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8章 (1)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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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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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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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5684字

我们家的生意蒸蒸日上。在坡脊,我们家基本垄断了豆制品的经营。为了扩大经营,我父亲又开发出香甜滑糯的豆腐脑。一般人都用石膏点豆腐,最多用卤水,而我父亲则研制了独特的秘技,用一种类似水草的凉粉草草胶,配以上等的地瓜淀粉来点豆腐脑。豆腐脑和豆腐不同,口感和质感相差很大。我父亲只有在赶集日才做豆腐脑。他做豆腐脑永远只是一缸,卖完就收摊。他的豆腐脑一直到见底,也没有渗豆腐水,就是这点比较神奇。我们家的豆腐脑面前,永远都排着长队,这使我父亲有一种成就感。这种成就感使他觉得自己有资本批评我八叔的不务正业。


由于我父亲的生意实在红火,我大伯也不得不从我父亲这里进货。我大伯拥有一副像镰刀一样锋利的嘴巴,他的砍价能力独步商林,我父亲最后总是以成本价把豆腐和豆芽卖给他。


商业的潮流在我们这个巴掌大的小镇上渐渐蔓延。


现在,加上我八婶,我们坡脊镇有三家饭店了。我八婶的规模最小,但是最干净,价码最实在,菜盘也最大,所以她的生意不错。有些人来我八婶的饭店,纯粹就是想看看我八婶。我八婶虽然已经不再像天鹅一样高傲,不像马蹄爽一样水嫩,声音不再像夜莺一样甜美,但是她毕竟出生在城里,受过教育,天生优雅,怎么看怎么跟我们这里的土鳖不一样。


我八婶慢慢地有了一些固定的客人,节省一点,饭店的收入能够满足她一家的日常开销了。我八婶炖的骨头汤货真价实,骨头汤飘出来的香味,让人垂涎欲滴。


街尾姜红卫家的麻绳生意也日益红火,给人的感觉是现在上吊的人越来越多了。


他们家旁边开了一家天天红缝纫店。普天下的衣服,只要你想得到的样式,他们都能做出来。我们根本就没有什么想像能力,我们假装想出来的样式,其实早就存在,早就十分老土了。我大姐在河唇副食品商店工作,有机会接触到比我们多的新鲜事物,但她想出来的衣服样式,也来源于挂历和裁缝书。我大姐挖空心思想出来的样式根本就难不倒他们。缝纫店里的李师傅拥有四台崭新的蝴蝶牌缝纫机,每台缝纫机面前坐着一名手轻脚快、明眸善睐的姑娘。她们踏缝纫机的动作极其熟练,缝纫机的声音亲切悦耳,听起来像音乐一样。李师傅的脖子上总是挂着一根软尺,一头长一头短,显得很有风度。他左手挥舞着白色的木尺,右手拥有一把锋利无比的大剪刀。在我们小孩子看来,这个大师傅就像河马一样古怪。他在我们的身上摸来捏去,量量脑袋量量胸脯和屁股,在布料上写下一堆神秘的数字,眨眼间工夫就做了出令我们无比满意,挑不出一丝毛病的衣服和裤子。


我天性保守,习惯了穿开裆裤后死活不肯穿死裆裤,习惯了松紧裤之后,死活拒绝前面有三粒纽扣洞眼的西裤。我对纽扣有一种天生的恐惧,感谢拉链,拉链让我终于能够比较自如地接受西裤了。


在我们家还没有搬迁之前,每次过年,我们的新衣裳都由这个缝纫店裁剪。我们整个镇子的小孩都被天天红缝纫店打扮成时髦的模样,我们连说话举止都有着某种崭新的变化。我们时髦得庸俗、土气,时髦得神气活现、欢天喜地。


