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2)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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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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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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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8142字

时间过去了这么久,大家都把我八叔的这段历史给忘记了。我们大家都喜欢玩陷阱,可以说,我们每一个人都有落入过陷阱的经历,这种经历是我们处变不惊的主要原因。所以,我八叔的牌子几乎让我们笑破了肚子。而我八叔的吝啬行为,也让大家所为之不齿。不就是一些废品么,这么小气干吗?


实际情况表明,大家对我八叔的陷阱低估了。


一天傍晚,夏蒸锅吃饱喝足,熟门熟路地溜达向我八叔的废品堆,想看看有什么东西可拿,突然掉进陷阱里。人们看见夏蒸锅掉进陷阱里时,都哄声大笑。大家都认为夏蒸锅过一会儿自己爬出来时肯定会感到很惭愧。可是等了很久,夏蒸锅都没有爬上来。平时我们挖的陷阱一般也就是两三尺深,但是我八叔他们挖的陷阱深不可测,像夏蒸锅这样的大人掉进去,竟然也没有了人影。也许夏蒸锅因此爬不出来吧。后来才知道,夏蒸锅爬不出来不仅是因为这个陷阱比较深,而是因为陷阱里的竹签太厉害。


夏蒸锅掉进去后,那些锋利的竹签就把他的身体穿透了,被竹签穿透的夏蒸锅看起来就像是一串被插好了晾干了正要烧烤的肉串。人们把他拔出来时,他就像他们家卖的劣质沙锅在煮饭时一样,滴滴答答地漏着水。是漏着血水,不是米水。由于他身上的破洞比较多,所以漏水的速度也比较快。人们把他抬到卫生院时,卫生院的老医师正在阉猪。见夏蒸锅这样,只好放下阉到一半,卵子刚刚敲碎的公猪,先给夏蒸锅身上的漏洞塞棉花。老医师是这样解释的,一个男人总比一头公猪重要吧。他这样做的后果是,那个痛苦不堪的公猪和养猪的老伯伯一起嗥叫不停,最后,公猪不堪痛苦,抽搐而死。老医师洗洗手对夏蒸锅说,这个公猪你们赔了吧。


在公猪旁边号啕大哭的养猪伯伯这才停下来。


有了夏蒸锅的事情在先,我八叔的废品堆终于没有人去拿东西了。


没有人拿东西,废品堆得以在一种健康的环境中继续生长,壮大,成为我们坡脊镇上的一个美妙的景观。我们这些小孩子最大的乐趣就是爬到废品山的顶颠,然后一览众山小。


在粮仓里呆腻了的老鼠目睹此情此景,喜不自胜,把自己的窝搬到我八叔的废品堆里,然后舒舒服服地养儿育女过日子。除了老鼠之外,小蜥蜴、蟑螂、蚂蚁、蛇、青蛙、癞蛤蟆、兔子、猫狸、和小鸟都发现这是一个好地方,纷纷来此安家落户。既然有了小鸟,你们知道,植物就顺理成章地出现了。由此可见,我们这些小孩子的眼光很好,我们很愿意在一个有动物有森林的地方嬉戏。姜红卫用在废品堆里找到的自行车链条做了一把非常厉害的火柴枪,能够在三米之外准确犀利地发射并且击中目标。他最大的乐趣就是拿这把火柴枪打癞蛤蟆。


大的癞蛤蟆中枪不会死,只是背着火柴杆到处乱蹦,痛苦不堪;小蛤蟆和小青蛙就比较差一点,被火柴枪钉在树干上,死命地挣扎,痛苦尖叫,最终一命呜呼。每当看到这种悲惨的场面,我们都乐得疯疯癫癫。我们喜欢玩的另外一个游戏是用煤油烧老鼠。把小老鼠浇上煤油,扔在操场中间,点火。小老鼠在一团火光当中,吱吱惨叫着,向外狂窜几米,倒地乌乎。小老鼠烧焦的气味,让我们感到兴奋。这个游戏的乐趣在于我们断定小老鼠被点着火之后跑不出操场。有一次,另外一伙小孩子正在龙平小学的操场上玩这个游戏,老鼠窜出操场,钻进了甘蔗林里,引发了一场熊熊的大火。大火烧过的甘蔗,散发出一种醉人的香甜。为了扑灭这场大火,我们学校的老师们的头发全都烧焦了,他们本人也都变成了香喷喷的烤地瓜。


我天生胆小,捏着老鼠尾巴把老鼠拎起来这样的事情,别说干,想想我都腿脚发抖。在这层上,我天然地就比我的那些玩伴差上了一大截。我表面上不肯承认这一点,显出一副牛气烘烘,眼看就要学坏了就要学坏了的样子,还整天背着一柄小刀,做流利流气小流氓状。我的假象很容易就被同学们识破了。我要说的是,我的同学们包括女同学,似乎天生都比我胆大,比我勇武。他们凭着直觉,发现我其实是一个胆小鬼。有一天,上午课间休息,不知道因为什么事情,姜红卫追着我在一间空关的防震棚教室里乱跑。姜红卫在我们班是公认的心狠手辣,打起架来不要命。浇上煤油烧小老鼠这种事情,也往往都是姜红卫大胆地捏着老鼠的脖子和尾巴。姜红卫抓着一只老鼠,就像是捏着一只蚂蚱一样稀松平常。我壮胆看看可以,要是让我抓老鼠,我感到连自己的胃都会因为害怕和恶心而翻了出来。由此可见,姜红卫在当时就与众不同的勇敢。他追打我,我只有逃跑的份。我是平板脚,跑步也很差劲,只好钻进防震棚里,很快就被他逼进了死角。


同学们围观,高兴得快要蹦了起来。他们把这场追逐看成了老鹰抓小鸡,我这只小鸡不可避免、无可逃脱地要成为老鹰利爪下的牺牲品。我绝望了。在绝望当中,我亮出了自己的小刀,在老鹰的手腕上切开了一个小口。鲜血迸溅。老鹰变成了可怜的小鸡。毕竟都才是小学二年级的学生,见到鲜血,都惊呆了。


老鹰号啕大哭着转身就跑,嘴里说:“我告诉刘老师去,我告诉刘老师去!”


