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3)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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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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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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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506字

这种传销热身操是训练传销新兵的必修课,一般都在我们罗州一中的大礼堂里举行。场面热闹非凡。来自全国各地的父老乡亲,身份横跨工农兵学商的各种各样的人们济济一堂,叫叫嚷嚷,挤得就像是一群嗷嗷待宰的肉猪。混浊的空气困难地在人与人之间的缝隙中游动,人们也像是空气中的一粒尘埃,悬在半空中漂移。人们激动地低声交谈,嗡嗡嗡的声音爬进爬出,像蚂蚁一样,充塞着你的身体,让你不断地膨胀,情绪不断地高昂。在还没有见到我八叔、运通传销公司的老总钟世通之前,你就会被这种无比盛大、轰轰烈烈的场面给镇住,你就会像一条迷途的小鱼,在这些看不见的汹涌浪潮的拍打下失去了方向。你会感到自己被捐猪仔了,被塞进了破破烂烂的中巴。在中巴车里,你就好像罐头中的一条沙丁鱼,你已经被打包,被高温蒸过了。


罗州一中的大礼堂年久失修,破败不堪。经过这么多年的日晒雨淋,这个大礼堂墙面斑驳,檐梁腐朽,一副眼看就要塌了就要塌了的样子。它之所以还没有坍塌,是因为里面有这么多的人,人多得就像是被拖网打捞上来的小黄鱼。


大礼堂很有历史,也很有来头,据传闻乃是解放前的巨贾钟德生所建造。他假仁假义,捐资办学,想博得我们罗州老百姓的好感。事实证明了他的这个愿望乃是痴心妄想。我们罗州县刚解放,房屋破败,百废待兴,人们别的都还来不及干,就先想到要把钟德生拉到大礼堂面前的操场上公审,然后押赴刑场毙了。钟德生比较肥胖,可见一贯是鱼肉百姓,奢侈淫逸。毙他五枪不算多,需要的话我们还可以毙他五十枪子弹,甚至轰他五十发炮弹。歌曰:新生社会就是好,一枪就把他毙了;人民群众齐欢欣,阳光大道向前跑。我父亲至今还记得这些打油歌,随口就能够背出来,可见当年枪毙钟德生大快人心。其实大家跟钟德生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仇恨,钟德生当年在县城里人缘很好,也很会做些善事来收买人心。人们之所以感到枪毙钟德生大快人心,主要是因为钟德生比我们大家都有钱。有钱人不会是什么好东西,这是那个时候大家的普遍想法。因此,不仅枪毙钟德生大快人心,枪毙其他有钱人也大快人心。所以,当时大家都在忙着毙有钱人,天天都像是在过节一样快乐。


我们罗州虽然地理偏僻,物产贫乏,但是有钱人似乎还不少。大家既然决定要把有钱人都毙掉,那么就得把所有有钱人都找出来。这么一找,就找越多。不论男女和老少,全都得毙掉。在这点上穷苦大众和人民解放军工作队取得了惊人一致的共识。


据我父亲说,连我爷爷这个穷光蛋都差点儿被列入有钱人的行列。理由之一是他跟我们县上的最大恶霸钟德生乃是本家;理由之二是他也曾经有钱过,只是因为嗜赌成性输光了。这些理由都不充分,被证明乃是一小撮别有用心的人在耍阴谋诡计。在划分成份的时候,我父亲是工作队队长。人们不看僧面看佛面,对我爷爷他们就网开一面,划成了贫农。可以不谦虚地说,在成份上,我们家甚至超过了毛主席。毛主席的家里还是中农呢。毛主席老家有一口大鱼塘,当年毛主席跟主席的父亲吵架,还威胁说要跳进鱼塘里自尽呢。相比之下,我们家却什么也没有。


不仅当时没有,时至今日,同样家徒四壁,一无所有。要是现在就是解放初,要是现在突然要划分成份就好了。现在要是划分成份,我们家毫无疑问将是令人艳羡的贫农。但是时代不同了,现在即使划分成份,人们也争着抢着要当有钱人,要当地富反坏右。现在应该划出来一种新的成份,那就是老板。现在老板最吃香。我们这些老百姓到菜场去卖菜,那些小贩子都叫我们老板。既不是同志,也不是师傅,更不是先生小姐,而是老板。老板,来根萝卜?老板,来盒豆腐?小气!乡巴佬!擦那娘逼!总之,时代不同了。我们的想法也仅仅是大家说说而已,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当年我爷爷他们虽然侥幸变成了穷光蛋,没有被毙掉,但是我们全县上下被毙掉的人还真不少,可谓是车载斗量。


我父亲从正面证明了这个数量的真实性,这点因此变得毫无疑问。我父亲说他当工作队队长的时候,干的就是这个工作。所谓工作,就是给广大人民群众划分成份。进而为下一步的工作打好基础,把“地富反坏右”给揪出来,把贫下中农区分出去。这个时候,一个人越是贫穷,就越是感到无比骄傲,骄傲得可以光着屁股在村头村尾走来走去。而那些家里稍微殷实一点的,手里积攒下了一些钱的,薄有几亩田产的,甚至是过去曾经有过钱的如我爷爷之流,就如同丧家之犬,惶惶不可终日。


