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1)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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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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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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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640字

我八叔在家里养了三个多月的伤,才慢慢地好起来。


我堂弟咬牙切齿,一定要去找李家赞和黄景春报仇雪恨。


我八婶抵死把他拦住。


我堂弟说:“阿妈,你食得下这口气么?你食得下,我食不下!”


我八婶说:“阿斌,你不要出去!你不要出去啊!阿妈求你了,阿妈给你跪下来了!你千万不要出去,我们惹不起他们的,他们是公家的人,黄景春还是警察,我们只好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吞了。”


我堂弟说:“阿妈,你莫拦我!”


我八婶哭了起来:“阿斌,你老窦都还没好,你又要出去给我惹事,你想让阿妈死啊?你!”


我堂弟也叭嗒跪在地上,大声喊叫:“阿妈,我咽不下这口气!老窦也肯定咽不下这口气。你让我出去吧,你就当没有我这个儿子,我一定要去割了李家赞和黄景春的卵!”


我八婶一把抱住我堂弟,大声叫道:“钟世通,你个函家产,你儿子要去生事了,你也不拦一下……”我八婶昏倒在地上。我八叔一声不吭,他捏着床沿,脸色冷得就像是冬天里的水。这时,张春芳正好经过,想看看我八叔。目睹这个境况,她垂泪不止。张春芳是亲眼目睹过我八叔的辉煌历史的,现在我八叔的样子,让她感到特别心酸。


我八叔后来对我堂弟说:“钟文斌,你给我记住了,记好了了,你老窦我一定要割掉李家赞和黄景春的卵的,但是没你什么事,你老窦我自己会去做。君子报仇,十年不晚。你知道吗?何况,你老窦我又不是君子!”


我堂弟说:“老窦,我知道,我是替你难过!”


我八叔打了我堂弟一拳:“老窦知道!”


本来李家赞一定要关了我八婶的小饭店,但是罗顺天出面阻止了。罗顺天当然也说得很隐晦,罗顺天说:“小李,得饶人处且饶人。你听我的这句话,肯定没错。”


罗顺天这时候在公安局地位跟以前不可同日而语了,他的话李家赞不得不听。罗顺天对于黄景春也没有当面批评,只是把他调到河唇派出所当执勤民警。我八婶这样才把饭店继续开下去。


罗州海关稽查科科长姜恩平也没有忘记我八叔,他给我八婶拿了好几千块钱,作为我八叔养伤的医疗费用。经过了这个事情之后,我八叔变得沉默起来。我八叔总是默默地吸着水烟筒,悠悠地吐出浓浓的熟烟,然后,透过烟雾,看着外面的街道。阳光有着金属般的声音,来来往往的人,落下了杂乱的身影。我八叔看着所有这些易逝的景物,一声不吭。


一天早上,我八叔搭上从罗州开往衡阳的火车,走了。


我八叔是去柳州,他要把自己秘密存在柳州工商银行的五十万存款拿出来。我八叔要让我八婶得到一个真正的惊喜。他也要正式出山了。


我八叔找到开户银行,掏出皱巴巴的存折递进去。他的左手捏了一只布袋,准备装钱。


过了一会,存折被柜台里面的小姐递了回来:“对不起,先生,你这张存折里的钱已经被全部取走了。”


“怎么?”我八叔惊讶极了,“不可能啊,我从来也没有取过,存折一直在我身上……”


“存折里没钱了,被取光了……”


“这不可能!”


正在争吵,银行的负责人也出来了。五十万,不是一个小数目。银行的工作人员进过紧张的查证,发现我八叔的钱真的是被取走了,而且用的就是这张存折。存折上其实只剩下五十文,但是被取钱的人做了手脚,重新伪装成五十万的字样。而且,时间过去了两三年,银行的工作人员也根本就不知道当年取钱的是男是女了。


听他们这么一说,我八叔脑子一下子就嗡嗡嗡地响了起来。


我八叔的身体在拘留所里备受摧残,他其实还没有完全恢复,身体还有些孱弱。他无法接收这样沉重的打击,他的一切希望,都寄托在这五十万身上。我八叔的泪水一下子就涌了出来。他头昏眼花,差点昏倒在柜台边上。


银行的人也没有办法。他们很职业地两手一摊,只好寄以同情了。当然,也有些人心里怀疑我八叔是个骗子。他已经把钱取掉了,现在伪装一下存折,又来骗银行的钱。这种事情也不是没有。


我八叔茫然无措。他漫无目的地在柳州走来走去,来到了柳溪公园。让他感到无比惊讶的是,当年那个给他造假证件的中年妇女,竟然还在兜售假证件!


我八叔下意识地一拧身。我八叔感到甚至连这位妇女,都没脸见了。他的一生,到此达到了失败的顶峰。他彻底失去了勇气。他浑身松松垮垮的,了无生趣。他来到了柳江大桥上,看着下面汹涌的河水,身旁的汽车一辆接一辆呼啸而过,有些还可能是当年他发给马天明的。


这些事情混到一起,就有些滑稽了。我八叔看着江面的波涛,那些炫目的碎光无比温柔地摇晃着,欢嬉着,奔流而去。我八叔想,这样一来,一切都简单了。柳江大桥的栏杆高了一点,不可能纵身一跃,失去了爽快的特点。我八叔为此有些懊恼,有些迟疑。


这时候,身后有人提醒说:“可以先爬上去……”


我八叔想,这很对,但是,是废话。


另外一个人说:“上次的一个人是跳过去的……”


第三个人说:“那你得实事求是,他这样子,跳得过去么?”


