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6238字
这台黑白电视花掉了我们家一笔巨款,也为我父亲挣足了面子。他的脸上总是放着满足的光芒。他本人并不是很爱看电视。他一个人在边上吸水烟筒,心满意足地看着我们这些孩子随心所欲地调台,换节目。这台黑白电视机的出现,使我父亲重新成为我们街坊邻里的谈话中心。我八叔大办筵席时对我父亲的超越,变得微不足道了。就在我八叔到处奔忙不知消息的时候,我们家的景况蒸蒸日上,可以说是达到了我们芝麻绿豆般大小的坡脊的极致。父贵子荣,我们这些孩子在学校里也重新占据了一个极其重要的位置。同学们都希望能够到我们家里来看电视,这样,他们就不得不对我们表现出一副讨好乞怜的表情。鲜活的例子是,我的死党姜红卫和张春红在气势上被我彻底地盖住了。
请你想想,我们家不仅拥有一台了不起的东宝牌黑白电视机,还拥有一台同样产自日本的三洋收录机,这在当时几乎可以说是达到了一个极高的生活水准。更何况,由于我们一家的辛勤工作,我们家在付出近千文钱的巨款购买了电视机和收录机之后,财力不仅没有下降,反而有所上升。当人们还在为一日三餐的温饱而努力时,我们家就已经达到了整天大盘吃菜大块吃肉的奢靡程度。每逢一四七的赶集日子,我们镇子上卖肉的屠夫老蔡都会自觉地为我父亲留下一串小肠,一个猪心,半块猪肝和一条希罕无比的里脊肉,还要给我父亲留下一条猪后腿肘子。我弟弟钟文光最喜欢吃猪小肠了,所以我父亲总是让蔡屠夫给他预先留下一串小肠。我们都热爱小肠。小肠里面有一团白色的粉末,我们称之为猪肠心,其味道之甘美,令人难忘。我们喜欢小肠,就是喜欢小肠里有这些别人可能认为是秽物的粉末。由于我父亲更加偏爱我弟弟,所以我们谁也不敢过分贪吃。
我父亲被自己取得的成功冲昏了头脑,想举家搬到县城里去。他和我五舅王本器,老战友、县国营红星水泥厂党委书记钟前贵叔叔一起,合资在罗州火车站前不到二十米的地方成立了一家“泰盛综合购销部”,专门向北方运输水果。要说水果北运,其实也不是一个什么新鲜点子,我八叔早就在坡脊干过。但是坡脊的条件跟罗州显然没有可比性,这里的交通和通讯条件、设施都远在坡脊之上。最重要的是,从北方南下寻找机会的那些生意人会在罗州火车站下车,而不会想到去坡脊去看看。这就是地理位置和机会的差别。我八叔不能成功的事情,我父亲感到自己会成功。我父亲对自己一直很有信心。
由于我们家的辉煌成功,夏蒸锅已经放弃做豆腐了,但是夏蒸锅做生意从来都不缺乏创意。有一天,他在自己的杂货铺里摆上一台价格昂贵的收音机。收音机上面,挂满了电影明星靓丽倩影的挂历。电影明星的美丽使得夏蒸锅的杂货铺熠熠生辉,我们这些人天生热爱美好的事物,我们同样也热爱电影明星。当时我最崇拜的电影明星是任冶湘。任冶湘拥有一双明亮的大眼睛,张春芳和我堂妹的眼睛加在一起也不如她的大。同样作为被我们崇拜的电影明星,任冶湘的眼睛之大又在刘晓庆之上。
在我们家没有购买电视机和收录机之前,我们都想方设法找借口到夏蒸锅家去看他的电影明星挂历,看他炫耀性地摆弄那台可能永远都卖不出去的收音机。最后,夏蒸锅不得不把这台本来打算高价出售从而牟取暴利的收音机以跳河价卖给了张运来——当然,所谓跳河价只是夏蒸锅自己的说法。我们听说夏蒸锅的收音机出售给张运来,照样赚钱,而且赚得还不少。那个时候,夏蒸锅本来貌似油桐疙瘩一样的脑袋已经开窍了。夏蒸锅到雷州去上走私货,价格可以压到最低,回来我们这里出售,随便出个价钱,都会赚个铎满盆盈。除了在我们坡脊开店铺之外,夏蒸锅还把自己的生意扩展到河唇公社。河唇是个火车枢纽站,人来人往,交通便利,这里拥有无限的商机。
我父亲决定搬家的这年秋天,夏蒸锅也举家搬迁到河唇镇。
