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9174字
听到这个消息,张春芳的泪水又一次流了下来。
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每个人的命运都各不相同。但是社会的发展,又好像跟我八叔、我父亲、张春红他们都没有什么关系。我们罗州县的发展也真可谓是日新月异。罗州的陆浦港还得到批准,建立一个规模巨大的保税区,这样,国外的货物可以直接地进入陆浦港。陆浦港是一个深水良港,虽然规模小一点,但是这也不妨碍它成为了一个能够直接跟国外通商的港口。海关正式挂牌成立,原雷州海关驻罗州办事处的报关员姜恩平当上了稽查科科长。姜恩平不是一个绝情寡义的人,他虽然升官了,但是有空还是会来我八叔的小店里坐坐,聊聊天。姜恩平和罗顺天这些朋友一来,我八叔就亲自下厨。我八叔的手艺是越来越好了。我八叔甚至还试探着推出一盘油炸蚕蛹的特色菜,没有想到大受欢迎。我八叔再接再厉,又推出了蜜汁蜂蛹、盐焗禾虾、生烤蚂蚱之类的特色昆虫食品,没有想到同样也极其畅销。由此可以证明,我们罗州人在吃上面拥有极大的勇气和智慧。我八叔的奇思妙想,在他和我八婶开的小小饭馆里,同样得到了精妙的体现。
虽然说,龙游浅水糟虾戏,但是龙还是龙,虾还只是虾。这就是龙和虾的区别所在。
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曾经打击过的走私活动,渐渐地又猖獗起来。到处都是走私汽车,走私电视机,走私录像机,走私服装,走私原油。有些老熟人甚至找上门来,劝我八叔出山,跟他们合伙。我八叔是老游击队员,有很多关系,这些都是财富,那些嫩鸟巴不得我八叔立刻出山,带领他们一起发大财。
走私最需要这些关系了,我八叔有这么多的关系,却放着不用,真是浪费啊。现代社会,关系就是金钱。这点人们认得很准。
他们像蚂蚁迁岗一样川流不息,他们用能够把油条说成烙饼一样的嘴巴游说我八叔:“老钟,出山吧,现在正是捞钱的好时机。”
我八叔摆摆手,说:“算了!”
我八叔心里极其矛盾。我八叔其实并不是对于金钱看开了,在这个时候,我八叔其实更加深地体会到了没钱的不便和痛苦。我八叔跟我八婶商量,曾经想把我堂妹再次送进县一中去补习,不让她这么混下去。可是,人家县一中一开口,就是几千文赞助。你要是高考分数达到多少多少分也可以,学校可以酌情减免。但是像我堂妹这样的学生,除了交钱,就没有什么好说的了。我八叔差点儿要动摇,要动身去柳州取藏在那里的救命钱了。这笔钱,我八叔对谁都没有说出来。我八叔把它藏在心里,我八叔对于这些花花绿绿的银纸,产生了恐惧和不信任感。那段时间,他真的很想重归平凡,当一个真正的老百姓。
其实,他就是跟我八婶一起,开开小饭店,挣点日常开销,日子过得也不错啊。要是你要求不是那么高,平平淡淡的,什么样子不都是一生呢?
但是现实总是跟愿望有差距。我八叔发现自己根本就无法从生活的各种骚扰中摆脱出来。工商局、税务局、卫生局的人,最喜欢欺负的就是像我八叔这样的小人物。他们总是变着法子前来刁难,这罚点款,那没收点东西。我八叔要是一直这样也就算了。以前我八叔也是一个响当当的人物,逢人见了都要给三分面子的。所以,遇到这种情况,我八叔感到十分不解,有时候还特别生气。
我八叔对我八婶说,我想老老实实做个老百姓都不行吗?
我八婶说,行啊,谁说不行了?
我八叔说,可是你看看那些衰鬼,整天来整蛊我们。
因为长时间身处底层,经常跟各色人等斗争,我八婶心态平和,显得比我八叔更能适应这种骚扰。
我八婶说,这有什么?这很正常啊?人家管你嘛。多赔点笑脸,多说两句好话不就行了?人不都是这样?
