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6734字
说到五花大绑,我们这些小孩子都特别崇拜捆绑犯人的五花大绑手法。人们施行五花大绑所用的绳子,当然不能是姜红卫他们家的假冒伪劣产品了。姜红卫家做的绳子只配用来拴拴牛,捆捆猪,上上吊。捆犯人,尤其要捆出五花大绑这种高超的技术来,姜红卫家的绳子根本就配不上。姜红卫家绞的绳子太粗糙,上不了台面。捆绑犯人的绳子都是上等品,甚至有人认为是从国外进口的极品。说绳子是进口极品,那是造谣。这样优质的绳子,听说产于我们罗州某个神秘的军工企业。他们拥有全罗州最优秀的工人,全罗州最精密的机器,能够采购到全罗州最好的原材料。他们的产品首先要供应部队,其次出口创汇,最后才是返销国内,让这些社会的渣滓受受活罪。他们生产的这些绳子以精心挑选的一级黄麻为原料,掺上进口的优质尼龙,辅以我们这里特产的上等剑麻纤维,使用进口的编绳机编制而成,因此具有高科技的内涵。据说,绳子编成之后,还不能直接使用,还要用秘制的香料配以特级木炭精心烘干,加以妥贴的包装,再贴上漂亮的商标,装在漂亮结实的包装箱里,这才能够出厂。
这种绳子看起来细细软软的,像一条竹叶青。绳子表面油光水滑,令人联想到少女的肌肤。其坚韧程度,则远远超出了我们的想像。像这样美好的东西,我们普通老百姓家里要是拥有一条,就是上吊一回也够本了。好的东西都要出口到外国去。我们没有好命使这么好的东西。这种绳子在我们国家里,毫无疑问只有军舰、军车、飞机、大炮和重要部门才有资格使用。用这种绳子捆绑犯人属于暴殄天物。但是大人们又说了,这些坏蛋都是社会的渣滓,是恶鬼投胎,拥有匪夷所思的能力,经常能够在不可能的情况下逃脱,一定要用人世间最优美的绳子才能绳之以法。
五花大绑的捆人方法可以说是一种真正的艺术。绳子在犯人的身上丝丝入扣,无微不至,有如一道温柔无比的藤蔓绞缠在犯人的脖子、肩膀和手臂上,看起来就像是一条漂亮但是令人感到恐怖的竹叶青在竹枝上优雅地滑行。被绑之后,无论多么残暴的犯人,都会变得像兔子一样温顺,他们的脸上都会显出一种讨好的、可怜的、讪讪然的、甚至是无耻的表情。由于年幼无知,我们当时以为所谓的五花大绑,不过就是给绳子简单地打几个结而已。我们死党几个相互之间的实践却证明了,这种表面上是给绳子打几个小结的貌似简单的事情,实际上却几乎无法模仿。它们有着自己的艺术。据我父亲说,在我们全河唇公社,也就是只有陶瓷厂的保卫干事老皮,才有这种本事。
老皮家一线单传,五花大绑的手艺也是传男不传女。据说这门传家绝活,从明朝末年就传了下来。老皮的祖宗里,最有名的一个是清末慈禧年间的皮大炮。皮大炮是一名刽子手。据说皮大炮是刽子手里胆子最小的,每逢轮到什么剥皮、凌迟之类的酷刑,他都吓得双腿发抖,屁滚尿流。只有砍头、腰斩之类的事情,他才可能轮着机会上岗一次,还常常搞得一团糟。皮大炮之所以能够在高手云集的刑部执行局刽子手处砍人科里混着,据说就是因为他有着一手家传的捆花绝活。皮大炮砍人剥皮不行,但是他双手像女人一样细腻白嫩,像绣花姑娘一样灵活精巧,能够在一个个胖瘦高矮不一、男女老少不等的犯人身上,捆出各种形状各种花色。
慈祥太后很欣赏皮大炮饿这门手艺,常常召他入宫,让他捆绑某个触怒后颜的妃子或者宫女。皮大炮把这些可怜的、像水晶一样美丽的女人捆起来,弄成各种形状,让她们不能吃不能喝不能拉还不能舒舒服服地喘气,然后扔在太阳下暴晒,在大雪里急冻,悲惨绝伦地死掉。有一次,按照慈禧太后的特别要求,皮大炮把一个剥光了的妃子捆成了一个粽子。他捆得这样好,以至于光溜溜的白嫩嫩的妃子能够像一只皮球一样在地上滚动。妃子莲藕一样的胳膊腿脚,糕团一样的脸蛋屁蛋胸蛋,都鼓在如同鱼网一样密实的绳眼里。慈禧太后感到后颜大悦,这个把慈禧太后恨之入骨的妃子,脸上竟然不由自主地露出奴颜婢膝的讨好表情。太后高兴之下,让人把妃子泡在大蜜缸里,然后密诏皮大炮进入内室去苟且好事。
