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3)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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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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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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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558字

要说这亩特制水田,可是哎呀呀的不得了,了不得!不仅位置上佳,光照强烈,水源充沛,肥力十足,还经过精心的耕耘,倍肥。牛是最壮的水牛,百里挑一,力大无穷,器宇轩昂,套上犁耙,跑得飞快,简直比美帝国主义的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还快。掌耙的农民同志也经过艰苦而细致的挑选,称得上是祖宗八十多代都根红苗正。从秦始皇统一六国开始到现在,其祖宗就一直都是如假包换的贫苦农民,是苦大仇深的被剥削阶级,对万恶的地主富农和黑暗的旧社会有着积蓄了八十多代人的刻骨仇恨。春耕祭祀时,他的远祖曾为古代的南越王掌过耙;虎门销烟时,他的太爷爷曾经为林则徐做过饭,解放战争时代,他的父亲曾经给东江游击队偷运过盐巴。


由此可见,他血统达到了极端纯正的地步,他的血液里都流淌着稻草根的味道,他的口腔里都飘散着肥料的味道,眼睛里放射出来的也是大米粒一样的光芒;他的一双大手青筋暴起,他的臂上腱子肉有如铁砧般结实;他的小腿好像是我们红星战斗打铁铺用上好的铁轨锻打出来的一样刚强,散发出黄土高原那种历史悠久的土腥味;他的一双大脚起码要穿五十码的大草鞋,他铁塔般的身躯让我们联想起我们久远的祖先盘古。他和那头了不起的大水牛仅仅花了吸几口水烟筒的功夫,就把这一亩地犁完了。接着又花了同样的时间,把地也耙完了。如果这头牛是飞机,掌耙的农民同志是飞行员的话,美帝国主义的无人驾驶高空侦察机是来一架击落一架,来两架干掉一双。


政委一声唿哨,一个加强连的解放军战士像青蛙一样敏捷地跳进田里。他们精赤上身,穿着短裤,光着脚板,在稻田里欢跳。他们要用他们革命的双脚,像酿酒师一样细心地踩揉脚底下的土块,把这些土块踩得像生粉一样细腻,像果冻一样有弹性,还要散发出煮水饺般的香味。这块水田的泥土是这么的柔软,这么的细腻,以至于它已经超越了水田的本质,变成了艺术品。女兵同志们给这块水田施肥时,简直就是在绣花,就是在绘画了。一切准备停当,这块刚刚灌上两寸河水的水田上空,就飘袅着一种美妙绝伦的气息,好像是刚刚蒸好的上等沙河粉,等着真正的美食家来品尝了。


人民解放军的工作如此细致,如此具有科学性,连驻地周围最顽固的老农民,都不由得开始动摇,怀疑自己几十年的种田经验不可靠。大家开始相信人民解放军能栽种出亩产万斤的水稻来了。


种水稻的整个过程弥漫着科学的精神,连水稻们晚上的光合作用所需要的光源,政委同志都想到了。政委同志派人拉来电线,接上五十多只一百支光的灯泡。晚上,不停地加以照射,远远看去,亮如白昼。这样,已经抽穗的水稻就会误以为太阳仍然没有落山,就会不知疲倦地进行光合作用了。


水田的四边,还使用了八台巨大的鼓风机,对着稻田吹风,免得水稻们在光合作用时缺氧。


可以说,几乎每个细节都想到了。一颗巨大的粮食卫星,喷薄欲出。


我父亲偏偏不信这个邪。


我父亲绕着水田走了一圈,捏着细如齑粉的泥土揉搓很久,闻着空中飘荡的水稻清香,得出了一个很不合时宜的结论:“这块田要是能够种出水稻来,我把自己的手掌煎熟了给你们吃!”


