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高明说：“张哥，你冤枉我了。我虽然是个骗子，但这块电子手表货真价实。要不是我现在手头紧，怎么舍得这么便宜地卖掉？”

张运来说：“我不知道它是不是真的，我怎么能出钱？”

围观的群众都说，是啊。

唐高明问：“我们坡脊还有没有见过电子手表的？”

张运来说：“怎么没有见过？我就见到过。”

唐高明说：“既然你见到过，那你就一定知道这就是电子手表了。你看，它不仅能够报时，还能够发声，说人话。你感到闷了，它还会唱歌。我睡觉靠的就是这块手表。”

张运来还是很警惕：“我看这里面一定有鬼……”

唐高明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不过他也是咎由自取，谁叫他是个骗子呢？很快就证明了唐高明的确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因为交不起住宿费，唐高明被大队部赶了出来。唐高明像条丧家之犬，找不到地方住了。不仅如此，他还弄不到吃了。本来唐高明都是到我大伯的世安饭店里去吃饭的，但是他的钱花光了之后，我大伯就不再欢迎他了。人人都知道，我大伯六亲不认，概不赊帐。连我八叔他都不肯赊帐，更何况唐高明？唐高明左哀右求，说尽了天下的好话，我大伯毫不动摇。唐高明饿着肚子，没有办法，又把电子手表拿出来：“钟老板，你看看这块手表值多少钱吧？我实在是没有钱了，如果你不给我弄点吃的，我非饿死在这里不可。”

我大伯说：“阿明，你可不要想骗我。”

唐高明苦笑说：“我怎么能骗你呢？钟老板，你仔细看看，这块真的是电子手表，我是花两百多文买来的。电子手表很贵的，你不会没有见过电子手表吧？”

那时候，我大伯还真的是没有见过电子手表。我大伯也是个爱面子的人，他不能让人感到自己没有见识，所以就说：“我没见过？阿明，我国民党时代就赌过钱的，什么没有见过？我走过的桥比你走的路都长，我吃的盐比你吃的米都多。国民党时代你还没有出世吧？赌场有没有见过？那才是真正的有气派有排场呢。赌场里什么人没有？我见到过的人都比你见到过的蚂蚁多，想在我这里骗钱？”

唐高明被我大伯的话说得连眼泪都快要掉出来了。唐高明一定没有想到我大伯的经历还这么丰富，这么见多识广。我大伯还没有把自己差点儿当上了国民党，说不定还能够当上台湾同胞的事情说出来呢。光是前面的这些事就把唐高明给镇住了。

我大伯又拿我父亲出来炫耀：“我四弟，知不知道？当了十几年兵，抗美援朝，炮打金门，湘西剿匪，都参加过。正团级干部（其实是副营级），转业到县里还当过国营红光农场的党委书记，你以为我们这里没有能人了？”

唐高明更是瞠目结舌。唐高明瞠目结舌的样子很可能是饿的。一个人饿狠了，也是一副瞠目结舌的样子。因为饥饿，唐高明的身材似乎变得苗条了，他的眼睛也变大了。当然，这也很可能是我们的错觉，很可能他什么变化都没有，但是我们认为他就是这样。一个人山穷水尽了，他就得这样，他不这样还能怎样？

唐高明说：“钟老板，你饶了我吧，我再也不敢了……”

我大伯说：“不是我饶不饶你的问题，反正你也没有骗到我什么，我就不追究你责任了。但是你想混吃混喝，那是万万不可能的事情。”

唐高明说：“我不混吃混喝，钟老板，我不敢。我实在是太饿了，我都三天没有吃东西了，天天都是去偷人家的萝卜和蕃薯吃，我的肚子里现在肯定是要长虫子了。生吃蕃薯是要长蛔虫的，我实在是太饿了。你就开开恩吧。”

我大伯说：“我又不是开救济院的，开什么恩？”

我大伯是古往今来最了不起的铁公鸡之一，他占你的便宜可以，你要是想占他一点便宜，那真是比叫顽石开口说人话还要困难。唐高明不自量力，想从我大伯这里混到吃的喝的，基本上没有什么可能。唐高明理屈词穷，脸色惨白，看样子非饿死在我大伯的饭店里不可。

我大伯说：“算了，算了，碰上你算我倒了八辈子的霉，我送你一盘炒粉吃好了。吃了你就赶紧走吧，从哪里来的你就回哪里去，不要再干这种不三不四的事情了。”

