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5466字
我父亲的这个奇怪的问题一直顽强地烙在我八叔的脑海里。看着我父亲的背影,我八叔发了很长时间的呆,才喃喃自语地说:“等着吧,我一定会揾到一百万文钱……”
在我们看来,我八叔这句话类似梦呓。要是我大伯这么发誓,我们多少还有些相信。我八叔则不然。虽然他举办了一个盛大的筵席,为自己博得了一些名声,但是我们这些人都是见利忘义之徒,随风摆柳之辈。我们吃过也就算了,算是见过世面开过洋荤——说洋荤夸张了应该说开过中荤——知足了。等到我们粪坑里的恶臭味又重新回复咸湿的青草香味时,渐渐地就把这件事情忘记了。
我父亲的话在我八叔的脑袋里嗡嗡翁飞旋,我八叔感到很沮丧。
我八婶劝我八叔:“世通,算了吧,老老实实挣点钱养活家里几张口就可以了。我们没有那个发财的命……”
我八婶很勤快。回来之后,她忙里忙外,把家里打扫得井井有条,干净利索。我八婶是城里人,念过书,有知识,本来应该像其他人一样考大学,招工返城,但是她都没有。我八婶是落到凡间的天鹅,她的光彩被生活的砂纸打磨着,渐渐黯淡。我八婶尚且如此认命,我八叔凭什么要这么折腾呢?
在这么豪吃豪喝一顿之后,我八叔又恢复了穷光蛋的本来面目,穷得又只剩下一辆威水凛凛的东风牌大卡车了。我们坡脊本来就是一个比麻雀还小的地方,方圆几十里也都是土地贫瘠的丘陵地带,人们的生活水平远在全国的平均水平线之下。光靠收废品,没有发展前途。我八叔把我们的废品都收光了,仍然心存奢望。
有一段时间,我八叔收废品收出了毛病,一双眼睛血红血红的,看什么都像废品。我们坡脊就像一口枯槁的深井,我八叔转来转去,都会撞到井壁上。我八叔梦见自己一下子发达了,他想出了一个绝妙的点子,搞到大量的铁路钢轨。铁路钢轨是真正的好钢,这样的钢毫无疑问能够卖到好价钱。连接铁轨的接板打成钢刀,都能吹毛断发,何况是足有五十米长的铁轨呢。当然,这只是我八叔的一个荒诞的美梦而已。盗窃铁路物资是要判刑的。我八叔就是身上长有一百零八个胆子,也不敢盗窃铁路物资。做这样的梦,证明他已经到了走投无路的境地。
被我八叔那顿豪宴搅起不小波澜的小镇,很快恢复死水一潭的原貌。俗话说,习惯的力量是无穷的。我八叔似乎命中注定要守着一辆令人无比艳羡的汽车,不可避免地变成一个穷光蛋。记忆中的我八叔这时的标准画象是衣衫不整,面容灰暗,头发凌乱,仿佛是中世纪的堂吉珂德,正挺着可笑的长矛出现在我们小镇的黄泥街上。
堂吉珂德用一头小毛驴来冒充骏马,我八叔座下的汽车也破败不堪。堂吉珂德的梦中美人是邻村的村姑杜尔西内娅,我八叔过去的梦中情人为革命小将苏小娟。苏小娟不再是我八叔的梦中情人,成了我八叔的老婆。就这样,二十世纪的我八叔和中世纪的堂吉珂德,跨越时空,奇妙相遇。
我八叔在驾驶室里几乎度过了一个春天,对自己的境况一筹莫展。我们坡脊虽然山高皇帝远,但是光照强烈,雨水充足。这种自然条件下,各种植物生命力旺盛,旺盛到好像长有四条腿一样,整天嗷嗷叫着蓬勃生长。尤其那些藤蔓植物,其生长速度就像是一条迅速游动的眼镜蛇。蛰伏在我八叔汽车底下的野草,顺着汽车的每一个缝隙向上长,迅速地把我八叔的汽车淹没在了野草的森林里。我八叔汽车的轮子上长草,车厢上长草,驾驶室上长草,甚至连盖子底下的发动机也长出了许多颜色鲜艳的牵牛花。我们镇上特有的小动物趁着这种大好的形势,悄悄地把家搬到了以我八叔的汽车为中心而生长出来的野草森林里。