在大家伙都热火朝天,兴致高昂的时刻,我父亲说出这样的话来,简直是太扫兴了。在地方上,这是扫兴;可在部队里,在战友们都斗志昂扬地准备放一颗巨大的粮食卫星的微妙时刻,我父亲的话就不是扫兴这么简单了。我父亲是触犯了军规。政委脸色一沉,当即下令把他抓起来,撕掉肩章,关进禁闭室里。


二十天后,人们把我父亲从禁闭室里放出来。我父亲说他首先闻到一股恶臭的,腐烂的气味。接着闻到人们垂头丧气的气味,闻到一种怅然若失的气味。


政委看了我父亲一眼,说:“被你说对了……”


我父亲有些得意:卫星没有升空,水稻全部都腐烂在田里了。


政委说,水稻坏了,不等于你当时没有犯错误。你当时这么说话,就是破坏抓革命促生产的行为,是思想觉悟低下的表现。组织上研究决定,派你到北坪监狱里去锻炼一年。


祸从口出,我父亲变成了一名狱警。


想像力丰富的政委不久后得到了升迁,而我父亲什么也没有。


我父亲这么总结自己的一生:吹牛放屁说假话的人得到了升官,老子只好不给你刮屎了。我父亲花了将近三十年的时间,才领悟到自己的努力,换来的是一无所获。


我父亲上述的这些逸事,都成了他给我们讲故事的素材。在我们坡脊,我父亲的确算得上见多识广。可是连他也不知道,在这个时候,尤其是在凌晨五点钟,天还麻麻黑的时刻,人们为什么要放鞭炮。


当然,喜事放鞭炮,丧事同样也要放鞭炮。我们听到放鞭炮时,心里想,既然现在平安无事,既不过节又没有人迎娶新娘,那肯定是有什么人死了。我们首先想到的就是夏蒸锅的小脚老奶奶。小脚老奶奶太老了,像是从明朝开始就一直活到了现在一样。像她这么老的人,在这么炎热的天气下,早该四脚朝天啦。夏蒸锅说,小脚老奶奶其实还不是他的奶奶,而是他老窦的奶奶。这就表明,小脚老奶奶的年纪肯定超过一个世纪了。有人还怀疑,小脚老奶奶是夏蒸锅爷爷的奶奶。小脚老奶奶死了,就不是什么悲丧,而是喜丧。既然是喜丧,就不必放这么多的鞭炮。所以,怀疑小脚老奶奶其实道理并不充分。


我们都在想,肯定是又出了什么事情了。从放鞭炮的热闹程度上来看,事情还不小。


等到我们奔到放鞭炮的地方时,才感到有些失望。


放鞭炮的人是我八叔他们家。我堂弟手执一根长长的竹竿,好像明火执仗的暴徒一样,高举着站在汽车驾驶室的顶上。竹竿末端,绑着一挂长长的鞭炮。浓浓的炮烟简直到了遮天蔽日的地步。高举着竹竿的我堂弟的脸上,是一副趾高气扬的表情。


大家说:“钟世通,你在干什么?”


我八叔说:“各位乡亲父老,街坊邻舍,从今天起,我就是经理了。请各位多多捧场,多多帮忙!”


大家说:“你是个什么经理?”


我八叔很潇洒地挥手一指,大家的目光都顺着他的手指方向看去。我们看到一个牌匾,是一条长凳做成的,有些粗糙。上面写着“运通水果北运部”七个歪歪斜斜的墨斗大字。


大家恍然大悟:“你是北运部经理,干什么的?”


