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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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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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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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638字

一天夜里,我们忽然听到汽车不断地响起的轰隆声。这种轰隆声一直响彻了我们整个坡脊镇,通宵达旦。第二天,等到我们都醒过来的时候,发现我八叔的垃圾山像长出了翅膀一样消失了,连一堆屎也没有留下来。对这样的现象我们不能接受,所以我们干脆目瞪口呆。汽车的轰隆声也打扰了早已经在废品堆中平静生活了很久的小动物们。以机灵的老鼠为先导,他们都一窝蜂地从废品堆里窜出来。


我们从来没有见到过这么多的小动物在铺天盖地地逃窜。我们镇子上一个从来都没有预言准过的预言家老头林中桥大惊失色,说:“小动物无故逃窜,不得了,不得了,要出事情了,要出事情了!”


已经好了伤疤忘了痛的夏蒸锅嘲笑说:“要地震了吧,啊?”


林中桥老头说:“要地震了!”


夏蒸锅说:“嗤!”


林中桥老头讪讪然。


我八叔发财了。


有了钱,我八叔想到做的第一件事情就是去广西石岭镇的生猪耕牛交易市场,买回来一头重达四百斤的大肥猪和两条肥得好像是肥猪的兄弟一样的大黄狗。然后,他们一家四口关上大门,天天大鱼大肉,大吃大喝。他们寻欢作乐歌舞升平,一直吃到四肢乏力混身发麻舌头打卷,每打一个恶嗝都喷出一口猪油,每拉一泡屎里面都剩有没消化的肉段,每说一句话都带着土豪劣绅的口气。他们一直吃了整整七天,最后全家倒在地上满足得直喘气,懒得直打滚,这才养足精神铆足了劲,开门见人。


我八叔要把我们全镇人都请到他家参加他举办的盛大筵席。


钟文玲事先前来通知我们:“四伯,四婶,大姐二姐三哥四哥五弟,从今日起,别吃饭了,明天我老窦要请你们去吃饭啦!”


我堂哥祥和我堂弟去通知我爷爷我奶奶等其他人。他们说的话跟我堂妹钟文玲一模一样:“从今日起别吃饭了,我老窦明天要请你们去吃饭啦。”


我们罗州有一个特别的习惯,一旦有谁请客,被请的人都会事先把自己饿上一两天。比较肯下工夫的,饿上三四天也有。这样,我们的胃就空了,我们的眼睛就大了,我们的鼻子就灵敏了,我们的嘴巴就像电锯一样吱吱有声了。我们头晕眼花,我们四肢乏力。我们之所以头晕眼花四肢乏力,为的就是等到吃饭的那一天,能够吃回本钱,吃出气势,吃出感觉,吃出风格。经过这么一阵剧烈的自我饥饿,我们整个坡脊沉浸在一种相当奇怪的气氛当中。自从盘古开天地以来就一直炊烟缭绕的镇子,忽然都没有了声息,大家都不生火不做饭了。本来我们对于炊烟熟视无睹,可是这些炊烟都消失了,感觉还是很奇怪。人人家里都乐陶陶地饿着,一边喝着开水,一边相视而笑。只有我大伯的饭店不合时宜地飘出我们整个镇子里唯一的炊烟。这根摇摇摆摆的炊烟表明了一个信息,就是大家都受到了我八叔的邀请,而我大伯一家除外。我大伯被我八叔排除在一种盛大的欢庆之外。


整个镇子里都迷漫着一种大家都心知肚里明、又心照不宣的默契,使得镇子里的那种沉静变得有些喜气洋洋。这时候的坡脊,就像是一群饿狼袭来之前的平静的草原。


这个筵席的举办证明了我八叔的气派非凡,格调上总是高人一等。他不是像我们这些没有见识的普通人一样把猪肉什么的切成段扔到锅里煮熟就吃,最多就是下点豆豉炖汤弄点酱油沾肉吃。我八叔要吃出感觉吃出味道吃出高雅的情趣,从而吃出凡人不能企及的层次来。为此,我八叔特别高价延请县城国营正南大饭店的大菜师傅马大炊前来主厨。我八叔要确保筵席菜肴的质量,把我大伯的气焰彻底打垮。


试问国营振南大饭店的特级厨师马大炊是个什么脚色?不用说县城里的县长副县长书记副书记爱到国营振南大饭店里吃饭,地委书记副书记爱到国营振南大饭店里品尝马大炊师傅的手艺,难得到我们罗州这穷乡僻壤里来视察一回的省级大干部,也喜欢吃了国营振南大饭店马大炊师傅亲手主理的东坡肉、佛跳墙和白切狗肉。吃饱喝足,他们抹抹嘴巴,翘起大拇指,啧啧称奇。据说中央大干部——怎么个大法呢?大得就像是泰国的大象——也曾经亲切地尝过马大炊师傅做的美味佳肴,勉励他好好学习天天向上,再接再厉发扬风格,多快好省地继续为广大的劳动人民服务。由此可见,马大炊师傅岂是平凡人等?