我八叔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
我八叔就像是我父亲常常跟我们讲过的在水里力大无穷的飓风猴,上了岸之后,就变成了一只孱弱的老母鸡了,谁都可以欺负欺负。当年我八叔风光的时候,那些身前身后屁颠的家伙,现在对我八叔都假装视而不见。好在罗顺天和姜恩平还经常抽空来陪我八叔聊聊天,听听我八叔发牢骚,我八叔这才不至于感到过分难受。
罗顺天在性格上不如姜恩平温和。他听着我八叔的牢骚,有时候就说:“老钟,你出山嘛,这个世道就是这样。有钱有势,就没人敢欺负你。像你现在这样,口口声声要当个普通老百姓,就要有准备,要有被人欺负却要忍气吞声的那种忍耐……”
姜恩平说:“老罗,你就别刺激老钟了,我觉得他这样挺好的。”
罗顺天嘿嘿说:“恩平你心善,我罗顺天不是这样的人。说不定哪天,我就翻脸不认人了呢?”
姜恩平说:“你会这样吗?”
罗顺天说:“会,怎么不会?”
我八叔听着不太顺耳:“顺天,你们事情多,又都是官,还是多忙自己的事情吧。”
姜恩平连忙和稀泥,说:“老钟,就是说说而已,你别当真。”
罗顺天说:“趁着我们还有点能力,能帮你,你就出来做。不要什么时候我们倒了,就谁也帮不了你了……”
我八叔默然。
卫生局有一个名叫李家赞的小年青,是刚刚从市里下来的。好像有些后台,所以喜欢横行霸道,找人欺负欺负,撒撒气。因为我八叔没有主动给他塞红包,就整天找茬,动不动就来宣布他们的饭店卫生检查不合格,要重新登记,要缴纳罚款,还要停业整顿。总之,百般刁难。
有一天,李家赞又来了。
我八婶一看见李家赞,脸上立即就挤出讨好的笑容来。我八婶原本像丝绸一样光洁的脸上,挤得满是皱纹。我八叔看不惯李家赞,而且也拉不下面子来讨好他,就想避开。
李家赞把我八叔叫住:“哎哎哎,钟老板你别走,找的就是你呢。”
我八叔说:“我有什么事情?”
李家赞很显然喜欢听好话,喜欢别人都由着他。平时在局里,李家赞看见局长书记,像只耗子一样。看见主任副主任,像条哈巴狗。他认为归他管的人,很应该都像他对待自己的领导一样,恨不得把脸上的虚假笑容都刮下来收在盆里装好,随时舀出一碗来备用。见我八叔没有点头哈腰,没有卑躬屈膝,他的脸色沉了下来:“钟老板,你要合作一点……”
我八叔说:“我怎么不合作了?”
李家赞说:“你就知足吧钟老板。我算客气的了,不信你问问苏嫂。换了我们科的周扒皮来管这一片,你们就是跪地求饶也来不及了。”
我八叔有些不悦,说:“我行得正,企得稳!不杀人不放火,做什么要跪地求饶?”
李家赞说:“钟老板,你这个人怎么回事?态度怎么这么不好?你是什么人我们都知道,别以为你屁股上干净……”
我八叔说:“我怎么啦?”
李家赞说:“听说你以前被通缉过?”
我八叔说:“你是公安局的?要把我抓起来?”
李家赞说:“抓你倒是不用,但是你必需检疫,才能有继续开饭店的资格。”
我八叔说:“检疫?检什么疫?我又不是什么牲口?”
我八婶害怕把事情闹大,拉了我八叔一下:“世通,你少说两句不行吗?人家李大哥也很辛苦的。”
我八叔正在气头上:“做什么要少说两句?什么大哥不大哥的?以为自己是谁啊?”
李家赞的威风上来了,山也当不住。他说:“我们规定了,所有食品行业的从业人员,都必需到卫生检疫站检查身体。只有通过了检查,发给合格证书,才能够从事餐饮行业的工作。”
我八叔说:“老子才不刮你们的屁股呢?不是又在变相收费?”
