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1)

作者:叶开

|

类型:人物·传记

|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

本章字节:10684字

从外表看,唐高明一点都不像骗子。我们认为,骗子都是瘦瘦的,高高的,脑袋大大的,头发秃秃的。他们整天绞尽脑汁地骗人,营养消耗飞快,身上来不及长肉,脑顶头发掉光。唐高明不然,他不仅不瘦,反而很胖;不仅不高,而且很矮,有着一头乌黑靓丽的头发。无论怎么看,他都不像骗子,倒像魔术师。


唐高明住在龙平大队招待所里。龙平大队队部在我们坡脊北头上,紧挨着张运来家,是一幢砖瓦大房。房顶离地面极高,可能有十几米高,也可能只有五六米。我一直弄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把房顶盖得这么高。房顶这么高,在上面飞来飞去的几只小鸟看起来有如苍蝇,看也看不清。房子中间是一块空荡荡的大厅,堆了一些稻草,几副犁耙,两只石碌。东边隔出三个房间,大队支部书记张贵宾占用一间办公室,会计出纳共用一间。还有一间是小卖铺,散装糖果饼干,零拷油盐酱醋。所谓办公室,就是一张破桌,两副蹲凳,几张奖状,和几个破旧的柜子。当年,我八婶苏小娟被关在这里,要活要死,最后也没有发生什么惊人的大事。人们在空荡荡的大厅边上摆了两条长凳,铺上一块竹篾床棚,盖上一块凉席,这就成了床。于是,大厅就变成了专门招待唐高明的招待所。一块钱睡一晚。唐高明把自己随身带来的那个藤条大箱子搁在床头,当成枕头。


唐高明就在这里住下,整天想着怎么骗人。


很快,我们坡脊来了一个骗子的消息不胫而走。这条消息传得很快,我们大家都感到兴奋,感到好笑。不仅是大人,我们小孩子也感到很滑稽。像我们坡脊这种地方,来什么人都有可能,但是来个骗子,就太不可思议了。且不说我们坡脊所有人——也许除了我大伯、税务所、信用社之外——都很穷,单说我们的警惕性,就能够让所有的骗子一无所获。那个卖牛屎丸的江湖奇人,我们隔上十来天就能看见他来耍把戏,看多了腻味倒是常有的事情,倒没听说他用牛屎丸骗到过谁的钱。我们都明白,他卖的是牛屎丸,产地梅逯,而梅逯正是我们整个雷州地区的造假中心。在我们这里,“梅逯”是假冒伪劣产品和骗子的代名词。我们看不上什么了,就说,那是梅逯产的。我们认为某个人是骗子,也会说,他是梅逯来的。久而久之,“梅逯”这个词被我们活学活用,用到许多它本来的词义涉及不到的地方。所有我们没听说过的,我们不知道的,我们瞧不起的,我们不信任的,我们不喜欢的,我们评价很低的,我们感到恐惧的,我们描述不出来的种种人与事,我们都用“梅逯”来形容。我父亲经常对我们感慨说,你们八叔是梅逯来的。我父亲从来都不信任我八叔。


在我们这些小孩子的脑子里,天然就形成这样的观念,唐高明是梅逯人。


既然唐高明是梅逯人,那就像是额头上贴了标签一样,没什么好说了。谁也休想从我们坡脊骗走一根牙签。像我大伯这样的人,别说你想占他一根牙签使使了,就是你走过路过时多带走他一粒尘埃都休想得逞。这样,大家看着唐高明每天忙忙碌碌却徒劳无获的样子,都感到很好笑。久而久之,他就变成了我们坡脊居民中的一员。


晚上我父亲他们在大队部旁边打牌,唐高明也凑在一旁看热闹。唐高明虽然是个骗子,但他观牌不语,在一边静静地看着,从来都不像张运来、夏蒸锅他们那样,在旁边像喜鹊一样吱吱喳喳惹人烦。唐高明在旁边,大家都没有什么异议。唐高明在我们坡脊行骗,这么多天过去了,却一无所获,大家不免有些同情他。有时候,还安慰他几句。说,老唐啊,你不能着急,骗人东西不容易。我们连睡觉都睁着眼,连做那事时都支起耳朵,警惕着呢。唐高明说,不急,不急,我不着急。你们等着吧,我总会得手的。大家很怜悯地看着他,说,这怎么可能呢?你要说你能够摘下天上的星星我们信,可是你要骗到我们的东西,那是没有人相信了。唐高明不急不慢,还是很笃定地说,不着急,不着急,我不着急。


