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1)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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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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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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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484字

李志明是我八叔的同班同学。中学毕业后,他因为出身好,当了兵,一九七九年参加了自卫还击战。在越南,李志明丢了一只耳朵。李志明感到自己已经很幸运了。丢了一只耳朵真的不算什么,甚至可以说是因祸得福。他的战友在越南牺牲了很多,这些都不说了。光是那些丢了胳膊卸了腿,没了眼睛缺了嘴,肠子流出来了伤了心肝脾肺的,就不计其数。他们一个加强连总共一百四十多人,最后活着回国的就剩下七十多人了。还有一个战友,虽然没有牺牲,但卵脬被弹片削掉了。一个男人什么都能丢,这命根子却不能没有。这名战友伤心欲绝。他还没有结婚,还没有尝过做男人的滋味呢。没有尝过做男人的滋味,就等于没有真正活过,等于白白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了一遭。这是多么残酷的事情啊。这名战友怎么也想不通,在回国之前,跳江自杀了。


李志明的身心在这场战争中受到了严重的伤害,他变成了一个怀疑主义者和享乐主义者。经历了这样的战争,李志明把很多事情都想轻了。跟那些不幸的战友相比,他简直就是太幸运了。三等残废的证书,使得他在退伍后,当上了供销社的采购员。


那个时候,采购员是呱呱叫不得了的人物。李志明表面老实,其实很精,供销社的钱,都给他和主任副主任贪污光了。这还不能满足李志明的贪欲,他终究是个有大志向的人,觉得这样下去没什么意思,也弄不到多少钱,干脆就出来做。开头他什么都干,后来发现走私比较来钱,立即跟人干上了这行。


李志明花了两三年时间熟悉情况,建立了自己的关系网,开始准备自己单干了。为此,唐高明还得罪了原来的合伙人。他们找来好几个人想教训教训李志明。当时的情况跟现在不同,当时教训的意思也就是想让李志明吃点皮肉之苦而已,还没有达到后来黑社会猖獗时的那种残酷程度。他们都是一些还算老实巴交的青年农民,还不知道该怎么折磨人。李志明却不然,李志明身经百战,心狠手辣。他非常沉着,一言不发,抡起一把菜刀,就剁掉了一个人的两根手指。受伤者迸溅的鲜血和惨叫声,把他的同伴吓得脸色苍白。


李志明把菜刀扔到地上,头也不回地走了。


有一天,他到我们坡脊来串亲戚。粮站副站长江大脚就是他的姐夫,他们好几年没有见面了。李志明想跟江大脚聊聊,看看能不能弄些粮食倒倒。有些地方已经开始重视养殖业了,需要大量的饲料。李志明知道,粮站那些发霉的粮食,是制造饲料的好原料。他和江大脚合伙把粮站的粮食运走了十几车。江大脚从李志明那里得到了四千多文钱。替他们运粮食的,就是我八叔。据说,李志明找到了我八叔之后,跟我八叔谈了好几次,我八叔才跟他走的。这跟上面的那个说法有些不同,但是更加符合情理。我八叔毕竟不是一个冒冒失失的小青年,我八叔这么做,一定有他的道理。我八叔加满了汽油,一连十几天连续奔忙在粮站和李志明联系好的饲料加工厂之间。除去汽油费,我八叔也得到了一千多文的净收入。


“阿通,跟我干吧,我们一起发大财!”李志明把钱交给我八叔时,跟我八叔这么说。


我们罗州与广西为邻,有一条高等级的国防公路通向广西边城凭祥。中越战争时,这条公路上终日奔驰着草绿色的军车、坦克、大炮。这些川流不息的军用物通过凭祥关,进入越南。中越战争结束,公路上的军车坦克大炮不见了,络绎不绝的是载客的中巴车。这些中巴车车容很糟,不仅载客,还夹带走私货。当时政府对于走私的严重性和危害性还没有加以足够的重视,对于走私货的查处力度也不大。在一些重要的关卡上,执法人员的盘查也很松散,很可能是你敬他一颗烟,送他一双鞋子,他就会挥挥手让你走了。至于一般的道路,根本就没有任何盘查的风险。这导致走私风潮渐渐地盛行起来。运载走品的汽车,就在这条公路上飞驰,在中巴车中间呼啸而过。有些走私汽车十分庞大,据说甚至有十六只轮子,就跟蜈蚣虫一样。走私品大多来自沿海地区。在我们这里,向内陆运送物资的最好途径就是这条国防公路。取道广西北海运到云南、贵州、湖南、江西。从这些地方中转,倒手批发,往北,散发到全国各地。


比这条国防公路更为便捷的是铁路。那些像蜈蚣虫一样拥有百足,比汽车还要迅捷的火车常常在我们坡脊呼啸而过,里面装满了衣服、鞋子、香烟、糖果、罐头、电视、冰箱、组合音响、摩托车甚至汽车。火车畅快地欢叫着,从我们面前轰隆而过,浓浓的白烟从火车头的烟囱上喷出,就像被风吹散了的头发。我们蹲在临近铁路的小山包上,看见这些美丽无比的黑色火车从自己的眼前飞驰而逝,那些押车者的脸我们还没来得及看清楚,就消失在空气中。


除了上龙平小学念书,在路上玩耍之外,在小山包上目睹火车的飞逝,也是我们这些小孩子的生活中不可缺少的一个部分。


我们年纪还小,还不知道那是一个激动人心的大变动时代。那个时代里,我们生活中的一切都在飞速地、强烈地、生硬地、甚至是霸道地剧变着。导致我们不安的不仅是物质上的变化,更重要的是我们思想观念上的剧变。


在那个时代,主要是意识决定物质。人们开始深深地感觉到,需要一种物质来证明我们自己的幸福,证明我们的存在和意义。归根结底,我们需要钱。是的,我们需要钱。钱能够给我们带来各种好吃好穿好玩的东西,钱能够改变我们的生活。这种热望变成了我们的世界观和方法论。为了这个终极的目标,人们开始感到可以不择手段了。无数我们从来都不敢想像的东西潮水般涌进我们的生活当中,让我们这些过惯了平静生活的人感到极端不适应,让思想保守的人感到惊慌失措,感到有如末日来临。长头发,牛仔裤,喇叭裤,这些东西曾经在社会上引起的轰动,现在人们已经无法理解了。当时,这些东西却让人感到极度恐慌。在我们学校里,老师们被要求手执锋利的剪刀,见到留长头发的学生就强行剪掉。有些老师比较蛮横,不仅剪掉学生的头发,甚至还剪掉他们的耳垂。有些死活要穿牛仔裤和喇叭裤的学生,最终被勒令退学,成为被我们所鄙视,为我们所畏惧的二流子。这样的男女同学,我们就像躲避瘟疫一样,唯恐沾染上他们的气息。他们身穿花衬衫,脚蹬牛仔裤,嘴巴里吹着流利流气的口哨,结伴而行,呼啸往来,成为我们生活中的异类。


我八叔一直奔忙在公路上,开着他那辆略嫌破旧的汽车,日夜兼程地运送走私物品。从沿海地区向衡阳长沙运送。这些地方是李志明的地盘,他有很多湖南战友,散落于各条战线,他们赚钱的渴望跟李志明一样强烈,李志明的货物在他们那里能够轻松出手。走私物品中,从电子手表到电视机,从鞋子到衣服,从香烟到糖果,凡是我们想像得到的东西都有。我们想像不到的东西,也应有尽有。我八叔的高大形象,伴随着这些令我们这些小孩子感到匪夷所思的物品,一直牢牢地占据了我的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