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本章字节:8488字
我父亲一直呆在鱼塘里,对于发生在罗州,发生在我八叔身上的种种事情,他都不闻不问。他越来越习惯这种生活了:没有太多的前途,没有太多的愿望,心里越来越平静。他像个从小到大就生活在农村里的老农民一样,脸上显露出温和慈祥的表情。我父亲栽种的芒果树结出芳香的果实,他种的蔬菜足够他食用了,而且还能多出一部分来拿到菜市场卖掉。我父亲让我每个月给家里寄二百块钱,作为房子的租金。除此之外,他们的开销很少。
我大嫂又生了一个儿子,她一个人带着两个孩子和我母亲住在一起。我大哥已经去了贵阳,他想看看那里有没有什么机会,顺便躲避那些逼债讨债的人。
那年我回家探亲,站在罗州街头,脑子里一片迷茫。我们家早已经被排卖了,我父亲他们像敌后武工队一样,在县城里神出鬼没。我根本就找不到他们的住处,又没有任何电话可以联系。罗州本来是我的故乡,可是在我的故乡里,我比一个陌生人还陌生。我嗅着那些驭荡的春风,闻着这些陌生的空气,感到自己就像一个降落地点有误的伞兵。那些爬行迅速的三摩,飞快地向我麇集。我感到一阵慌乱。
也许,我的故乡应该是坡脊,那里有我童年美好的记忆,但是,那里也没有我的家。我在坡脊,也是一个陌生人。
我想来想去,最后决定直奔鱼塘。
我父亲听见狼狗的吠声,喝住狼狗,走了出来。看见父亲,我的眼睛里就热乎乎的。我父亲的样子跟我在照片里看到的一摸一样。有很多年没有回家了,我看见照片里的父亲头发花白,皱纹满面,眼睛眯得很小,嘴角还露出一种微笑。我很难描述这种微笑,我觉得只有像我父亲那样经历了许许多多的事情的人,脸上才会有这样的表情。他的表情非常平和,平和到心满意足,平和到让我感到心酸的地步,好像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我父亲已经很老了,他跟我的爷爷越来越像,他不再表达,他很少说话,也不再给我打电话。以前即便给我打电话,也是找不到什么说的。只是用一种商量的口吻,让我寄一点钱回家。我没有回家,是因为我想逃避。
我父亲说:“文理,你回来得正好,正好帮我们对付那班烂契弟……”
从我上了大学之后,我父亲就称呼我的学名。以前我有小名,叫虾弟。我们家里除了我弟弟之外,都这么叫我。我父亲头一次改口叫我的名字,我感到很不习惯。我父亲说,你长大了,就不能再叫你虾弟了。我父亲说,好男儿志在四方,你出去就不要再回来。
每次在送我到车站,我父亲都在火车开走之前,转过身去,稳稳地往回走。我父亲不喜欢看见火车缓缓驶离,人们频频挥手,嘴巴里喊着各种话语的气氛。我父亲什么话也不说。也许他觉得该说的话都让我母亲说完了。我不知道他是一种什么表情。现在,我父亲又这么叫我,我心里一酸。
我大哥钟文长也在这里。
“什么烂契弟?”我有些不解。
“系一班黑仔……”我大哥钟文长说,“刚才他们到我们这里来,抓了帮我们干活的一个北佬黄仔,说是黄仔撞了他们,要赔一万块钱。黄仔没有,说只能问老板借。他们打了他,打得很厉害,押来问我们要钱。”
我想起来了,刚才我搭三摩来时,碰上了三辆三摩,呼啸而去,“就是刚才过去的那一班?”
“就是他们……”我大哥说,“我们说一万文钱没有,他们又把黄仔押走,说是要把他打死算了。可能他们很快就会回来。”
“一班烂契弟!”我父亲说,把水烟筒吸得吧嗒吧嗒响。他吸完之后,用手掌心抹了一下烟筒嘴,递给我。我说,我戒了。我父亲的“烂契弟”就是“狗娘养的”的意思。我父亲说这话的时候,脸色很平静,好像这种事情已经是司空见惯了一样。我说过,我父亲是个走南闯北,见惯风雨的人。这些事情,对于他来说,可能真的是一件小事。我父亲吧嗒吧嗒地吸着水烟筒。我父亲以前的烟瘾并不大,好像可吸可不吸。但是现在他的烟瘾似乎上来了。他一刻不停地在吸烟。吸完一顿,用手掌心在口上顺时针抹了抹,就表示干净了,递给我。
就在这时候,远处果然又响起了三轮摩托车的声音。
来了两辆三摩。七个中学生模样的小年青咋咋呼呼地跳了下来。其中一个牛皮烘烘,身上穿着中山装的矮子被我父亲养的大狼狗吠了一声,吓得尖叫起来,差点跌进鱼塘里。这样一狼狈,他本来身穿中山装的酷哥模样就荡然无存。
他们进来之前,按照我大哥的布置,我一直在水井边磨柴刀。
“老板,钱准备好了没有?”一个瘦高个大概是大哥大,开始恶声恶气地问我父亲。
“一万文呢就没有……”我父亲慢悠悠地说。
“没有我们就把北佬拉出去打死算了!”刚才被狼狗吓得尖叫的矮个子黑仔在旁边威胁。
我父亲的脸沉了下来:“打死人?那你们就拉出去嘛……”
气氛有些紧张。我不由自主地握紧了手里的柴刀,眼睛直往矮个子黑仔脖子上瞧。我的柴刀磨得锃亮,发着白闪闪的光。有一个古代的勇士在我的体内诞生,开始操持我的一切。虽然我是一介书生,但是利刃在手,我就会把这个矮个子黑仔的细脖子一刀剁掉,跟剁掉一根萝卜没有什么两样。这时候的气氛,很像我父亲在我们小时候经常给我们描写的气氛,有一种硝烟的味道飘起。我忘记了自己的身份,我觉得自己开始有一种残忍的感觉。我渴望跟他们干起来,我闻到了血腥的味道。我的血液和骨头都在兴奋。我的手轻微地发抖,我把柴刀握得太紧了。
瘦高个忙说:“老板,有事好商量,有事好商量!”
