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2)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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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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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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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072字

灌溉渠外是一级比一级低的梯田,七级梯田之后,到了一条正式的河道边上。


我觉得我应该着重谈谈这条没有名字的河流。出于叙述方便的需要,可以暂时将它命名为小罗州江。有小罗州江,当然有大罗州江。大罗州江因为被修建起的高耸大坝所拦截,水流不通畅,肚子肥胖起来,变成鹤地水库。我爷爷、我奶奶、我大伯和我八叔他们原来居住的风稍村,就座落在大罗州江中游,依山傍水,土地肥沃,算得上是块风水宝地,长此以往很可能会人杰地灵,英雄辈出。修建水库时,他们每户领了几千块钱动迁费,搬到了小***顶端的海东县。海东县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看来极其遥远,彷佛远在天边。我父亲说,海东县在琼州海峡边上,海峡对面,就是海南岛。在海东县,我爷爷他们属于外地户,饱受歧视欺凌,一直想迁回来。鹤地水库建成后,风稍村被淹没在水底下,归水龙王管了。风稍村他们是回不去,我父亲建议他们回到坡脊来住。有一段时间,我父亲一直在忙着帮他们办手续。


小罗州江是罗州江的支流,因为它的存在,我们坡脊显得有些山清水秀。小罗州江虽然水域窄短,但是水量很大;平时水流平缓貌似温柔。我们这些小孩子很喜欢在江里游泳,洗澡,乘凉。有女孩子经过独木桥,我们还会从水底突然钻出来,掏出自己根本就貌不惊人的小***,对着她们撒出一线冲天小尿。刮风下雨时,小罗州江洪水暴涨,泥沙俱下,汹涌澎湃,显得十分嚣张。这样的河流虽然不大,但是要把河水放干不太现实。我八叔他们就在河中撒网,在岸边放钓。有时,他们还朝水里投毒,让那些看不见摸不着的死鱼烂虾全都死翘翘。我堂哥钟文祥善于织网。


他织的网不仅结实,而且网眼极细,这么细小的网眼不仅能够一网打尽所有的家禽,对各种水族的杀伤力也很大,运气好还能网住猪狗牛羊。这时候,我八叔家里就肉味飘香,令人向往,甚至令人为之断肠。猪狗牛羊的主人找上门来,我八叔一家四口早已经吃饱喝足,斗志昂扬。大家免不了要吵上一架。吵完架手脚发痒,又免不了操家伙械斗,打得天昏地暗,鲜血横流。打完架,大家吵吵嚷嚷,推推搡搡,一起到卫生院去找兽医马大夫给伤口缝线。缝完线之后,人们看起来就很像麻袋了。俗话说,物以类聚,人以群分。麻袋跟麻袋在性质上相似,他们看起来貌似狐朋狗友。


街北,是卖糖果兼开修理铺的张运来家。他们家旁边有一个发臭的水塘。从前塘水干净的时候,我们在这个臭水塘里玩水;后来水被污染,水塘成了老鼠们的天下。再后来,连老鼠们也呆不下去了。我八叔后来办废品收购站,收来的废品经过雨水的冲刷,向臭水塘里灌注了大量有害的物质,把这个臭水塘变成了一个臭气薰天的杀人池,不仅腥臭,而且有毒。臭水塘里长出像排球一样巨大的水浮莲,让臭水塘显得像个小山包。有个叫做阿菜的神经病不知深浅厉害,一脚踏进去,立即就不见了。他的家里人为此心里高兴了很久,着实松了一口气。


张运来家隔开几幢形状可疑的房子的南边,是夏蒸锅家——他的大名叫夏振国,我们偏要叫他夏蒸锅,他也拿我们没办法——夏蒸锅家卖人肉包子、豆浆、豆腐脑和锅碗瓢盆、犁耙锄镐,生意很不错。人人都要吃喝拉撒。你吃喝拉撒,就得吃人肉包子,喝豆浆豆腐脑,使用锅碗瓢盆。我们对夏蒸锅怀有某种天然的敌意。夏蒸锅家有投机倒把的传统。在我们镇上,生意做得这么复杂,商品门类跨越了这么多的领域,也就只有他们一家而已。我们虽然很想批斗他的小脚老奶奶,暗地里更想对他实行专政。我们这种愿望当然也是痴心妄想,谁叫我们晚生了十几年呢。我们常常希望夏蒸锅家里的锅碗瓢盆一转眼全部碎掉,也常常盼望他们家蒸人肉包子的罪行东窗事发,被公安一举捉拿,即行枪毙。不知道为什么会有这种种恶毒的想法,也许我们就是这么想想而已。我们天生就看不惯夏蒸锅,天生就是喜欢看见像夏蒸锅这样的人不得好死。