衣裳仅是变化一种,我们镇子最让人惊喜的事情,是粮站购买了一台黑白电视机。每天晚上吃完饭,我们就抓紧时间去粮站占地方看电视。


《霍元甲》是我记忆中最难忘的一部电视连续剧,这部电视连续剧里的主题歌在我们小镇上家喻户晓。后来我才知道,《霍元甲》的主题歌岂止在我们坡脊交口相诵?这首主题歌在全国都是耳熟能详!其他地方的人们听不懂广东话,但这不妨碍他们喜欢这首歌,不妨碍他们喜欢香港。他们模仿的发音怪腔怪调,他们唱起歌来摇头晃脑。由此可见,流行文化一但进入我们的生活,就深深地打动了我们善变的心灵。而这一切都是电视给我们带来的,电视就是我们的千里眼和顺风耳。除了《霍元甲》之外,我们还观看了《排球女将》、《海啸》、《血疑》,观看了很多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电视连续剧。而以前,除了《渡江侦察记》、《南征北战》、《红日》、《野火春风斗古城》、《铁道游击队》、《烈火金刚》、《林海雪原》、《地道战》、《地雷战》、《平原游击队》之外,我们看到的电影实在是太少了。


以前要隔很久才会放一次电影。听说要放电影了,我们这些勤快的孩子连午饭还没有吃完,就心急火燎地赶往车站旁边,在那块专门用来放电影的小广场上占位置。夏日炎炎似火烧,我们的兴趣比天高。我们家孩子多,可以轮流值班,这才避免晒成咸菜干。


有了电视,我们终于可以天天看电影,天天过节了。那段时间在我的记忆当中最为难忘。现在回忆起来,我感到我的少年时代之所以闪闪发光,可以在那个由长长的黯淡记忆构成主线的小镇上现出靓丽的色泽,一切都跟电视有关。


电视改变了我们整个小镇的记忆方式。


对于我们家来说,最激动人心的时刻发生在在粮站购买电视一年之后。


一九八二年夏天,我们的脖子都拉长了。我们像长颈鹿一样,在门里门外溜达,盼望着乘车从河唇公社回来的大姐。我大姐将会给我们带回来翘首以盼的电视机。后来我们才知道,我大姐给我们带回来的不仅仅是电视机,还有在我们小镇上独一无二的收录机。这件事情在我们坡脊镇产生了近乎地震般的轰动效应。我们家的电视机是除了粮站之外的第二台电视机,作为一件匪夷所思的家用电器,这台电视机可谓是珍贵无比。这台十四寸的东宝牌黑白电视机当时价值六百多文钱,相当于普通老百姓一年的收入。当时的六百多文钱,按照生活水平和实际的购买力折算,等于现在的两万多文。在当时,就是这么昂贵的电视机,普通老百姓还不是随随便便就能买到。我大姐托了很多人,求爷爷告奶奶,弄到了一张购机证。她在县城排了一整天的队,才拿到一台。


这台价值连城的电视机给我们家带来了无上的荣耀,它所引起的轰动,在我们坡脊方圆几十里地经久不息。我们还没有作出正式的邀请,人们自己就带着凳子椅子,长途跋涉来我们家观看电视了。我们敞开大门接纳来自四面八方的朋友,我们慷慨大方,他们的到来让我们有一种说不出的自豪感。最有利的位置已经被我们和我们的关系户占领,后来者只能远远地排在外面。最后面的人根本就看不见电视,只能瞥见闪动的光线,听见一些含混的声音。这样他们也很满足了。他们很安分,他们很知足,他们会不断地询问前面的人又怎么怎么了。前面的人回答说已经怎么怎么了,大家都很高兴。在那个时候,每天晚上的看电视时间,都是一场热闹的聚会。这种聚会打破了我们生活中近乎恒久不变的黑暗的夜晚,使我们的生活出现了亮光。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死党,虽然张春红和姜红卫对我百般取媚,但是我只把最好的位置留给张春芳。


周末从河唇初级中学回来,看电视是一种令人激动的事情。


我说:“还踹我吗?”


张春芳温柔地说:“不踹了,我怎么会踹你呢?”


上学之后,张春芳继续踹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