刘老师是我们的班主任,原来在学校旁边的村里杀猪,后来当上了我们的语文老师。


我胆战心惊地走进教室时,我发现同学们早都已经坐好了。连一向喜欢晚到的刘老师也已经站在讲台后,笑眯眯地看着我。大家谁也没有理睬我,我忐忑不安地走到自己的座位里坐下。刘老师等我坐好之后,开始在黑板上写字。总共七个,每个都有拳头大,是用粉笔头横过来写的粗体字。后面还加了一个后来我才明白的惊叹号。


“同学们,上课!”刘老师说。


“好好学习,天天向上!”我们大声地说。


“同学们好!”


“老师好!”


“同学们辛苦了!”


“老师辛苦!”


“同学们请坐!”刘老师说。


大家坐下,我心里松了一口气。


刘老师忽然叫到了我的名字:“钟文理——”


“到!”


“认识这几个字吗?”


“不认识……”


“同学们有认识这几个字的吗?”


大家声音很齐整:“没有!”


“现在,同学们请跟我朗读——”刘老师的目光像刀子一样划过我的脸庞,既没有说让我坐下,也没有让我继续回答问题,“血债要用血来还!”


“血债要用血来还!”


“很好!读得很好。同学们知道这句话的意思吗?”


“不知道!”


“这句话的意思就是,别人欠了我们什么,我们就要让他还给我们什么。他让我们流血,我们也要让他流血偿还……”


我的心一下子就沉了。


“钟文理,请你到讲台上来。”


我到讲台上。


“你认识这几个字吗?”


“不认识……”


“那你要好好记住这几个字了——”刘老师和蔼可亲地说,“听说你有一把小刀?”


我点点头。


“还割了人?”


我点点头。


“好了!”刘老师欢快地说。他把变成了小鸡的老鹰也叫到讲台上,“让我们看看,这道伤口有多长。让我们先量一量……”刘老师把坐在前排的女同学的三角板和圆珠笔拿过来,很认真地量起来,掐了又掐,才抬起头来看看我。“钟文理,伸出你的左手……”


我伸出我的左手。刘老师又在我的左手手腕处认真地量了起来,他的认真劲头,让人想起镇子上缝纫店的师傅。刘老师把我的手腕当成了白纸,照着刚才量好的尺寸,在我的手腕上划上一道乌深的笔痕。他反复修改几下,我的手腕很痛,但是刘老师这么认真,我一动也不敢动。终于划好了,刘老师显然很满意。


“你的小刀呢?”


我掏出小刀,递给刘老师。


刘老师打开小刀,把锋利的刀刃架在我的手腕上。他盯着我的眼睛,“你把姜红卫的手腕割了这么长的口子,对不对?现在,血债要用血来还,我们也要在你的手腕上割开这么长的一道口子,对不对?这样,大家就拉平手了,对不对?”


我说不出话来,我也不敢看刘老师的眼睛和我的必将被割开一道口子的手腕。全班一片沉寂,我从来没有听到过这么沉寂的声音,只有邻班传来的读书声和树上的蝉鸣声,才把这种沉寂削薄。我听到自己的心跳。


有同学等不及了:“老师,割啊,怎么还不割?”


同学们都爱看热闹。


“同学们,现在你们懂得‘血债要用血来还’的意思了吗?就是别人割了你的手,你也要割他的手。”


同学们十分齐整地说:“懂得了!”


“是什么意思?”


“就是别人割了你的手,你也要割他的手!”


我也终于明白了。说老实话,要让我们小学二年级的学生会写这几个笔画复杂的字,还真不容易呢。可是,我也一下子就记住了。非常深刻,我想我一辈子都不会忘记,包括刘老师像刀子一样的目光。我觉得,刘老师根本就不需要用小刀,他用目光切我一下,我就完蛋了。我感受到了什么叫做无助、绝望和恐惧。


从那以后,我对小刀产生了巨大的恐惧,我不敢再使用小刀。我改用弹弓。一想到那把小刀,我就会做恶梦。刘老师刀子一样的目光和那把用来切开我的手腕的小刀,一直活灵活现地搁置在我的记忆深处,在我脑子最敏感最核心的部位,柔软地硌疼我的肉体和我的心灵。我一度变得沉默寡言,胆小如鼠。


我的玩具武器换成了弹弓。用自行车内胎做的弹弓,弹力惊人。你朝空中发射一颗子弹,子弹会立即消失在高空的青天云彩中。然后以慢动作落下来。越落越快,又掉进废品堆里,发出哐当的巨响。总之,我们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武器,可以经常发动一场激烈的战争。弹药库就是我八叔的废品堆。


我八叔的废品堆成了我们这些孩子的乐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