说完，我大伯亲自下厨。我大伯不让我大婶姜美娥炒粉。我大伯虽然动了慈悲之心，但是他还是有些舍不得。不过既然说出来了，也不好反悔，所以他得亲自下厨。我大伯下厨炒粉，这盘粉的成本就能够控制在最低限度内。人们炒河粉都是用猪油炒的，我大伯硬是能够用清水炒河粉。他还舍不得用肉用菜用盐，更舍不得用味精用酱油，所以，他的炒河粉就不能叫做炒河粉了，应该叫汤河粉了。因为舍不得加汤，我大伯的这盘河粉偏偏还是炒出来的，只不过他热火朝天地翻来翻去，表现出来的只是一个形式而已。唐高明吃了这么一盘清水炒河粉，肚子里一阵咕噜声，反而更饿了。唐高明涎着脸，说：“钟老板，要不这样吧，我把我的手表押在你这里，你再炒一盘河粉给我吃怎么样？多少要放点油放点盐放点肉啊。”

我大伯一脸厌恶和吃了大亏的表情，犹豫不决。

唐高明说：“算了，算了，我也不要卖手表了。我把我的手表押在你这里，钟老板，你给我再炒盘河粉，再借我十文钱买张车票。我回去之后拿钱再回来还你钱，赎我的手表。你看行不行？”

我大伯拿着唐高明的电子手表翻来覆去地看，唐高明不得不不厌其烦地向他示范，连我堂哥都感到烦了。我堂哥说：“老窦，这有什么不行的？老唐既然这样，我们就借他十文钱，让他把手表押在我们这里。然后，我们再收他十文钱的利息，这样我们也不吃亏。”

我堂哥是个贪心的人。其实是他看上了唐高明的这块电子手表，想在相亲的时候戴，出出风头。那段时间，我大堂哥一直在忙着相亲。他的相亲徒有其表，无论是什么人的闺女，也无论长相的高矮胖瘦黑白美丑，只要看见病怏怏、有气无力的我大堂哥一眼，就满心的不喜欢，就再也不提相亲的事情了。

我大伯斥道：“你懂什么？人家唐高明同志是个骗子，你这样还不把你骗个精光？”

我堂哥说：“他的手表在我们这里，怕他做什么？”

我大伯思前想后，发现的确没有什么坏处，这才点点头。

唐高明签了一张每天一角钱利息的字据，还问我大伯要了一张质押字据，当天就买票上车走了。

唐高明这一走，就再也没有出现。

又过了十来天，我大伯终于确信自己上当受骗了。我大伯感到极其恼火。但他就是有天大的怒火，也不能朝我大堂哥的身上撒。因此，他就觉得自己吃了一个大亏。对他来说，吃亏还不是一个怎么了不起的损失，大不了就是十文钱。问题是他的面子丢不起。树要皮人要脸，没有脸了怎么见人？我大伯疑心重重，觉得别人看他的表情也都怪怪的，心里感到很不舒服。在我们坡脊，所有消息都自己长有翅膀，会自己飞来飞去。你家里晚上扑哧扑哧地爬过了一只蚂蚁，第二天早上全镇就都知道了。大家不仅知道有一只蚂蚁爬过你家里，甚至还知道可能有一条蛇也将要爬过你的身体。谁家的窃窃私语，都会很快地变成了我们中间传来传去的切口。比如，我大伯被唐高明用一块假表骗走一盘炒河粉和十文钱的事情，立即就在我们镇子里传开了。大家一见到我大伯，脸上立即浮现出一张十圆面额的人民币的表情。我大伯为此很尴尬，很恼火，很有些哭笑不得。他要是想嘴硬，说几句辩解的话，人们的脸上立即还能变成一盘清水炒河粉的样子。我们在脸部表情的丰富上有一种外人所不能达到的天赋。我大伯对去清水炒河粉的表情无可奈何。

我大伯恨恨骂我大堂哥：“要不是你在一边乱讲，我怎么会被他骗？”

我大堂哥还嘴说：“我们也不亏啊，不是还有电子手表么？”

我大伯说：“你知道什么？骗子都是这样的，这块手表肯定是假货，说不定连一文钱都不值，这下子我亏大了，我在坡脊就太没有面子了。”

我大堂哥说：“电子手表怎么会有假的？谁能做得了假的电子手表？”

我大伯不放心。

过了几天，我们坡脊来了一个采购员。采购员是河唇供销社的采购员，据他自己说是要来我们这里采购点物资，比如姜红卫家的麻绳，张运来家的粉糖，夏蒸锅家的沙锅之类。也许还要在我父亲这里采购点豆腐。当时，供销社是个了不起的单位。谁家要是有个人在供销社工作，那他们家就是吃喝玩乐都不用愁了。我们对于供销社的采购员，有着一种天然的崇拜心理。

采购员在我们坡脊上随便这么转了两圈，就知道了我大伯的苦恼。采购员来到我大伯的饭店，说，我是河唇供销社的采购员蒋卫民，这是我的介绍信和工作证。我大伯拿过蒋卫民的工作证和介绍信。我大伯认识的字不超过四十个，所以最多也就是看出来“同志”两个字和下面签署的年月日。我大伯表面上是在看介绍信和工作证，其实是在研究工作证的塑料封套。