他们随时都有被揪出来的可能,揪出来之后随时都有可能被批斗,进而随时都有可能被押赴刑场毙掉。既然都毙掉这么多人了,多毙你一个也不多,少毙你一个也不少。在当时,有钱人真可谓是过街老鼠,人人自危。当时的穷苦老百姓的感觉完全像飞了起来,心情爽得不得了。真是可以说长吐一口气,翻身做主人。虽然家里照样还是没有粮食,每天还是饿得肚子里呱呱叫,但是翻身作了主人,在精神上就非常饱满。穷人们整天开会,整天研究着大事,整天搞运动,整天喜气洋洋。当时别说富农,就是中农,心里都有些慌。下中农心里还不踏实,只有贫农才是感到真正得到了翻身和解放。人们不仅见到地主富农的东西就抢光,而且晃来晃去感到理直气壮。


这个情形跟现如今正好相反。现在有钱人就像当时的穷光蛋一样骄傲,骄傲得可以光着肥臀在大街小巷上大摇大摆。以前的穷光蛋光溜溜地溜达,现在的有钱人也光溜溜地在桑拿浴里边洗澡边谈工作。唯一的区别是,现在的穷人不像当年的有钱人一样被揪出来毙掉。因为无论是在哪个朝代,穷光蛋都占大多数,你要想把占大多数的穷人全部都毙掉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更何况,跟穷光蛋做梦都想把有钱人毙掉相反,有钱人却喜欢把穷光蛋留着,好显示出他们的有钱和有地位。社会就是这么发生着翻天覆地的变化,变化之大让当年毙掉过不少有钱人的老同志看得张口结舌,胸闷气胀。老同志们现在都退休了,他们感到遗憾的是,当年自己的工作还是有疏忽的,让这些有钱的家伙变成了漏网之鱼。我本来以为老干部同志们大概弄错了,这些现在的有钱人当年都是穷光蛋,只不过现在变成了有钱人而已。但是后来我才知道老同志没有弄错。老同志的意思是,既然知道他们日后会变成有钱人,不如在他们还是屁大孩子的时候就干掉算了。


穷苦老百姓当年最喜欢的事情就是看见这些万恶的旧社会有钱人被枪毙,他们被干掉,相应地就表明我们老百姓的穷苦日子到了头。据我父亲说,当年,人们为了在划分成份的时候变成贫农,弄到一个好成份,简直是到了绞尽脑汁,无所不用其极的地步。走后门的有之,送礼者有之,找人说情的有之,哭哭啼啼者有之,妄图以色相勾引我们的工作同志者有之。当然,其中也不乏个别死鸡撑硬颈之辈,嘴巴里吐出当时仅仅是应该由革命志士才能够喊出来的口号:二十年后又是一条好汉!


我父亲说,有一次,他们去抓一个恶霸地主。工作队副队长抓起恶霸地主不满三个月的儿子,高高地举在头顶,摔在地上,将这个未来的恶霸地主摔了个屁滚尿流脑浆乱溅四分五裂血肉模糊。他刚刚坐满月子的恶霸地主老妈当场昏倒在地上,他恶霸地主的老爸则脸色惨白,浑身发抖,牙齿咬破了嘴唇。所有恶霸地主的家里人都被工作队的行动给镇住了,他们噤若寒蝉,浑身打抖,胆子小的甚至已经小便失禁了。这个情形让工作队队员十分高兴,让围观的穷苦老百姓也十分高兴。


当地一个二流子,人称癞皮狗的二扒子在人群当中因为过度激动,当场就喊,打倒恶霸地主!人们跟着也喊口号,直喊得惊天动地,雷雨交加,把恶霸地主的老婆又从昏倒状态中惊醒了过来。癞皮狗二扒子说,把恶霸地主的老婆给睡了!大家先是惊愕,继而一阵哄笑,接着是不断地讪笑,场面显得十分有趣,甚至有人低声咳嗽,乱擤鼻涕。人群中有人大声地说,看哪,癞皮狗二扒子的口水都流出来了!有人跟着说,二扒子老二的口水也流出来了!大家又一阵哄笑。在这阵阵地哄笑当中,工作队轻而易举游刃有余地把工作做了。有人说,干脆别公审了,现在就把他毙掉然后我们大家赶紧分他家的东西。当然,他的愿望不符合我们的工作政策,所以仅仅是一个空想而已。


关于这些工作,我父亲好像有些事情一直不能忘记。他说,有些人被划分为地主富农,其实他们也就是家里祖传了十几亩地,租给别人种田而已。这些地主老财的孽子孽孙既好吃懒做,又毫无本事。那些租种田地的佃农天生就有斗争精神和斗争智慧,给他们交的租子不仅短斤缺两,而且腐烂发黄。好吃懒做的地主富农不到半年就把这些租子给吃光了,一年中倒有大半年要饿着肚子,吃了上顿不知下顿。要把他们划为地主富农,进而把个别情节十分恶劣的拉出去枪毙,心里真是有些过意不去。


我父亲的话有时候只能是仅供参考。他虽然是工作队的队长,但是思想觉悟远不如副队长,甚至还不如我们这些屁大的孩子。人家副队长能够把地主恶霸的三个月大的儿子砸成肉酱,我们这些孩子也能够把我父亲的意志不坚定批判得闪闪发光。可见当时我父亲总是逆时代潮流而想,他思想既落后,身上又没有伤疤,在当时那个特定的条件下不能升官发财看来略有道理。一个思想落后的人,无论在那个朝代都不能升官发财。我父亲后来做生意失败,甚至连容身之所也被拍卖了,同样也是这个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