夹在夏蒸锅家和我们家之间的大瓦房,是光线阴暗、气氛压抑、味道难闻、理发师的举止行色都极其可疑的国营红光理发店。我们老是怀疑理发师傅翘脚七是个杀人犯。他凶神恶煞、残酷无比,杀完人分完尸,就论斤论两,打对折便宜卖给夏蒸锅家做人肉包子。到了迫不得已,被父母强迫着来理发时,我们看见他手上飞快转动的推子和剃刀,都不由自主地感到心惊肉跳。翘脚七还经常威胁我们,要把我们的小***割掉,让我们小便不了,痛苦万分地死掉。我们对翘脚七又惊又怕,我们情愿等上大半天,等另一个师傅老安有空的时候再剃头。相比之下,老安师傅这个人比较温和比较唠叨,所以我们感到他相对可靠。我们暗地里甚至还认为,老安很可能就是一个没有小***的老太监。太监们都是比较阴柔的家伙,根据我们的暗中侦察,老安做事情就像太监一样女里女气。他用剃刀布磨刀锋,能够耐心地正着磨,反着磨;前磨磨,后磨磨。他的目光极其温和,看起来就像故事里的狼外婆。翘脚七相反,总是对着我们吹胡子瞪眼睛,看起来貌似我们龙平小学一度传说得甚嚣尘上的计划生育阉人工作队队员。


我们坡脊地理位置偏僻,人们消息闭塞,什么古怪的传闻都有,而且都说得有鼻子有眼,言辞确凿。我上小学三年级的时候,传说计划生育阉人队已经阉完越南人,阉完广西人,接着就要阉我们了。我们这些脐下三寸有一根多余小***的男生整天焦虑不安,担惊受怕,惶惶不可终日。我们知道,要是把我们阉了,我们说起话来就女里女气,就跟张春芳她们这些女生一般无异。我们最担心的是,没有了那根小***,我们就不能再随地大小便了。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喜欢到处便溺。我们路上尿,草丛里尿;我们走着尿,站着尿,蹲着尿,趴着尿,躺着尿;我们醒着尿睡着尿,岸上尿水里尿。


总之,是尿样百出。我们甚至能够用小便尿出一行毛主席语录来。尿短的是“你办”,稍长的是“你办事”,更长的是“你办事我放心”,有史以来尿最长的姜红卫甚至能够神乎其神地尿出“你们是八九点钟的太阳”来。我们的小***可谓是用处多多的宝货,这让我们非常骄傲。可是被阉之后,我们也要像女同学那样蹲着,再也不能这么趾高气扬,这么飞扬跋扈了。这对我们来说是最大的打击。当然,听到这样的传闻,也并非所有人都不高兴,张春芳她们这些女生,就整天交头接耳,幸灾乐祸,得意洋洋地对着我们挤眉弄眼。这个世道真是太不公平了,怎么能够只阉我们男生,而让女生成为漏网之鱼呢?


我们亲眼目睹做过结扎手术的一个邻村男人的样子。这个男人以前也还算是身板结实,中气很足。阉了之后,他走起路来就弯腰抠背,宛如一只煮熟的大虾。我父亲说,看到了吧,猪被阉了会长膘,人给割掉就完了。这个男人女里女气地吓唬我们这些男孩子说,等着吧,总有一天会轮到你们的。这是党和国家的新政策,谁也逃不掉!


我们因此感到惶惶不可终日。


我们猜剃头师傅翘脚七打死也不知道自己的生意为什么这样清淡,而老安师傅的生意又那么红火。我们当然心中有数,因为他是个杀人犯,还可能是个阉人工作队队员。国营红光理发店隔壁是我大伯钟世安家。我大伯家才搬来不久,他们也开饭店,与街对过的国营向阳红饭店遥相呼应。我大伯家往南,是猪肉铺。赶集时节,这里有七八个杀猪的在买肉。猪肉铺再向南,就是牲畜交易市场。市场是一个四面无墙的大瓦棚房。平时我们这些小孩子喜欢在这里玩游戏,在猪屎牛屎的地雷阵中穿行。


黄泥街的最南端盘踞着姜红卫家。姜红卫的老窦老母都是瞎子,他们三个弟兄倒是耳清目明,无灾无病,这让人啧啧称神。我们这里的方言称爸爸为“老窦”,妈妈为“老母”,这点跟其他地方不同。姜红卫的老窦有一手抓螃蟹的绝活。他站在水里,用自己的手指头当诱饵,小心翼翼地探进河底,摸向石头,对正在下面趴着休闲的螃蟹加以挑衅。螃蟹们都喜欢呆在石头下面静静地乘凉,被姜红卫老窦的指头一搅,十分气恼,挥起巨螯夹住。姜红卫老窦哇哇大叫,就把一只膘肥体壮的大螃蟹钓起来了。姜红卫老窦抓王八抓黄鳝也用这个愿者上钩的办法。


姜红卫老窦能够这么干,别人却不能胡乱模仿,因为他绝对不是普通人。他所使用的手指也不是普通的手指,而是我们所有人都望洋兴叹的第六根指头。普通人都没有第六根指头,所以无法学会姜红卫老窦的绝活。有人邯郸学步,结果五根指头变成了三根半,我们只好大摇其头说他糊涂。值得注意的是姜红卫家的主要产品是麻绳。姜红卫老窦用长着六只指头的手把着绞盘,闭着根本看不见的眼睛,脸上笑眯眯的,双手总共有十二只手指在灵活无比地滑动。我们这些人无论谁都总共只有十根指头,所以我们比不上姜红卫的老窦,我们只好自愧弗如。姜红卫家生产的绳子质量过硬,据说方圆几十里的放牛汉和上吊的人都首选姜红卫家的绳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