蒋卫民没有急于收回自己的工作证和介绍信，接着问，听说你有一块电子手表？我大伯有些尴尬，很不情愿地把手表拿出来，交给见多识广的采购蒋卫民同志。当时，采购员是我们最羡慕的人之一。采购员走南闯北，见多识广，学问渊博，说话很有权威。采购员说是，一般人就不敢说非。蒋卫民同志仔细察看手表时，我大伯心脏怦怦地跳着，好像十七八岁的少女正在偷会情郎。

蒋卫民同志说：“这是一块好表，日本卡西欧的。”

我大伯说：“真的？”

蒋卫民同志说：“我倒是想说假的，可真的假不了。万一日后你再找人看了说是真的，你说我蒋卫民说是假的，我的脸往哪放？我这采购员的工作还怎么干？人带脸树带皮，在家靠父母，出门靠朋友，这种事情不能乱来。这样吧，这块手表比较值钱，你用恐怕舍不得，不如你出个价，卖给我算了。”

“这个——”我大伯沉吟。我大伯当然不是不想卖，而是不知道这块表究竟值多少钱，怕自己开价高了让人笑话，开价低了自己吃亏。我大伯是个聪明人，他反客为主，“还是你先出个价吧。”

“一百十八，”蒋卫民说。

一听到这个数，我大伯的脑袋就涨了。他没有料到这么一块小小的手表，就能弄到一百多文钱，他激动得双眼放光嘴唇发白。我大伯不是个凡人，他很快就从狂喜中平静下来。这个数字是让他大喜过望，但他的头脑还没发昏。我大伯决定再敲打敲打蒋卫民同志：“蒋卫民同志，你的价格也太低了吧？”

蒋为民同志说：“我再加十文。”

我大伯也就是这么一问，根本就不知道这块表该卖多少钱。听蒋卫民同志这么痛快，乐了，又再诈蒋为民同志一次，“你当我不知道价钱？”

蒋为民同志说：“那你说要多少钱？”

我大伯想了想，但是心里没底。他说：“再加二十。”

这话说完，我大伯大概连自己都觉得离谱，不由自主地向后一闪身。

蒋为民同志却很痛快，“好吧。我加二十，不能再多了。”

因为加二十的意思是我大伯说的，所以他不好意思再加码了。

他们成交。

成交过于迅速，我大伯心里很不是滋味。我大伯做什么事情都是这样，只要事情结束，无论怎么样，也无论占了人家多大的便宜，他都会感到闷闷不乐，觉得自己还是吃亏了。我大伯就是那种永远都感到自己吃亏了的人。我大伯想，蒋卫民这么痛快答应，表明这没有到他的心理价位。其实我大伯已经大赚特赚了。一百四十八，净赚一百三十八文。世界上哪里能找到这么好的事情？

蒋为民走后，我大伯在骗子唐高明的手里赚了一大笔银纸的故事不胫而走。这件事让大家心里感到特别不是滋味。大家既嫉妒我大伯的横财，又讥笑唐高明偷鸡不成蚀把米的可笑行径。这些人当中，张运来表现得特别懊恼。他本来可以首先用低价买到唐高明的电子手表的，可他没有抓住机会。张运来因此对于我大伯特别嫉妒，脸上总是显露出一百四十八文的表情来。我大伯看见了，心里不是恼怒，而是暗暗窃喜。我大伯心里暗暗窃喜，表面上还是一副吃了大亏的表情。我大伯的这个表情后来就变成真的了，因为他在县城百货大楼里看见跟这块一模一样的手表，标价两百文。我大伯懊恼死了：终于还是被人骗了。他感到自己吃了大亏：少拿了五十二文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啊。我大伯非常的不愉快。这个世界上，人人都是骗子！我大伯说。

唐高明不在旁边打哈欠，我父亲他们打牌时，感到好像缺少了什么。大家说，这个老唐，也真是个好笑的角色，跟我们说他是个骗子，差点没饿死在这里。大家还说，不知道老唐饿死是个什么样子，会不会还这么胖？诸如此类，反正他有一段时间成了大家的谈资。大家都一致认为，我大伯不愧为坡脊最聪明的人。

就在大家把唐高明谈透了，谈得有些无聊了，从他身上挖掘不出更多新鲜话题时，唐高明却出现了。

唐高明还是拎着他的藤条箱子，还是那么胖。他从火车上下来，径直走到我大伯的饭店里。唐高明刚从火车上下来，就被我们知道了。唐高明那么胖，看一眼就忘不了，所以他一出现，就被认出来了。

我大伯被突然出现的唐高明吓了一大跳。

唐高明说：“钟老板，我来赎我的电子手表了，这是你的字据。这是你借我的十块钱和总共一块八毛五分钱的利息……”

我大伯张口结舌地看着唐高明，好像嘴巴里凭空跳进来一个癞蛤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