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7874字
我八叔几乎找遍了整个罗州,才找到我八婶。
我们家的房子被拍卖了,我八婶不得不带着我的堂兄弟妹们搬走。跟我们家相比,我八婶的日子过得更加艰难。
我八婶的父亲去世了,房子本来可以让我八婶一家住。她母亲也有这种想法。她们还在考虑,我八婶的大姐就事先把房子给给占领了。大姐像条蟒蛇一样横在门槛上,身上飘散着陈年的油盐酱醋味,气势汹汹地盯着我八婶。她们姐妹俩当年形影不离,是一对好得如胶似漆的姐妹,连走路都要拉着手。我八婶心酸得热泪盈眶,泪水在眼眶里打转。她咬住嘴唇,一句话都没有多说,走了。
我八婶还是像打游击一样去卖早餐和夜宵。过去,经过那么多年的努力,终于拥有了自己的一爿小店,可以比较稳定地生活了,我八婶本来心满意足,以为一切都好了。没有想到因为我八叔的事情,又把一切都搭了进去。海南方面的人来封存我八婶的小店时,连一把汤勺一只瓷碗都没让我八婶带走。时代在变化,我八婶发现自己仍然一无所有了。
我堂哥不是一个能够共患难的人物,他干脆带着我堂嫂和我的侄子,溜到了我堂嫂的老家广西凭祥。
他们在乡下住了几天,发现不是滋味,就到凭祥市里去做小贩子,整天弄些乱七八糟的东西倒过来倒过去,弄几个钱糊口。我堂哥后来倒东西上了瘾,还跟着一帮人倒到了越南。这个时候,越南人民又跟我们好上了。两国政府说着一些甜蜜蜜的话,签订一些协定,开始相互派驻大使。我们跟越南人民一衣带水,我们是传统邻邦,我们的关系可以追溯到好几千年前,在越南还叫交趾的时候,我们就互为邻居了。这么你死我活的搞来搞去你死我活的有什么意思?一对恋人搞搞,最多十天半个月就重修于好。国家与国家之间搞来搞去,时间就要长得多。以前我们唱着《血染的风采》来反对越南,歌颂我们的勇士。事情都过去了,让我们展望未来吧。现在我们之间修好了,不闹矛盾了。我们却失去了唱歌的兴趣。
我堂哥不唱歌,我堂哥五音不全,既不喜欢《十五的月亮》,也不喜欢《血染的风采》。我堂哥在广西和越南之间倒腾假文物、黑市美金和药材。有一次,他甚至去了河内。
我八叔的同学李志明当年打进河内,丢了一只耳朵。这还不算,李志明的战友还把卵脬也丢在了河内。李志明在香港发达,跑到意大利去定做了一只金耳朵。“金耳朵”变成了李志明的绰号。一直到一九九七年香港回归,李志明在珠海豪赌时被我公安一举擒获。有人抓着李志明的金耳朵一揪,就揪下来了。李志明笑了笑,对那个被吓了一跳的公安说了一声抱歉。李志明是个瘦子,就像马天明一样,风一吹就摇来摆去。
枪毙李志明,一粒子弹就足够了。
我的老同学姜红卫命大。他没有落网,从此在香港销声匿迹。
据传,这位老兄后来跑到了泰国,在金三角里照样称王称霸,吆三喝四。姜红卫来自香港,见过世面,手里剁掉的人不计其数。这份资历足够他在金三角呼风唤雨了。问题在于,金三角的大毒枭坤沙不久就向泰国政府缴械投降,姜红卫只好变成一只猴子,钻到东南亚浓密的热带雨林里去了。这些事情具体如何,都是传说。我只是凭着传闻和想象,信手写下这些文字。
据说,我的老同学姜红卫在金三角变成了一个大人物,他跟数百个女人上过床,他的老丈人是缅甸的地方军阀,有几万军队,占领着十几万平方公里的土地,这些土地上,长满了美丽而芬芳的罂粟花。在缅甸和泰国,姜红卫跟从四川来的谭晓林一样,是举足轻重的贩毒界大人物。姜红卫超越了自己的前辈夏蒸锅,他的事业夏蒸锅无法望其项背。我感到,姜红卫也许已经变成了一条毛毛虫,在热带雨林里正准备蜕化成颜色艳丽的蝴蝶。
按照“蝴蝶效应”的理论,姜红卫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里扇动的翅膀,也微妙地影响到了我们罗州的气候。
姜红卫在东南亚的热带雨林里扇动一下翅膀,有些灰尘飘入了我八叔的鼻孔。
我八叔感到鼻孔发痒,我八叔攒足力气,很想打个响亮的喷嚏。
我堂哥是一个谨小慎微的人。在河内,他拿六百文钱人民币,兑换了一百万越南盾。这样,他就腰缠百万了。无论如何,一百文总是一个令人惊叹的数字。我堂哥带着堂嫂衣锦还乡,神气活现。我堂哥以一比一百的汇率,让我堂嫂的乡亲父老们得到了巨额的越南盾。乡亲父老们高兴得露出发黄的牙齿,对着我堂嫂的父母夸赞我堂哥有出息。我堂哥见到越南盾这么受欢迎,心里也特别高兴。我堂哥给我八婶寄回一万文越南盾。我八婶还以为这是一笔巨款呢。结果,我八婶用一万文想兑换成可以使用的人民币,银行的人告诉她说,这些钱还买不到两斤猪肉。
一万文还买不到两斤猪肉,这种事情在国民党反动派时期有过,在建国初年也有过。当年我父亲在部队里当一个小小的排长,月薪几十万文,相当于后来的几十文。后来他当上了连级干部,月薪涨到了一百多万。六十年代初,我父亲衣锦荣归,回到风稍村省亲。正是三年自然灾害肆虐的时期,我父亲把大部分的工资都寄回村里。还没进村,我父亲就看见一个胖子在太阳底下乘凉。这个人胖得就像是一只吹胀了的气球,在太阳底下,皮肤闪闪发光。这个人就是我爷爷钟家贵。我爷爷患上了水肿,变成了一个类似透明的胖子。这些都是过去的事情了。当时我父亲就曾经腰缠百万贯,却毫无用处,因为有钱也买不到东西。
时间过去了三十年,我八婶遇到了同样的问题。这时候商品极大地丰富了,但是我八婶手里的万文越南盾只值几块钱。
为了生计,我八婶仍然早出晚归,做一些早点和夜宵来卖。我堂妹这时候对于念书的兴趣也荡然无存。我堂妹喜欢跟着我八婶一起卖早餐和夜宵。我堂妹年纪轻轻的,就出落得像一朵热力四射的野花了。她帮助我八婶叫卖,声音干脆利索,招徕了很多二流子,也招来了不少同行的嫉妒和仇恨。我堂妹本来想当画家的,她却变成了一个小贩子。有她帮忙,我八婶身上的负担减轻了不少。我八婶眼见我堂妹跟着自己混,没有任何前途,心里感到十分难过,暗暗垂泪。
我堂妹却很喜欢干活。我堂妹说:“阿妈,你别难过,我喜欢干这些事情。真的!”
