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7992字
我们相信赶集时能见到世间所有奇怪的事情。
你要说有个人突然从地上飞起来了,我们也毫不怀疑。我们什么都相信。我父亲说有一种牛一锅在天上飞来飞去。牛一锅在天上飞来飞去不奇怪,可它那么重,还愣是不掉下来,这就让人吃惊了。我父亲说的是人造卫星。在坡脊,我父亲算得上是消息灵通人士,他好像什么事情都知道,往往出语惊人。我们也相信发生在离我们家乡十万八千里远的唐山大地震,会使我们坡脊的房屋倒塌。我们积极响应党和国家政府的号召,热火朝天地投入到搭建防震棚的劳动当中。一夜之间,我们坡脊周围的山坡上,满眼望过去都是高高低低的茅草棚。我们白天在家里吃饭玩耍,晚上在棚里回归原始社会。我们小孩子最高兴的就是这种事情了。按照我们的愿望,天天发生地震才好呢。
我们入学的第一个学期,是一九七六年九月。除了要缴一块六学杂费之外,每人都要给学校的防震棚捐一块竹篱笆。这种竹篱笆用晒干的甘蔗叶子编织而成,搭在屋顶上,支撑沥青纸,兼具隔热功能。在上学的路上,大人们都是一只手拖着小孩,另一只手拖着篱笆。有些人在家里就把篱笆编好了。手艺好的,竹篾修得如同蚕丝,篱笆编得有如蓑衣。我父亲的手艺比较差劲,他编的篱笆松松垮垮,还没有拎到学校,就已经散架。
大人们对地震抱以无所谓的态度。老是防震防震,让大家变成惊弓之鸟,都见惯不怪了。
大地震没有发生,这些防震棚成了我们捉迷藏和打家劫舍的窝点。
上学之后我们什么也不干,我们根本就不学习算数认字。我们一进学校就忙着唱歌,唱完歌之后就忙着种甘蔗。教我们唱歌的漂亮女老师名叫罗春梅。她本来是下乡知青,做人乖巧,学问高深,所以被调来教书,不用种田。她的歌唱得好,教我们唱歌时也很有激情。一开始,我们唱这样的歌:碰上邓小平嗯—猛开炮—!
在当时,邓小平同志是谁我们还不知道。大家无冤无仇的,碰上他就要开炮,这让我们百思不解。在学校里,老师永远正确。老师这么教,我们就这么唱。我们唱道: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嗯——碰到邓小平嗯-猛开炮-!
过了两个月,我们的歌词被改成:碰上四人帮昂—猛开炮—!
同样的调子,内容完全不同,大家一时很不习惯。后来我们都知道,万恶的“四人帮”被英明领袖华国锋主席打倒了,邓小平同志重新出山。邓小平同志是老一辈无产阶级革命家,功劳很大,我们当时碰上他就猛开炮,是受到了“四人帮”的毒害。华国锋主席就是毛主席说的“你办事我放心”。我们在自己的作文最后一段,总是这样的一句话:在英明领袖华主席的领导下,继续前进!
罗春梅是我八婶苏小娟的同学,她们都是下乡知青;一个是我的老师,一个是我的八婶。这就是她们之间的不同之处。
“四人帮”是什么意思我们小孩子根本不理解。我们想当然地以为,所谓的“四人帮”,就是四个人一伙到处害人的意思。我们一伙:我、张春红、姜红卫和张春红的妹妹张春芳也是“四人帮”。他们都这么叫我们,以表示对我们的敬畏。张春芳比我们小一岁半,但是她也跟我们念同一个班级,这让张春红感到很没有面子。我和姜红卫却感到很高兴。张春红能够不高兴,我们就幸灾乐祸。有一次我跟姜红卫在水井边不知道因为什么打架,他打肿了我的眼睛,我却一无所获。于是,我伙同张春红埋伏在姜红卫必经之路上,用石头来袭击他,直打得他鬼哭狼嚎,屁滚尿流。有时候我跟张春红好,有时候我跟姜红卫好,但是跟张春红好的次数比跟姜六好的次数多一些,因为张春红家开小卖部,经常有糖吃。我们关系的好坏跟大人之间关系的好坏有直接的联系。我父亲看不起姜红卫的老窦姜瞎子。姜瞎子是个瞎子,他老婆也是个瞎子,生了三个儿子,却个个都耳清目明,岂非咄咄怪事?
