离婚。虽然遭到公公的百般阻挠和母亲的各种威胁,张春芳也没有再退缩再让步。


戚世妹说:“你得赔我们家的财产损失费精神损失费!”


张春芳说:“赔你祖宗十八代的臭***!”


戚世妹张牙舞爪,扑地撒泼:“我***臭,你的***就不臭?我的***臭,我的***只跟我男人玩;你的***臭,你的***千人整万人弄。”


张春芳不屑地说:“你的老臭***,也就只有你那个臭虾公弄了!”


回到家里,张春芳还得像我军遭遇七十四师的张灵甫一样,遭遇她的母亲。


母亲说:“我死给你看!”


张春芳说:“你早该死了!”


母亲号啕大哭:“天收你张春芳啊,你没有良心,你的良心都给狗吃了!”


张春芳说:“说得对,我的心都给狗吃了!”


张春芳把一切都告诉了县妇委会的同志,妇委会很支持张春芳离婚。


妇委会对副主任和他儿子的评价是:禽兽不如!


张春芳一个人来到县里,再也不回家里去了。她在县里,什么都干,当过纺织女工,做过酒店服务员,甚至还去夜总会当过小姐。来夜总会的男人虽然大多有狐臭味,但是没有一个臭成戚世妹老公那样的。张春芳觉得自己还能够忍受。有一次扫黄,张春芳也被关了进去。出来之后,她就应聘到了喜运来。


听说我八叔也回来了,现在也没有什么事情,正在跟我八婶一起摆摊呢。


我八叔早上卖豆浆油条,晚上卖宵夜汤粥,白天就做些家常炒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