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1)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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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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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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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6376字

八十年代末,海南走私汽车之风盛行。我八叔和马天明合作,往北方发了很多汽车。面包车小汽车都有,主要是一些日本车。丰田、本田、尼桑和日产。那个时代,我们国家的广阔土地上,奔驰着的大都是日本进口汽车。小部分是有正常报关手续的进口车,绝大部分是走私车。


鼎盛时期,海南全岛停满了各种走私汽车,远远看去,就好像是肆虐北方的蝗虫南下过冬了一样。海南变成了一座汽车岛。海南特产椰子,这些椰子树像母鸡下蛋一样结着椰子;椰子落到地上,变成了汽车。海南的沙滩也改成了停车棚,海南的椰子汁进化成了汽油,所有的海南人都成了汽车司机。


小汽车是好东西,无数的大小官员都嗷嗷乱叫着排队换车。有些地方很多老百姓连饭都吃不饱,但是县里尽是高级汽车。小汽车是身份的标志,是有地位的标志,是权力的标志。有些人等不及,还带着大笔的现金,亲自到海南提货。


各国的大轮船穿梭往来于海口和三亚的港口码头上,它们像爬上沙滩的海龟,生下一窝一窝的汽车。这些汽车长出四个轮子,爬出沙滩,混进丛林,一溜烟就消失了。后来,山东的烟台威海等地不干了。他们说,俺们这里靠小日本更近,俺们怎么就不能弄汽车?于是,山东的渔民乡亲们也弄起了汽车。本来日出而作日暮而归的渔民们摇身一变,成了运送汽车的船员。他们运上瘾了之后,还运摩托,运电器,运各种你想象得到和想象不到的商品。就是这些林林总总的商品,让我们老百姓一下子就进入了——应该说是靠近了——现代化。现代化就意味着享受商品,使用各种你本来想都不敢想的家用电器,穿上世界上你数得出来和根本就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名牌衣服。俗话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我们罗州也临近海边,所以我们罗州一夜之间就变成了一个商品物质极大地丰富了的城市。人们很快就看上了黑白和彩色电视,听上了劣质组合音响,穿上了各种廉价的假冒世界名牌衣服和皮鞋运动鞋,吃上了各种饼干点心巧克力,所有舌头正常的人都唱上了卡拉ok。


那个时期,罗州的大街小巷上,到处都是简易的录相厅、卡拉ok厅和舞厅。罗州的文化娱乐生活,终于跟上了全国其他地方的步伐。城市变得喧哗,杂乱,热情似火。里里外外都拱起了无数的小楼:三层、四层、甚至六层。以茶色玻璃为基调,外面贴上马赛克和瓷砖,就像北方的澡堂子翻面。有钱人的楼房里,每一层阳台都装有巨大的防盗笼,里面的人看起来宛如一个个呆头呆脑的大鸟。这些小楼以一种非常物质化的方式,表达了我们这个城市的富庶。乡亲也纷纷进城,做起了各种有本和无本的生意,什么赚钱做什么。赚到钱的,也盖起了房子,摇身一变,成了城里人。


他们的乡村口音立即消失无影踪。


有一天,我们家来了一个老得连牙齿都掉光了的干瘦老头。老头想发财都想疯了,竟然找到了我大哥钟文长,要把好几十亿的美金便宜卖给我大哥。他交给我大哥两张皱巴巴的富兰克林。我大哥拿起一张餐巾纸在上面擦了擦,颜色就掉了。


老头牛皮烘烘地说:“我有的是美金,有好几十亿……”


我大哥说:“那么你的美金放在哪里呢?”


“放在山洞里。”


我大哥笑了。我大哥在两个小时前刚刚把一个身家几十亿美金的老太太打发走,老太太地美金也藏在山洞里。我大哥问我:“你知道几十亿美金是多少吗?”


我说不知道。


“以一节车厢装载三十吨计算,这些钱需要六十节车皮才能运走……”我大哥说,“堆起来就像一座小山。”我大哥转而对老头说:“两角一张,我买十张……”


“什么?我的美金很值钱的哩……”


“你的美金最多就值两角一张,”我大哥说,“算我买来玩玩的,别人还不一定要。”


老头说:“我有的是美金,还怕没人要?”