由此推知,我八叔虽然出手阔绰,也未必真的能请到国营振南大饭店的马大炊师傅前来炒菜。马大炊师傅最多就派一个打下手的小工、甚至可能是打扫卫生的勤杂工到我们这里来,就算是不错了。就算是国营振南大饭店里的勤杂工,那也是见过世面的角色。观世音菩萨座下水池里偷听过几句佛法的鲤鱼,都会下凡作怪呢,何况一个有机会经常接近厨房重地的勤杂工?英雄莫问出处。总而言之,我八叔在大办筵席这件事情上出手不凡,令人惊叹。


一进门我就看见一只体大如牛的大肥猪死翘翘地躺在大石板上,肚子涨鼓鼓的,像一只大气球。旁边有一锅热气腾腾的开水,可见这只死肥猪正等着人们替它开膛破肚。然后我又看见一只大肥羊,大肥羊旁边是一只大肥狗,大肥狗旁边是一只大肥鹅,大肥鹅旁边是一只大肥鸭,大肥鸭旁边是一只大肥鸡,大肥鸡旁边是一只大肥鸽子,大肥鸽子旁边是一只大肥鹌鹑,大肥鹌鹑旁边是一只大肥麻雀,大肥麻雀旁边是一只大肥蟑螂,大肥蟑螂旁边是一只大肥蚂蚁——对不起,不是一只,而是一堆,是一大堆啊!所有这些东西都是我们坡脊人心目中最美好的食物。别说是见到它们,平时我们就是想到它们或者梦见它们都会垂涎欲滴。它们正光辉灿烂地散发出香味,等我们把他们吃掉。


我父亲虽然见多识广,但是见到这种场面也像我们一样惊讶:“世通,你这是在干吗?”


我八叔红光满面,喜气洋洋地宣布说:“四哥,没有什么,就是想请你吃顿便饭而已!!”


我父亲和我们一起大叫了起来,说:“吃顿便饭???”


我八叔笑眯眯地说:“很简单,很简单,我本来还想杀头牛呢!”说完,他转头朝屋里说:“孩子妈,出来招待客人吧!”


屋里应声出来一个妇女。她其实还很年轻,也许就而是三十出头,但是她已经生了三个孩子,并且这些孩子都虎虎生威了。这是我第一次见到我八婶苏小娟。像苏小娟这样三十出头的年纪,在现在的大城市里还是一个爱作怪的靓妹呢。时髦的靓妹甚至还身背小包,穿着吊带背心,露出肩背和肚脐,蹬一条窄短裤,腿脚细细像筷子,走在街上顾盼流连。我八婶苏小娟却是三个孩子的母亲了。长年的劳作,使她的身体变得很敦实了。她的身上拥有了我们这里劳动妇女的一切特征。她忙这忙那,脸上露出甜美的笑容。苏小娟不愧是城里人,受过教育,连笑容都跟我们不一样。在跟我八叔生活了这么久,时间的流痕已经很明显地烙在她的脸庞之后,她的脸庞还是那样的美丽,她的举止谈吐还是那样的雅致。我年纪那么小,小得甚至还没有长毛呢,就对我八婶的美丽砰然心跳。可见当年我八叔乘虚而入,把我八婶弄到手,还是赚了一把。


我八婶一出现,就引起我这么多的胡思乱想,可见美丽有时候是可以让人意乱情迷。


接着,又来了很多人。看来我八叔的确是把全镇的人都请了——除了我大伯之外——我八叔发了财,首先想到的是请我们全镇人一起大吃大喝。


那顿饭我终生难忘。我们全镇人都凑在一起大吃大喝。从早吃到晚,天黑之后挑灯夜战,点上明亮如太阳的汽灯,生命不止,饕餮不已。这一顿我们全镇简直是吃得轰轰烈烈,风生水起,波澜壮阔,雷霆万钧。饭局结束在深夜,总共有七个人撑破了肚子——证明了我父亲的那句“有山崩没有肚子裂”的至理名言是谬误的——九个人得了急性胃炎,五个人得了急性肠炎,三个人喉咙被骨头哽住满脸煞白气若游丝,六个人小便失禁,十三个人各自脱落了二至三颗牙齿不等,还有四五个人激动得泣不成声,抽抽泣泣搂搂抱抱弄成一团,激动得不能下咽。


当其时也,我大伯一家听着从我八叔家里家外传出来的吃喝声吵闹声,闻着从我八叔家里家外飘出来爬来爬去的肉香味,就着一盏黯淡的煤油灯,全家人吃着一碗红烧肉外加一盆简陋的骨头煲咸菜下饭。


我大堂哥抽动鼻翼,闻着弥漫全镇的香气,馋得忍无可忍,嘟囔说:“老窦,你又何必跟我八叔斗这口气呢?全镇人都在他们家吃肉,我们却吃不到口……”


我大伯说:“吃肉很神气么?你没有吃过肉?好,我去切一条五花肉,给你炒肉片!败家子,吃光算了!”


我大堂哥说:“我可不稀罕你的肉,都长虫子了……”


我大伯说:“瞎话,谁说长虫子了?”


我大堂哥说:“当然是长虫子了,难道我没有眼睛么?”


我大伯为我大堂哥的浪费而感到生气。他喝道:“不吃算了,你给我滚!”


我大堂哥要的就是我大伯的这句话。听了这句话,他如蒙大赦,赶紧抱头鼠窜,一眨眼工夫就出现在我们的面前。我大堂哥东闻闻西嗅嗅神情十分沮丧,他冲着我们直嚷嚷:“喂喂,我来晚了没有?”


我们看了他一眼,一个个都懒洋洋的,谁也没有搭理他。我们很想跟他打个招呼,但是这很困难。我们都在忙着打嗝,我们肚子里的荤油正一个劲地往上冒,我们的嗓子眼火辣辣地烧灼。我们思想已经被肚子里的饭菜所左右,我们的舌头已经打了结,我们彻底丧失了思维和说话的能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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