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7208字
我发现,我八叔无论做什么事情,都喜欢给人以一种不同凡响的亮相。汽车是其中之一,大清早放鞭炮是其中之二。
事情是这样的:一天早上,我们全镇的居民都被一阵惊天动地的鞭炮声给惊醒了。这阵鞭炮声是如此响亮,如此密集,如此悠长,达到了我们想像力所无法企及的地步。大家,尤其是我们这些小孩子,都争先恐后地奔向鞭炮炸响的地方。
平时我们坡脊镇很少有人放鞭炮,不是逢到有大事情,逢到过年过节的重大时刻,一般都不放鞭炮。即便放鞭炮,也就是短短一挂,图个热闹劲头而已。谁不是迫不得已,会舍得花那么多钱就听个响呢?钱是自己的,鞭炮响却大家都能听到。这么一想,大家就觉得很不合算。但是你放鞭炮让我们听,我们不反对,不仅不反对,甚至可以说很乐意。我们听到了你的鞭炮,等于我们也放了鞭炮。我大伯过年过节不舍得放鞭炮,带领全家站在门口听别人放。这是免费听响,我大伯为自己的明智而感到得意洋洋。等到大家的鞭炮都放完了,歇下了,深更半夜里,我大伯才悄悄溜出房门。他手执畚箕和扫帚,像狐狸一样敏捷地到放鞭炮的人家门前扫炮纸。张运来家的,夏蒸锅家的,税务所的,信用社的,甚至还到我们家门前扫。扫完之后运回自己家门前一倒,然后弄个搪瓷脸盆敲上十几分钟,就算是放过鞭炮了。既有响声还有鞭炮屑,什么都不耽误,还一分钱都不用花。我大伯的吝啬程度,于此可见一斑。
连我大堂哥都对我大伯的反常举动感到羞愧,说,老窦,你扫人家的炮纸干什么?我们家又不是没有钱!
我大伯闻言大怒:真是化财宝,你以为你老窦的钱是发大水推来的?鞭炮有什么好放的,不就是图个响听个声?不就是天亮了让别人看看自己家门口的炮纸多感到有面子吗?扫来的炮纸就不是炮纸?
我大伯为人天性吝啬,这一番话倒也是隐藏着很深的道理。我们做的很多事,包括放鞭炮,不就是图个响么?不就是想让自己家门口的炮纸多一些好感到有面子么?我父亲常说,人带面子树带皮。这也不是他的发明,从南到北,人们都是这么说的;从古到今,人们也都是这么说的,可见我父亲毫无创意可言。人们为面子而活,往往就是这么个道理。我母亲的娘家山塘村的风俗还要奇特。过年时大家的鞭炮都要拿到村头的山塘边来放,看谁放得最多,时间放得最长。这个时候,村里人就是勒紧裤腰带,省吃俭用,也要在这个时候使劲地放。全村人都盯着你呢,放得少了,不仅脸面无光,往下的一年都会过得很不爽。山塘村的风俗好,大家聚在一起放鞭炮,谁也做不了手脚。俗话说,群众的眼睛是雪亮的,这样,我大伯那样的下三滥招数就没有了用武之地。山塘村还有一个奇怪的风俗。凡是遇到迎娶,动土之类的喜事要大摆筵席,赴宴者都会带上一只口袋。上菜的时候,大家夹得热火朝天,往口袋里猛装。桌上的饭菜转瞬间就一扫而光。人们在筵席上都不怎么吃东西。他们把饭菜带回家里,重新翻炒,一家子热热闹闹地正式开伙。
后来改革开放,出现很多身份可疑、钱财来路不明的暴发户,比赛放鞭炮的风气更是一天比一天见涨。我八叔有钱之后,每年春节,光是放鞭炮放烟花就要烧掉好几万文。他的别墅门前,光是炮纸就有半尺厚。放鞭炮产生的硝烟,整晚都萦绕不散。
放鞭炮是对自己的钱财和权势的最直截了当的表达。就在这些整夜震耳欲聋的鞭炮声,有钱人的灵魂都得到了升华。按照我们国家的风俗,放鞭炮是迎财神。谁家放得早,放得多,财神爷就到谁家去。这样的解释合情合理,进一步阐述了富者更富穷者更穷的道理。不过,我八叔虽然有钱,但是他烧的是自己挣来的钱。在燃放鞭炮的豪阔这种举动上,我八叔跟我们罗州市建委主任章为民相比,就是小巫见大巫了。章为民手握市政建设项目的审核大权,包工头见到他都点头哈腰。章为民在建筑面积达六千多平方米的豪华别墅里,一个晚上就放掉了价值一百多吨粮食的烟花和炮竹——这是没见识的普通老百姓的估算方法,时髦的说法是他一个晚上就要烧掉一辆本田雅阁。这也都不算什么,章为民高兴的话,他还可以烧掉一辆宝马。章为民的另外一个令人咋舌的豪阔举动,是用百元大钞叠成一条五米长的巨龙,一把火烧掉。章为民是个孝子,他给阴间的老窦烧的都是货真价实的人民币。后来章为民被双规,据说他有一间房子专门放钱,里面的钱跟百货商店仓库里的草纸一样多。