皮大炮有一根驴样的东西,这正是他屹立刑部执行局刽子手处砍人科里岿然不倒的奥秘所在。民国时期,我们河唇陶瓷厂的保卫干事老皮的父辈爷辈常常拿皮大炮来吹嘘,为自己的脸上贴金。连慈禧太后他都能上,这丢喇嘛的是何等的风光?问题在于,人家慈禧太后远在北京,跟我们这里远隔千山万水,连鸟都不肯飞到这里。既然皮大炮上了慈禧太后的床,老皮的父辈爷辈因何却到了我们这个穷山恶水之处当了草民?这种事情一言难尽,谁也不知道详情。乱世乱人,在那个年代,发生什么事情都不奇怪。你也可以这么解释,八国联军入侵,火烧圆明园,皮大炮带着家眷,逃到了南方。
老皮年幼时贪玩,不肯好好学习捆人的手艺,而且一气之下,参加了粤北的东江支队。然而,曾经上过慈禧太后龙床的皮大炮的遗传基因在老皮的身上并没有消逝。老皮一进城,就搞了一个女中学生,落下了被遣送回老家的悲惨下场。老皮被遣送回来不久,他的老窦就呜呼哀哉了。由此可见,其实老皮也没有把祖传的手艺学到手。现在被我们津津乐道的五花大绑,不过是老皮凭着自己的记忆,自己摸索着捆出来的。有那么多的祖传绝学,都是这么失传了。老皮的老窦临死之前,什么话也不能说,只是涕泗横流地看着老皮和墙上的一根油腻腻的绳子长长地叹气。老皮知道老窦的意思,知道他是因为祖传绝活失传而内心悲痛。
虽然祖传绝活失传,但是每逢严打,要让坏蛋吃花生米的时候,派出所的公安都要来叫上老皮帮忙。公安虽然抓坏蛋厉害,但是绑人不行。那些死到临头要吃花生米的坏蛋,以前常常在执行前忽然挣脱绳索,造成一片混乱。就算没有挣脱,他们挣松了绳子也不好啊。这样,他们东拧拧西扭扭,让开枪的刑警感到很不爽快。而老皮不然,老皮绑过的坏蛋,还没有听说有哪个能够挣脱甚至挣松的。他们只会越挣越紧,越紧越喘不过气来,最后被勒得奄奄一息,动弹不得。为此,老皮多次得到过派出所领导的口头表扬。老皮心情高兴,赶紧回家钻研五花大绑的神秘技艺。
捆人游戏我们百玩不厌。我从来都不肯被别人捆绑,我对被捆绑充满恐惧。我设想我八叔被五花大绑的情形。面对荷枪实弹的民兵,暴晒在太阳下,口干舌燥却又不能喝到一滴水,我八叔一定会感到十分痛苦。我相信,我八叔一定像我这样讨厌被别人捆绑。
很多事情都在急速地变化着,这种变化带来的压力碾碎了我们脆弱的心灵。
我八叔总共只给家里寄过一次钱,一次就是一千块钱。这笔巨款数目惊人,相当于在坡脊每天连续不断地卖一年凉茶得到的收入。这让我堂哥钟文祥趾高气扬起来。钟文祥把这笔巨款占为己有,像我八叔当年那样到邻近的广西玉林胡作非为了一通。等到把钱花得差不多时,他带回来了一个女人。我堂哥的生活实际上是对我八叔的拙劣模仿。
得知我八叔寄回来一千块钱,我八婶回来了一趟。然而这一千块钱已经被钟文祥带走,花了个一文不剩。我八婶只看见钟文祥从广西带回来一个女人,我八婶叹了一口气,没有说什么。我八婶的生意一直不顺利。她的父亲已经去世了,母亲整天阴沉着脸。她的姐姐渐渐变得十分势利,开始图谋着父母的房子,生怕我八婶跟她抢。我八婶对于这种事情感到十分伤心,也十分无奈。她一直是个要强的人,但是命运总是跟她作对。
有一次,我八婶乘车返回坡脊时,身上的钱被小偷偷了个精光。她下了火车,身心疲惫,简直就要垮掉了。
我父亲去看了我八婶。他让我八婶也开一个小饭店,兼着卖卖凉茶,好赚点日用钱。最后,我父亲把自己弄的一块田交给了我八婶,让她种点菜。自己吃一些,多了的卖掉。
开小饭店很辛苦,我八婶脸上的光彩渐渐地消失了。我父亲在坡脊很有威望,倒也还没有什么人敢欺负我八婶。我八婶很勤快,她把自己的小饭店打理得井井有条。逢到赶集日,生意还不错。我八婶已经变成一个很普通的家庭妇女了。她很能干,勤手勤脚,辛辛苦苦地挣钱,负担着三个孩子的生活。她的颜容日渐凋零。
要是我八叔能够经常寄些钱回来,我八婶的情况也许好得多。但我八叔总共也就是寄回那么一次钱而已。后来,我八叔干脆就消失了。以前他的消失是人的消失,但是各种消息还是接踵而至。后来他的消失,就音讯全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