第四个人有些同情地说:“又是下岗的吧?这样也好,一了百了……”


我八叔回头一看,吓了一跳:他的身后,围了很多人,都在伸长脖子,期盼地看着他。他们的嘴巴微微的张开着,表情很专注,看样子就等着他跳江了。我八叔一下子就觉得整个事件滑稽无比。我八叔感到特别愤怒,大声说:“你们这些人真是没有人性。有人要自杀了,你们还躲在一边看热闹!”


人们大声地笑了起来:“我们看热闹?我们是工纠队员,专门来抢救像你这样寻短见的下岗工人的!”


我八叔恼火地反驳道:“你们怎么知道我就是想自杀?”


人们说:“还是啊!我们不能确定,所以在一边看着。万一你是一名游客,是来观赏我们柳江风景的呢?我们冒冒失失扑过来,岂不是闹了笑话?”


我八叔这时候忽然想起了从广州回罗州时在长途汽车上听到的那个有学问的年轻人的话:蚂蚁尚且偷生,何况人乎?有学问年轻人的原文是“蚁蝼”,我八叔记成了“蚂蚁”。是的,年轻人说得很有道理,我八叔这么松快地去了不要紧,我八婶他们就惨了。我八叔并非一个不负责任的丈夫和父亲,他只不过是不受命运的眷顾,在生活中总是碰壁而已。我八叔的五十万丢失了不要紧,只要他怀着坚毅的勇气继续生活下去,卷土重来也未可知。可是,这张存折我八叔一直都带在身边,塞在短裤的兜里,连我八婶都不知道,谁会先把他的钱给取走了呢?我八叔的脑子里,忽然落下一个重重的身影:马文清!


我八叔重重地呻吟了一声:马文清!


大家一阵惊叫:他要跳了!


我八叔大声地说:“丢喇嘛,你老母才要跳呢!”


我八叔离开柳江大桥,乘上公共汽车,去马文清的住处找她。但是我八叔扑了一个空,马文清早就搬家了。我八叔问了很多人,都不知道她搬到什么地方去了。有人提醒说,可以去她教书的柳江中学问问。我八叔赶紧去柳江中学。但他又扑了一个空。


柳江中学的人说,马老师早就辞职不干了。


我八叔特别急了:“她干什么去了?”


“干什么去了?”柳江中学的人白了我八叔一眼,“发财去了呗。听说她去长沙了,去长沙搞传销了……”


那个时候,传销正在热火朝天的阶段,给人的感觉是,全国人民一下子,都变成了传销员,所有的亲戚朋友,包括早就埋在地下十几年的人,都冒出头来,给你打电话,给你写信,要求你变成他的下线。在传销的魔鬼词典里,人人都可能是你的亲戚朋友,都是你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资源;而所有这些亲戚朋友,同时又都不是你的亲戚朋友。在一个称职的传销员眼中,所有人都是他的下线。他的首要目标,就是不顾一切地发展自己的下线。父母兄弟,丈夫妻子,同学朋友,情人恋人,是天生的下线。传销,在我们这个干草一样的社会里,星星之火,一下子就燎原了。传销把生活中的一切都简单化,简明化,数量化,物质化,金钱化。


当时的长沙,是传销的中心之一。在长沙的郊区某镇,挤满了来自全国各地的人。这些人原来的职业成份复杂,有工人、农民,有士兵、知识分子,有盲流、小流氓,有大伯大妈、老爷爷老奶奶,还有稚气未消的小学生。他们来自五湖四海,为了一个发财的目标,走到一起来了。当时的镇里的情形,就像是当年的革命解放区。到处都是人。解放区的天,是明朗的天;解放区的人民是好喜欢……来到了南泥湾,南泥湾好地方,好呀地方……一条大河,波浪宽……向前向前,我们的队伍向太阳……


镇上到处都飘荡着这样嘹亮的革命歌曲,到处都洋溢着明媚的笑声和明媚的笑脸,所有人都像是投奔革命圣地延安的热血青年、革命进步青年。大家各地方言口音混杂,然而这些都不要紧,重要的是大家都有着同一个目标。镇上的所有民宅,都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


在所有这些当中,我八叔严肃的表情就显得有些不协调了。我八叔在解放区,就像是一个心惊胆战的特务。他到处找,到处问,一连找了好几天,终于在一个小学的操场上找到了马文清。马文清正在上面侃侃而谈,她的声音通过广播喇叭,飘进我八叔的耳朵里。我八叔并没有急于冲上去找她。经过了这么多纷纷扰扰的事情,我八叔变得很冷静,也很有耐心了。


马文清回到自己的住处,心情仍然兴奋,情绪仍然激昂。她喝了一口水,正要梳理休息一番,就听到了敲门声。


我八叔像一头黑熊一样闯了进来。他把门一关,翻身把马文清抱住,凶狠地压在床上。


马文清一阵惊呼:“钟总!”


我八叔凶狠地说:“贱货,贱货!你这个贱货!”


马文清绝望地呻吟:“钟总!”


我八叔狠狠地剥掉马文清的衣服,狠狠地进入马文清,狠狠地抽动,狠狠地打击她的身体。马文清被我八叔这种犀利的、排山倒海般的欲望给征服了。马文清只有激烈地扭动身体,急促地喘息,张开嘴巴呻吟的份。我八叔怀着对于马天明的仇恨,怀着对于马文清的怨毒,对待身体下面的马文清不像是对待一个美丽性感的女郎,而像是对待一头桀骜不逊野牛。我八叔像暴风雨一样,不仅笼罩了草原,同时也大面积地掠夺了马文清这头美丽的野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