李家赞说:“变相收费怎么啦?不服?”
我八叔说:“老子是不服……”
李家赞根本就没有把我八叔放在眼里。他干脆一屁股坐在凳子上,冷笑着威胁说:“我看你这间破店大概是不想开了吧?”
我八叔被李家赞的嚣张给深深地惹恼了。我八叔当年出来混的时候,李家赞都还没长毛呢?就算是虎落平阳吧,也还轮不到你李家赞这样一跳小哈巴狗来欺负啊。
我八叔犟劲上来了。
我八叔说:“你别坐我的凳子,这里没有你的地方!”
李家赞说:“哎呀呀,不得了啦?”
我八叔说:“滚开!”
我八婶惊慌失措:“世通,你怎么回事?人家李大哥有没有得罪你……”
我八婶转向李家赞,满脸的堆笑,“李大哥,你别生气,我们家老钟性子就是这样,不知道说好话。嫂子我向你赔礼道歉,好不好?你别生气了,别气坏身体……”
李家赞得意洋洋:“哼,衰人!”
李家赞轻巧地骂了一句,我八叔听着就不行了。也许是想到罗顺天的话,我八叔气往上冲。我八叔冲到李家赞面前,一把将他拎了起来,举到半空,摔在地上。我八叔不仅把李家赞摔得屁滚尿流,还一个大跨步骑在李家赞的脖子上,抡拳打开了。我八叔说:“函家产,打残你个函家产!”
李家赞被我八叔的怒火给吓瘫了。李家赞哭着求饶,我八婶也在死命地拉我八叔,我八叔这才住手。让李家赞滚远。
李家赞一贯是欺压百姓的,岂能咽下这口恶气?他回去之后,立即纠集了好几个人,前来查封我八叔的饭店。我八叔非常愤怒,要阻止他们贴封条,他们把我八叔打倒在地上。我八叔爬了起来,又被他们打倒。他们正在执行公务,我八叔是在妨碍执行公务。我八叔满脸是血,他又想起了在香港的街头被小流氓殴打的那次痛苦的遭遇。
张春芳正好来找我八叔,目睹了我八叔挨打的整个过程。张春芳惊呼:“通叔!”
我八叔鼓起勇气,又扑向他们。这时候,李家赞熟悉的民警黄锦春来了,一警棍就把我八叔捅瘫在地上,拖回城北派出所。黄锦春他们把我八叔扔在拘留所里关了好几天。这几天里,黄锦春应李家赞的要求,伙同两个人对着我八叔下起了毒手。他们用一个麻袋套住我八叔,然后像打沙袋一样,兴致勃勃地打开了。他们打断了我八叔的三根肋骨,还打伤了我八叔的腰。
我八婶心都伤透了。本来一切都是好好的,你只要说两句软话,就什么事情都不会发生。可是现在,搞得一团糟,她只好又去找罗顺天,求他帮忙把我八叔弄出来。
我八婶憔悴得好像风一吹就要像风筝一样飘起来。我八叔被饿了几天,每天都遭到黄景春的毒打,人都变了形,羸弱得好像只有一口气进出了。罗顺天刚刚出差回来,不知道这件事情。我八婶找到他之后,他连忙打听,亲自来找黄锦春。见罗顺天都这么认真,黄锦春也有些害怕了。他本来还想隐瞒的,罗顺天脸一拉下来,他连忙说想起来了,是有这样一件事情。
我八叔看到我八婶,瞪大眼睛看了半天,使尽全身力气挤出半丝笑容。他嘴巴里嘶嘶地响了一些声音,但是就在喉咙里面出不来。出来的是一滴混浊的泪水。
我八婶抱着我八叔,当场就泣不成声了。
我八叔没有眼泪,他已经好几天没有进食了。我八叔昏倒之前,记住了李家赞、黄锦春和另外两个对他痛下杀手的人的名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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