章为民放鞭炮不用出钱,他甚至都不用想到放鞭炮这样的小事情,早就有各路人马自动自觉地送上门来。章为民主任也不用自己亲自动手,这些人就会帮着把这些堆成山的鞭炮放掉。人们送给章为民主任的鞭炮花样繁多,有些甚至以黄金翡翠玛瑙和钻石做成。
我八叔烧的是自己的钱,听到的是自己的铜板打水漂的声音,这点我们尚且还能够理解:章为民是国家干部,放鞭炮根本就不用自己花钱。可见当官就是好,要不我们这些小老百姓怎么天天做梦都要当官呢?我的死党姜红卫跟我说,我要是当上了大官,才不会像毛主席那样天天吃红烧肉呢。我会天天吃烧鸡,天天吃烤鸭。在这点上,我得承认姜红卫比我更有见识。我的思维受到毛主席的严重干扰,仍然停留在红烧肉的层次上。
传说章为民甚至连穿衣吃喝拉撒都用不着亲自动手了。章为民逢到需要办这些事了,就去温莎堡桑拿美容健身娱乐中心。他在按摩室里一坐,立即就有长得像电影明星刘晓庆——我们这个地方比较落后,那时候只知刘晓庆,还不知道有巩俐——那样漂亮的小姐上来服务,用从意大利进口的高级设备对着他清风袅袅地吹上三四分钟,一切就都搞定了。你问他的臭物哪里去了?变成空气,蒸发了呗。所谓改革春风吹满地,一步赶上意大利,就是这个意思。然后,小姐们就给他轻轻地掏耳朵,剪鼻毛,按摩他的头皮,用一种类似雅必安脂肪减肥机那样的神秘机器在他的身上轻轻震动,让他浑身酥麻,浑身起鸡皮疙瘩,在一种无比放松的状态下达到了高潮——章为民就这样甜美地睡着了。
我们这里的顺口溜唱道:改革开放就是好,人民生活水平高;吃饭不用张开口,出恭只需洗个澡;高新技术真奇妙,你想怎搞就怎搞;随随便便高潮了,轻轻松松就睡着。
“搞”是我们这里的方言,我们用这个单字代替很多别的地方需要使用“工作”、“学习”、“娱乐”、“过性生活”等等诸如此类的词汇才能表达的那些意思。比如:你最近工作怎么样?就可以这么说:你最近搞得怎么样?我们去娱乐一下,可以这么说,我们去搞一下。过性生活,我们这么说,搞一下女人。虽然恶俗,但很生动,这就不是普通话能够表达出来的意味了。总之,一个人当官了,有钱了,怎么搞都有道理。
我们都是普通老百姓,要当官太难了,所以我们深知钱的重要性。我大伯早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早期,在那个普通人都还有些迷迷瞪瞪,时代的主旋律还在高歌猛进的时期,对钱就有这么深刻的认识,这点让我们感到匪夷所思。
我大伯说,放鞭炮不就是听个响,图个面子么?
我大堂哥无言以对,只好嗫嗫嚅嚅说:倒也不是……我是说这么搞好像不太合适吧。
我大伯听了勃然大怒,说,这就不合适了?你给我听着钟文堂,钱是心头肉,别人不是拿刀子来割你都不要给他。接着,我大伯又忧心忡忡地说,我老了,这个家里的一切迟早都是你的,我怕你会很快就把这个家给败掉。那样,你就乞食都有份了。
所以,每次过年过节放鞭炮,我大伯家的鞭炮都放得最久也最响。他们家门前的炮纸永远都是最厚的,比我们所有人加起来的都要厚。
我父亲有生以来听到过鞭炮放得最响、时间最长的一次是在广州过春节。那种热闹的场面,让他们这些人民解放军差点儿以为是美帝国主义的飞机前来搞破坏。那里的一盘鞭炮就像一张双人大床那么大,可以从十二层楼的楼顶一直垂到地面,足足燃烧一个半小时。燃放期间,响声震彻天地,整个世界全部都被这种彻底的轰鸣给征服了。一切都这么热烈,热烈得大家张口结舌,头昏耳聋,神志恍惚。这么漫长的鞭炮燃放,最后就像是在你的身体里,在你的脑袋里炸开了一样。仿佛你也变成了一挂鞭炮,被谁挂在十二层楼的楼顶上点燃。你会看见仿佛所有人都被一串一串地穿起来,挂在楼顶上,点着,爆炸,一个接着一个地爆炸……
那种场面,你们见过么?我父亲最后吐出一口烟,轻轻地问。
没见过!我们说。
我们当然没有见过,我们不仅没有见过那么长的鞭炮,连十二层高的楼也没有听说过,所以我们对这些鞭炮的长度缺乏准确的概念。要让我们明白,你不妨这样说,总共有四十竹竿长!我们就明白了,我们就心领神会了。但是我们光是听我父亲这么描述,就觉得那的确是非同小可,是仙人放屁不同凡响了,感到自己也像父亲那样变成了一枚大鞭炮,被人点着了引信,砰的一声炸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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