大家一边打牌,一边跟他闲聊,气氛倒是很不错。他不在旁边,还觉得少了点什么。大家说,不知道老唐又到什么地方行骗去了。说完大家一笑,一副很同情的样子。唐高明不像我父亲他们那样喜欢熬夜,每天晚上十点半,他就准时地打哈欠,抱着一刻不离身的藤条箱子,回去睡觉了。他回去之后,牌局就暂时地变得很安静,安静得让人感到无聊,安静得让人感到没劲。于是大家都说,张运来,你说话啊,你不是整天唠唠叨叨很喜欢说话的吗?讲个古仔吧。我们这里把讲故事说成“讲古仔”。大人说的“古仔”,多是指黄色的段子。张运来黄古仔很多,大家都听过无数遍了,没什么出奇之处。大家让他讲古仔,就是想听个声。我们坡脊的夜晚非常寂静,寂静得让人惴惴不安。


大家都说,老唐怎么就这么准时呢?他怎么能每天晚上一到十点半就打哈欠呢?有人就说,你没看见老唐手上那只表么?老唐打哈欠,靠的就是那只表。老唐的表比较古怪,一到十点半就打哈欠。所以,不是老唐打哈欠,而是他的表打哈欠。老唐的表一打哈欠,他就跟着打哈欠。他一打哈欠,就犯困了,就必需睡觉。大家对这个解释表示怀疑,因为这样解释的话,老唐就变得有些神奇了。照大家的看法,唐高明虽然是个骗子,但他一点都不神奇。他还不如那个耍把戏的,人家至少还会用手指在砖头上钻洞,唐高明却什么也不会。一个什么绝活都不会的骗子,想行骗成功,简直比登天还难。我们坡脊穷得叮当响,真不知道唐高明想骗什么。


我们就问唐高明:“唐叔叔,你骗到东西了没有?”


唐高明说:“快了。”


我们笑嘻嘻地说:“唐叔叔,不如你去骗我们张校长算了。”


唐高明说:“我为什么要去骗你们张校长?”


我们说:“张校长讨厌。”


唐高明很认真地说:“我骗钱骗财,不骗讨厌。”


我们说:“要么你去抢信用社算了,信用社最有钱。”


唐高明说:“我是个骗子,不是强盗。”


我们说:“骗子不就是强盗么?”


唐高明说:“那不一样,骗子使用智慧来达到目的,是脑力劳动者。骗子的座右铭是,一定要让上当受骗的人感到很舒服,很心甘情愿,上当受骗了还不肯承认,还要念念不忘地说我们的好话。强盗是体力劳动者。他们只会动武力,使蛮劲,搞恐怖,弄得大家都不开心。”


唐高明告诉我们一个新鲜的观点:骗子劳心,强盗劳力。对于强盗,唐高明嗤之以鼻。


我们说:“可你骗不到我们啊。”


唐高明说:“不能性急。你想当个成功的骗子,一定不能性急。”


张春红建议说:“不如你去骗姜红卫他们家算了,他们家有很多麻绳……”


姜红卫说:“不如你去骗张春红他们家算了,他家有很多糖果……”


我说:“不如你骗完张春红家,再骗姜红卫家算了,他们两家又有麻绳又有糖果。”


张春红和姜红卫说:“不如你去骗钟文理家算了,他们家有番桃还有豆腐。”


唐高明说:“你们不用担心,我心里已经有计划了……”


张春红说:“你有什么计划?是不是准备去骗姜红卫家的麻绳了?”


唐高明说:“我的计划不能告诉你,不过,要是你能给我一颗糖的话,我可以考虑考虑。”


张春红转身就逃,“搞什么,想骗我的糖吃?”


唐高明摇摇头。由此可见,唐高明的确算不上什么高明的骗子,他连我们当中脑子最笨的张春红的糖果也骗不到手。再说,一个真正的骗子一定不会说自己是骗子。骗子一定会冒充好人,装得很老实,满嘴的甜言蜜语,见到人就叔叔阿姨大伯大妈老弟老妹地乱叫,一张上下翻飞的嘴巴,能把稻草说成金条。天底下谁不喜欢听好话呢?好话听得多了,昏了头,骗子就乘机下手。


《皇帝新装》里那一高一矮两个骗子就没有说自己是骗子,而是吹嘘自己是什么了不起的纺织家,这样,皇帝的大臣和皇帝本人才一步一步地落入圈套。罗春梅老师给我们讲过这个故事,我们印象很深。我们知道,一个骗子,一定要能说会道,满脸诚恳。唐高明一来就告诉我们他是骗子,这还能骗到什么?难道人家外国进口的骗子不比我们国产的骗子强?人家外国的高明的骗子都没有说自己是个骗子,可见唐高明的行骗伎俩真的是十分拙劣了。无论是谁,看见唐高明那副不紧不慢的样子,看见他慢慢悠悠的样子,一定不会相信他是个骗子。