我们都觉得,一直呆在驾驶室里苦思冥想的我八叔,身上肯定也长出了青草,他一定也变成了一个颜色翠绿的草人。他的嘴巴里是竹节草,鼻孔里是灯笼草,眼睛里是美丽的含羞草,脑门上是扎人的荆棘草,他的身体和四肢,爬满了长春藤和葡萄藤。在阳光底下,他五颜六色,色彩斑斓,像是童话故事理的稻草人。我八叔对此不闻不问,赶集时的喧嚣对他也毫无干扰。这样下去,我八叔恐怕就要变成一个植物人了。我八叔在想像,他把没有尽头的铁轨和轰轰隆隆驶过的火车都看成了废品。在这样困窘的境况下,我八叔的想像力还是那么夸张,那么豪放,钢铁巨龙般的火车呼啸而过,在我八叔眼睛里竟然变成了一堆废铜烂铁。因为那次盛大宴会的成功,我八叔仍然没有从废品的气味中摆脱出来。这时候,连我父亲都开始跟上了时代,成了小本经营的商贩。
我八婶开始做一些本钱很小的生意。我八婶像其他人一样扒车,把我们这里的蔬菜担到公社和县城去卖掉,又从县城里倒一些日常用品回来卖。本钱很少,我八婶的生意做得十分辛苦。那个时候,做生意还不是一件光明正大的事情。在县城,我八婶得学会像那些倒腾粮食的投机倒把分子一样,一有风吹草动,立即就挑起胆子逃跑。我八婶把草帽帽檐压得很低,一旦碰上旧时认识的人,就把头低低地垂下。有一种很复杂的情感在我八婶的心中涌起,这是酸甜苦辣咸混合到一起的味道。我八婶有时候想着想着,眼眶里不知不觉地注满了一眶泪水。我八婶一定经常想起过去,想起那个风风火火,敢作敢为的年代,一定想起了改变了她的一生的姜援朝。但是我八婶对姜援朝没有一丝的怨恨。我八婶心甘情愿地对命运屈服。因为当年的事情,我八婶的父亲一直没有原谅她;同样,我八婶对于父亲,也是感情淡薄。我八婶在县城里,三过家门而不入。她不想让父母亲觉得自己可怜。我八婶仍然保持着高傲和倔犟。
我父亲把一百文钱交给了我八婶,说是借给她做小生意,并没有想要她还。我八婶眼眶里噙着泪水。
我父亲这时也忙得正欢。他一边继续去做牛中,一边开始做豆腐发豆芽卖凉茶。等到我们家的番石榴飘香的时候,还出售鲜香可口的石榴果。
做豆腐是我们钟氏家族的传统,我爷爷就是以做豆腐而在县城站稳脚跟的。我父亲以前从来都没有做过豆腐。但是他小时候在豆腐坊里长大的,还像骡子一样拉过磨,身上被豆腐的气味熏染得就像是一块豆腐干。也没有请教我爷爷,我父亲就这么自然而然地做起了豆腐。他还对做豆腐的陈腐工艺进行了适当的革新,以至于他的豆腐在质地上远远超过其他的同行。在我们坡脊,所谓的同行也就是夏蒸锅而已。我爷爷对豆腐产生了厌倦,没有重操本行的愿望。
落实政策时,我父亲不愿意再回到农场里当书记。有两辆小汽车驶进了我们家,从里面走下来好几个神气十足的人。我父亲的老战友据说也在里面,他们都劝我父亲重新回到组织里来。我父亲五十年代入党,有近三十年的党龄了。在坡脊的这十几年,他脱离了组织。
我父亲说:“老子不刮你们的屁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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