那时候,我堂弟早已经是个浪荡青年了。他整天结伙打架,出手凶狠,一般的二流子对他都敬而远之。这些二流子出于对我堂弟的畏惧,也没有敢对我堂妹怎么样。有一家同样是卖早点夜宵的小老板不知道我堂弟的厉害,故意找借口挑衅我八婶,把一锅骨头浓汤打翻在地上。我堂妹告诉了我堂弟。我堂弟带着几个死党过来,不仅劈翻了这家人所有的东西,还把他按在地上舔汤汁。我堂弟狞笑着说,不舔?不舔也行,不舔就把你塞到锅里炖了!
炖人这种事情比较奇特,我们罗州虽然什么神奇的事情都发生过,但是还没有听说谁被炖了。人没看见炖过,还没有见过炖狗么?小老板能伸能屈,识实务者为俊杰,立即趴在地上学狗叫。舔舔地上的汤汁不算什么,当年人家越王勾践还舔夫差的大便呢。小老板还是脑子好使,舔汤汁还是条活狗,炖进锅里就变成白切狗肉了。好死不如赖活着,还是当条趴在地上舔汤汁的哈巴狗吧。有些野狗也跑过来帮着舔,很快就舔完了我八婶翻在地上的骨头浓汤。
我八婶的骨头浓汤用料十足,味道鲜美。她用这些浓汤炖出来的各种粥类,诸如皮蛋粥、瘦肉粥、猪肝粥、鸽子粥、蚬子粥、沙虫粥、鱿鱼粥,等等等,都是令人回味无穷的美味佳肴。那些野狗舔得高兴,碰上了滚在地上的几根骨头,还为此嗷嗷叫着乱咬起来。我八婶没有了骨头汤,就像是一名勇士失去了武器。我八婶只好草草收拾收拾东西,提前回家了。
因为我堂弟的保驾护航,我八婶的生意能够保持一种稳定的状态。渐渐地,她又能够租下一间小铺面开饭店了。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八婶的生意还是停留在开一间小铺子的地步。时代在我八婶身上,显然并没有进步的痕迹。因为小店的事情,又因为担心我堂弟在外面惹是生非,我八婶操尽了心,头发也过早地花白。我八婶对于生活,已经不再抱以什么希望。
最让我八婶感到不可思议的事情是,这个时候,她在下乡时的恋人姜援朝调回罗州当上了县委副书记。严打时,县委书记被抓起来了。我们罗州这里就是这样,一旦有事情,就一锅端。调来罗州当书记之前,姜援朝在雷州市当一个局的副局长。大家都说,姜援朝来当县委副书记,仅仅是过渡的跳板,很快他就会调走高就的。姜援朝有后台,又有能力,前程不可限量。
我八婶知道这个消息,愣了半天。
她举着勺子,对着空气舀了几下,一行清泪淌下了脸颊。
就在这个时候,我八叔回来了。看见我八叔时,我八婶愣住了。我八婶站在门边,眼泪控制不住地流了下来。我八婶一把抓住我八叔的衣服领子,说:“钟世通,你这个函家产!”
我八婶很少骂人,这次他把我八叔骂得一寸一寸地缩小缩小,像一滴鼻涕似的,从地缝里滑了下去。
我八婶说:“丢喇嘛,钟世通,你还没有死吗?你还回来做什么?”
我八叔惭愧无比,我八叔在地缝里探出头来,怯生生地说:“我不回来,还能到哪里去?”
我八婶看着正在缩小的我八叔,想起姜援朝,发出了一声非常轻微的叹息。
这就是命。一个人无论怎么斗,命是斗不过的。
我八叔也彻底地认命了。
我八叔决定老老实实地跟我八婶一起,弄些小生意糊口,不再折腾。我八叔把一条从香港买回来的项链,交到我八婶的手上。我八叔这时候真的是身无分文了,我八叔身上只有这条价值上千文港纸的黄金项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