唐高明这么胖,胖得身上的肥肉像弹簧一样跳动。我们认为像他这么胖,就应该是一个干部。我们河唇公社的书记就是一个胖子。我们认为,比公社书记胖的是县委书记,比县委书记胖的是地委书记,比地委书记胖的是省委书记。我们这里的人比较无知,我们看待一些事物思考一些问题都比较简单。我们认为公社一级以上的干部都是胖子。肥胖是身份的标志。我们碰上很久没有见面的人,总是很客气地说,你胖了。这就是夸赞。你胖了,就意味着你气色不错,你身体很好,你日子过得也很快乐。领导干部随着级别的增高,一个比一个胖。这是我们的看法,符合我们的思维方式。我们钟氏家族最有威望的钟德生,就是我们罗州有史以来最大的胖子。当年,冲着他那身惊人的肥肉,人们就会对他毕恭毕敬。如此类推,按照唐高明的肥胖程度,他应该县城里一个什么局里的科长或者副科长。见多识广的夏蒸锅说,就是正股级干部。正股级干部比上不足比下有余。他们有吃有喝,有玩有乐,矮矮胖胖,乐乐呵呵。


我悄悄地问过唐高明:“唐叔叔,你是不是县城里的股级干部?”


唐高明吃了一惊的样子,低声说:“你是怎么知道的?”


我撇撇嘴巴,心里哼道,就你那股级干部的身材,还能骗得了谁?我神秘地笑笑,走了。


唐高明是个股级干部的事情,一下子就被我们全镇知道了。


我大伯对唐高明说:“既然你是个股级干部,不全心全意为人民服务,不好好干革命工作,到我们这个连蝗虫都不愿意多呆的穷地方来干什么?”


唐高明说:“我不是股级干部,那是他们瞎说的;我要是股级干部,我还用出来骗?我在家里等着人家送礼上门,我吃香的喝辣的都不用愁了。可我现在连吃用的钱都花光了,不如你借给我十块钱怎么样?”


我大伯笑了:“你是个骗子,我借你十块钱,那还不是肉包子打狗有去无回?”


唐高明有点沮丧:“唉,我低估你们坡脊人了。”


我大伯说:“要是被你把钱骗到了,那我们还叫什么坡脊?”


唐高明说:“不如你炒碗河粉给我吃吧。”


我大伯说:“好,先交钱,后交货!”


唐高明只好乖乖地把一块五毛钱交给我大伯。我大伯的炒河粉卖给别人都是九毛钱一份,卖给唐高明却是一块五毛钱。唐高明没有在我们坡脊占到任何便宜,我大伯每卖给他一盘河粉,就多收六毛钱。


唐高明没有骗到钱,终日游荡在我们坡脊上。大家对他看得都很紧,别说行骗了,就是想顺手拔根萝卜都很困难。唐高明很快就陷入了困境,连吃饭的钱都没有了。


有一天赶集,有人看见唐高明混在一伙卖菜的农民兄弟当中,摆摊卖东西。唐高明是在卖一块手表。这不是一般的手表,也就是说不是戴在夏蒸锅或者张运来手上的那种上海牌手表,而是我们这里从来都没有人戴过的电子手表。在那个年代,电子手表是比猴子还难见到的东西,非常金贵,戴在手上非常有面子,我们这里没人买得起。我们有块普通的机械手表就不得了。张春红曾经偷偷把他老窦的上海牌手表弄了戴来上学,在班上神气活现地炫耀,恨不得连手臂都卸下来举在头上。要是谁有块电子手表,那更是不得了啦,那就得戴在额头上炫耀啦。当然,虽然谁舍不得花大价钱来买一块电子手表,却不是说我们就毫无见识;没吃过羊肉,还没有闻过羊骚味么?我们在县城百货大楼的柜台里看见过。那些产自日本和香港的电子手表就躺在玻璃柜台里面,用漂亮的带子扎着,像传说中的公主一样气派非凡。我们别说是戴了,看一眼都口水流了二尺长。这样贵重的物品,是身份和地位的象征,只有县委大院里,才能够人人戴一只电子手表。


唐高明夹杂在一伙卖菜的农民兄弟当中,摆的就是这么一块电子手表。别人都是在卖青菜萝卜,唐高明却是在卖电子手表。


一个人连自己的电子手表都要卖了,表明他混得实在是不怎么样。唐高明蹲在地上,任凭人来人往,就是一声不吭。手表前面写着“188文”的字样。大家看了唐高明的标价直咋舌。谁也不会拿那么多钱来买一块手表,唐高明这么做,大家都认为他是在诓骗我们。一百八十八文,一角多钱一斤的椰子菜能买一千多斤。更何况,谁也不能保证他的这块手表是真货。唐高明不是个骗子么?骗子卖东西,可见不会是什么好货。


过了几天,唐高明的电子手表变成“88文”了。还是谁也没有买。既然唐高明是个骗子,我们看看可以,买就免谈了。唐高明没有办法,只好直接找买主。他先是找到张运来,说:“张哥,你能不能把我的这块手表买了?我等着钱用。要不然,我就要被大队部赶出去,不能住了。”


张运来说:“我不能买你的手表,谁知道你这表是怎么回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