其时,我正好以总分三百六十分,一分不多一分不少的成绩升上河唇中学。河唇中学寄宿,我们家搬迁时,我还在学校里,未能参与盛会。等到周末回家时,我大姐告诉我应该掉转方向,向县城进发了。这让我感到十分不适应。
我们家搬到了县城,在县城火车站外面不到二十米的一块空地上盖起了一座竹棚搭造的两层房子。我们一家就住在这个竹棚里,这个竹棚有个好处就是四面透风,冬冷夏热。我父亲对我们描绘的蓝图是,现在我们住竹棚,过几年发了大财,我们就住高楼大厦。我们被我父亲的憧憬所左右,情绪极其良好。
罗州以一种疯狂的速度在扩张,在生长。一条一条设计等级不错但是施工上很粗糙的公路在县城周围蔓延,使得通往邻近的广西各个城市,延伸到省城广州以及珠江三角洲的各个重要的经济城市的道路越来越畅通。虽然这些公路在施工时因为种种问题而在竣工的翌日就变得坑坑洼洼,虽然有很多人在这种市政工程的建设中中饱私囊,但是城市发生的巨大的变化是毋庸置疑的。我们罗州甚至很快地就拥有了漂亮的路灯,这些路灯以一种优美的姿态居高临下地照耀着芸芸众生,在夜晚给我们以光明的同时,也让我们感受到了现代文明的无上魅力。夜生活越来越丰富,人们越来越不愿意早早回家了。我们的城市正在膨胀,而且在向我们梦中的那些大城市的某些部分看齐,我们都能够感受到这种喷薄的欲望,正在左右着我们的一切,包括生活观念和价值判断标准。
我父亲的泰盛综合购销部刚刚成立,依仗着理想的地理位置,各种生意很快就纷至沓来。那些来自北方各个省份的生意人接踵而至,操着各种口音的、怪腔怪调的普通话,在跟我父亲谈生意。我父亲仗着自己当兵十几年的经历,以一种更加古怪的所谓普通话跟他们进行更加热烈的交谈。他们双方都怪腔怪调,出于做生意赚大钱的需要,一点小小的语言隔阂又有什么?我父亲做生意一贯实在,诚恳守信用,喜欢广交朋友。在他看来,那些千里迢迢南下,来我们罗州寻求商机的人也都会是这样。做生意嘛,双方就该坦诚以对,开诚布公,相互尊重,诚实守信,谋求长期的合作与发展,一起发财。我父亲的诚恳都刻在他的脸上,依附在他脸上的每一道褶皱上,并且在他诚实的眼睛里闪耀,任何一个智力中等偏下的人都可以轻松地从他的外表看透到他的内心。我父亲貌似经历丰富,但是在做人处事上天真得就像一块白布,在别人的眼里,他是一个透明的人。唐高明行骗时我父亲也在场就好了,可惜当时他不在,他到广西买黄豆去了。没有被唐高明骗过钱的我父亲,就好像没有受过训练的士兵。在商业这个战场上,他缺乏应有的经验。
经营部刚刚成立不到半年,我父亲就做成了好几笔不错的生意,连续发了好几车皮的香蕉到湖南、湖北、江西、河南。那些生意伙伴也一个个都貌似忠良之辈,跟我父亲大碗喝酒大块吃肉,在大家都醉醺醺的时候,说了无数甜言蜜语。我父亲为自己能够结识这么多的朋友而感到兴奋不已。最重要的是,这几笔生意都顺利地收到了回款。作为股东,我五舅王本器和我父亲的老战友钟前贵叔叔的心情也都很好。钟前贵叔叔甚至跟我父亲说,干脆他也退下来算了,退下来他们哥俩一起在和平年代继续打天下,发大财。当然,这也是他们在喝醉酒时说说而已,钟前贵叔叔是国营红星水泥厂的党委书记,有很多重要的事情,他不可能这么轻易地退下来。就算他本人有这样的打算,组织上批不批准还是一个未知数呢。
我父亲为这些由一时的良好经营状况铺垫起来的美好景象所陶醉。我父亲脸色红润,一头油光水滑的头发,身体健康得直要长青春痘。他的事业还处在一个很顺利的阶段,他跟我们说,等再做几笔生意,资金充足一些,他就要把泰盛综合购销部改成泰盛公司了。他很快就会从经营部的经理变成一名公司老总。我们都为此而感到欢欣鼓舞,感到很陶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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