老头牛皮烘烘地走了。


总之,什么人都有,都想眨眼间就发财。我大哥也想发财,也想往北方发汽车,但是不知道发给谁。


各种汽车在我们城市里横冲直撞。富有的大哥大姐大伯大叔大婶大妈,坐在汽车里神气十足,他们开起汽车来,就像当年人们在县城里开手扶拖拉机。


每个人都从汽车上得到了种种乐趣。有的发了财,有的丢了性命。而且各种丢性命的方式都有。出车祸很平常,被黑社会绑架勒索撕票相对特别,还有些人莫名其妙地被枪决了。


死神伴随着汽车,在我们的大街小巷上骝达。当然,死神是西方的叫法,我们这里叫做阎罗王。我们的阎罗王官大一级压死人,手下供差遣的大鬼小鬼不计其数。他老人家想勾谁就勾谁,根本就没有什么道理可言。他想勾谁了,就派出他手下的小鬼,手持断魂索,倒扛夺命枪,雄赳赳,气昂昂,光天化日之下,大模大样地走在大路上。他们意气风发,斗志昂扬;誓把那,人间无辜的性命抢。小鬼们惯会变化。有时候是一只鸟,有时候变成猫;有时候是个女人,有时候变成了高大的铁门。


水果北运的头几年,我父亲赚到了几万文钱,也像大家一样搞了一块地皮盖楼。盖到了三楼半,就盖不动了,也没钱装修,一直是毛坯。我们家毛坯楼火砖露在外面,呲牙豁嘴,跟周围很不协调。我们家前后左右都是装满了铁笼子的房子,我大哥唯独对大门对面的房子主人黄仔充满了艳羡之情。


黄仔走私汽车发了大财。黄仔的父亲是南下干部,在浙江老家有很多关系,王仔倒汽车就比较方便了。黄仔家里的钱多得都长了脚,像爬来爬去的蚂蚁。为了保护这些蚂蚁,他的小楼虽然不算太高,但是被铁门和铁笼子防护得好像是一座戒备森严的金库。有了钱,人们的胆子就变小了。有钱人多了,相应地飞贼、强盗、抢劫犯也增多。原来有钱人和盗贼都没有,大家心态都很平和。五十年代初那种良好的社会风气,我父亲回想起来感慨不已。那时候,人们的精神面貌极其高昂,大家路不拾遗,整天忙着大搞建设,备战备荒。大家过得都十分平等,地主和富农甚至比我们贫农还穷。不像现在,盗贼多得恨不得天天跳墙。你到菜场买棵萝卜,也有可能被人盯上;到处人影憧憧,防不胜防。我大哥因为帮助我父亲做生意,被中国银行开除了。他还遭到黑社会阿贵的绑架,被打坏了一只耳朵。


我大哥整天想发财,发财之后趾高气扬,向那些让他受气的人实行报复。


在我们罗州,所有人都有遭到绑架的危险。我大哥一度十分羡慕的黄仔有一天也被人绑架了。他家的铁门虽然牢固,他家阳台的笼子虽然结实,绑匪却从他们家的楼顶上钻进去。家里人把一百万文钱给绑匪送去之后,在土匪的老巢里发现了黄仔的尸体。这些悍匪绑架了黄仔,就没有想过让他活着回去。他们把黄仔关在一所空房里,不给他饭吃不给他水喝,让他活活饿死。饿死的王仔瘦瘦小小,骨脱形销,就像一条死狗。我大哥只是被打坏一只耳朵,已经十分幸运了。


黄仔死于非命,让我父亲感慨万千。相比之下,我们罗州最大的农场、国营红光农场的原农场场长兼党委书记曾国明的事情,则让我父亲吓了一大跳。曾国明巨额贪污,被判处死刑。押赴刑场执行枪决途中,他吓得大小便失禁,双腿乏力,淌了一地的屎水。


我父亲盯着电视荧屏里的曾国明,看得大汗淋淋。他本来正在吸水烟筒,但是火柴点着了,一直烧到了手指头,他才发现没有点烟。


我感到很奇怪,我问,老窦,你怎么啦?


我父亲说,好险啊!


我更加不解,什么好险?


我父亲手里又团了一撮熟烟丝,但是他捏着熟烟丝,还是忘记点了。


我父亲说,七九年落实政策,我要是回去当了党委书记,这个曾国明就是我了。


我说,老窦,你一贯都很正直的,你不会贪污。


我父亲说,这个难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