我八叔说:“水果北运啊。”


大家说:“哦,就是投机倒把咯。”


我八叔笑了。在以前,“投机倒把”是很严重的事情。我八叔自封为经理的时候,“投机倒把”仍然不是什么光明正大的事情。我八叔苦思冥想这么久,却决定当个投机倒把分子,这让我们倍感失望。就好像你以为某个姑娘是个货真价实的大家闺秀,要体体面面地出嫁,到头来却发现她当了***一样,在道德上和情感上都十分失望。在八十年代初期,投机倒把分子还要躲躲闪闪,还有可能被抓起来游街,还会当众出丑受辱。我八叔这么干实在是让人太疑惑不解了。


所谓“投机倒把”,就是指倒买倒卖的意思。在这种解释下,所有小商小贩都可以归纳到这个范畴里去。他们是扰乱国家经济秩序的一小撮坏分子,被公安抓到,要从严从重进行打击。投机倒把分子就像强奸犯盗窃犯杀人犯反革命犯一样,要被剃光头,用极品剑麻混纺绳反剪,五花大绑地竖在大卡车车厢后面,在各个公社各个大队轮流游街。一个人要是被剃了光头游街,基本上就是丢尽脸面,没有必要再活下去了。个别情节严重的,还要在游街之后执行枪决。我们这里俗称“吃花生米”。


我非常担心我八叔会被游街,甚至吃花生米。


我父亲说:“没有那么可怕。说吃花生米就吃花生米?老窦我当年被割资本主义尾巴,也游过街。你说老窦我也是个坏人,也要吃花生米?”


我说:“总是要坏蛋才吃花生米的吧?”


我父亲笑了:“这个问题就复杂了,你长大以后才会明白。”


我父亲曾经被割过资本主义的尾巴。我们家里养了十几只鸡,整天在街道上跑来跑去,叽哩呱啦的很刺耳。人们就到我们家里来割资本主义的尾巴。说是割尾巴,其实就是把我们家的鸡都抓走,一伙人躲在大队部里吃掉。领头的就是龙平大队党支书张贵宾。他鸡吃得太多了,得了急性胃炎和肠炎,还引发了急性阑尾炎,差点把老命都丢了。张贵宾以后一见到鸡就要吐得七荤八素,最后达到了见什么吐什么的最高境界。我觉得,既然张贵宾这么瘦,这么讨厌,那么他肯定就是个坏蛋。张贵宾是个坏蛋,我父亲就是好人。坏蛋割好人的资本主义尾巴,这个问题真是很复杂。后来,张贵宾的老婆偷偷养了一头猪和好几只鸭子。这些鸭子刚刚长齐毛,还没怎么学会游水,被我八叔领着红旗飘啊飘少卫队搞了一个突袭,割掉了。吃饱喝足,他们又准备去捉猪。正要动手,张贵宾说,且慢!


我八叔说,怎么?你想阻挠我们割你的尾巴?


张贵宾赔着笑脸,“同志们,请你们看清楚了,这只猪是没有尾巴的……”


猪怎么可能没有尾巴?


我八叔他们仔细一看,这只猪果然是没有尾巴。本来应该长尾巴的地方,贴了一块狗皮膏药。要是这只猪能够用后腿直立行走,它一定会口吐人言,跟我八叔他们大谈革命道理。我八叔他们被这个奇怪的情况给弄糊涂了,一时不知道该怎么才好。


张贵宾说,各位小将,你们都看到了,它的资本主义尾巴早就给我们割掉了。


我八叔他们理屈词穷,只好悻悻然离开。


不知道其他地方怎么样,我们坡脊就是这样,你割割我的资本主义尾巴,我揪揪你的反革命历史。大家你一拳我一脚,折腾得不亦乐乎。就像夫妻床头打架床尾和一样,大家从来都不把这些鸟事真正放在心上。我父亲和张运来打得昏天黑地,过些天不还是凑到一起打牌?


过些天,我八叔说,不对啊,我们是去割张贵宾的资本主义尾巴,不是割他家的猪的尾巴。


张运来插嘴说,还不是一样?张贵宾又没有尾巴。


我八叔说,猪就是张贵宾的尾巴!


大家浩浩荡荡再次杀向张贵宾的家里,远远地就闻到一股浓浓的肉香味。张贵宾对于红旗飘啊飘少卫队的战士们笑脸相迎,同志们又来了?


我八叔说,你是不是把你的尾巴炖了?


张贵宾得意地点点头,还有点汤,你们来喝两口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