我父亲从鼻孔里吐出一丝烟来:“你们才几岁?知道死字有几笔吗?就在这里乱讲?”
矮子黑仔一副很冲动的样子。我父亲根本就没有瞧他,而是捏着一小撮烟丝往水烟筒上敷。我知道我父亲捏水烟筒的那个姿势意味着什么。一旦情况不对,他的水烟筒就会飞起来。
瘦高个说:“老板,我们兄弟一直都没有发市,你总不能让我们空手回去吧?”
我父亲没有理会他。瘦高个“没有发市”的意思是他们一直都没有做成一笔生意。他们的生意当然是敲诈勒索了。
瘦高个又说:“多少给一点吧,我们兄弟好久没有发市了,食粥的钱都没有了。要不,八千?”
我父亲没有理他。他又说:“六千?”
“五千?”
“四千,不能再少了。”
“三千,就这个数……”瘦高个的声音越来越小,越来越没有自信。
我父亲把嘴巴里的烟吐尽:“二百五!”
我父亲的这个数说出来,把我们双方都吓了一跳。矮个子黑仔情不自禁地往后跳了一步,差点摔进粪坑里。他惊魂初定,口吐秽言:“丢喇嘛,也太少啦!”
我手握柴刀,腾地站起来。
我大哥说:“二百五也还是看在大家乡里乡亲的份上,不然一分钱你们都别想拿走!”
气氛沉得像块大青石。大家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愣住了。空气也好像凝结成块,扑扑地落到我们大家的脚下。我这时候脑子也已经空了。我死死地盯住矮个子黑仔的短脖,双眼发直。
还是我大哥打破沉闷:“各位兄弟,我看就二百五吧。你们没发市,我们也没欠你们一分钱,不过是看在乡里乡亲的面子上,朝见口晚见面的机会很多,才给你们这笔钱。我老弟……”我大哥把脸转向我,“……也是黑社会,在上海做,这边不熟悉。上海你们听说过吧?十里洋场,上海滩,黄金荣,杜月笙,都是上海滩鼎鼎大名的黑社会青红帮的头子,杀人不见血,吃人不吐骨头……”
“上海谁不知道?”短脖子矮个子黑仔说,“《上海滩》,周润发,吕良伟,刘德华……”
“有见识!”我大哥说,“既然大家都是道上的,这件事情就这样吧,明天你们来拿钱……”
“明天?”瘦高个头目叫了起来,“今天我们叫三摩都还没有给钱呢,不给钱我们晚上吃什么?”
我父亲说:“你们想吃什么?”
我大哥说:“明天吧,今天我们也没有钱,要去借。”
头目狐疑地看着我大哥:“不会吧,老板?连二百五都没有?”
我不耐烦地说:“要呢就明天来拿,不要就二百五都没有!”
短脖子矮个黑仔疑心重重:“大佬,你明天要是叫公安我们不是完残?”
我父亲笑了:“仔啊,收拾你们几个还要公安?收拾你们这班烂契弟,现在你们就跑不了,信不信?”
几个稚气未脱的黑仔赶紧相互看几眼,暗暗嘀咕了两句,算是商量过了。
瘦高个头目说:“我们还是不放心。道上的习惯,是小心能行万年船。你们明天中午十二点把钱送到十字路口大榕树下,我们会来取的。”
说完,他们就牛气烘烘,底气不足地走了。
我晚上就住在山塘边。蚊子很多,我父亲点了三块蚊香,显然是照顾我,担心我被蚊子扛走。晚上倒还好,蚊帐很厚,只要掖好,蚊子不会撕破蚊帐攻进来。我跟父亲面对面地坐着,一盏昏黄的电灯在夜色中闪着微光。轻风吹过,树枝摇拽,发出细小的沙沙声,显得很寂静。我觉得我们似乎又回到了当年在坡脊镇,坐在番石榴树下听他讲故事的时候。但时过境迁了,我父亲没有了讲故事的心情。他吧嗒吧嗒地吸着烟,表情很松弛,没有责怪我一直不回来的意思。我感到很惭愧,因此也有些忐忑不安。
“今年怎么有空回来?”我父亲问。
“我请了假……”我说。
“回来就好。”我父亲说。
父亲这么说,我感到很不安,也有些内疚。我曾经对我父亲充满崇拜,但是我父亲是一个没落的英雄,他就像是骑着一头小毛驴突然闯进二十一世纪的堂吉珂德。他所驰骋的疆场,现在被证明了仅仅是比绿豆芝麻还小的坡脊镇,和现在干涸的山塘、废弃的砖厂。
我转移话题:“这些黑仔是什么人?”
我大哥说:“他们还算不上黑社会,也就是一些烂仔。现在满城都是这些人,初中高中毕业,考不上大学,又找不到工作,就只好成群结队在城里城外混了。像黄仔这件事,就是他们故意的。他们把自行车停在路边,看见人来了,突然一横,你刹不住车,撞上了,他们就讹诈你,要一万块钱赔偿之类……他们还根本算不上黑社会,跟阿贵那样的不能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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