后来,我父亲在打牌时赢了张运来十块钱。张运来想赖帐,我父亲不答应,他们立即开打。张运来就是张春红的老窦,他既开小卖部,还修拖拉机。你们也许还不知道,我父亲是个退伍老兵。遥想当年,曾经抗过美援过朝,搞过四清剿过土匪,可谓是经惯风见惯浪,闻过仙人放屁见过大蛇吞象。在我们坡脊镇,我父亲属于德高望重之辈。在这次冲突中,他一脚把张运来踢昏,轻松解决问题。
张运来掏了钱,但口服心不服。
过了三四天,张运来纠集七八个远近亲戚,手持扁担锄头,粗声粗气,大声嚷嚷,在一群幸灾乐祸的围观者的簇拥下,声势浩大地打上门来。我父亲也弄了一条扁担,到街上跟他们对决。我没有看到打斗的场面,但是我知道了结局。我父亲采取最为直截了当的方式,把领头的张运来大哥一扁担劈倒,趁其他人惊惶失措时,再各个歼灭。张运来和几个亲戚到卫生院吃了好几百块钱的伤药,我父亲的胸口也挨了一扁担,从此落下了心口痛的病根。我父亲后来说,要不是我母亲在旁边碍事地劝架,拽住了他的胳膊,他根本就不会挨上这一扁担。我母亲生性胆小怕事,在性格上,我们几个兄弟姐妹都像她而不是我父亲,我们也都胆小怕事。
我们坡脊人总是认为,你要说服一个人,与其浪费口水,不如来上一脚。龙平大队支部书记张贵宾,在宣传计划生育时,对于顽固分子,通常都是一脚踹倒,叫人拉走,免得多费口舌。
我父亲和张运来打架之后,我和张春红彼此间都深深地感到有断交的必要。我们也不约而同地想到要通过武斗决定双方的高下。跟我一样,张春红也是一个怯懦的家伙;如果说我们之间有什么不同的话,那就是他比我还要胆小。张春红家里开糖果铺,整天有糖吃,嘴巴里长满了虫子,蛀得他满口剩下不到半颗牙齿。一个只有半颗牙齿的家伙还谈何英雄?他的最后这半颗牙齿被我打落,终于镶上了一口假牙。张春红满口假牙时正好年满十一岁。我的鼻子则被他用半块砖头打塌,从此再也没有挺起来过。
问题在于,我父亲和张运来在半年之后又和好了。晚上吃完饭,他们还是凑到一起打四十分,从前的事情好像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当时也没有电,我们坡脊一到晚上就伸手不见五指,没有任何事情可以娱乐,打扑克是消磨时光的最好方式。在我们看起来,夜晚的世界到处都是恐怖的事情。大人们打牌用汽灯照明,远远看去,就像是一群妖魔鬼怪在密谋害人。大人和好了,我和张春红不约而同地认为我们也应该和好。我们好得勾肩搭背,同进同出。
我们胆子虽小,但想像力丰富。我们常常计划实施各种惊人的计划,比如在计划生育阉人队来到之前,躲进山里打游击;又比如密谋长征到一个十几里路远的农场去偷橙子。在我们坡脊,“偷”这个字也可以换用“弄”字和“拿”字。比如偷橙子,我们就说弄点橙子吃吃;偷白菜,我们就说拿两颗白菜。不管是弄还是拿,意思都差不多,就是把原本不属于你的东西变成你的东西。人家拿了我们家的向日葵,我们家还要赔他十块钱作安抚费。我父亲家教比较严,所以我拿的东西不多。在我父亲单打独斗张运来和他的亲戚之后,我决定对我父亲死心塌地地进行个人崇拜了。在我八叔没有出现之前,我眼里的父亲同样也是个高大全般的人物。夜晚无事,我父亲给我们讲述了种种神乎其神的故事。
我父亲善于讲故事。他刚搬到坡脊时栽下的五棵番石榴树,已经枝叶婆娑,果实累累,成了我们的乐园。一个人拥有这么繁茂的番石榴树,想不善于讲故事都不太可能。我们热爱这些番石榴树,恨不得把床都搬到树上去。久而久之,我们的身手就像猴子敏捷,我们的习性也有所改变,喜欢像猴子在一样在树上生活,在树上吃喝拉撒,除非迫不得已才从树上下来。我们在树上搭棚,在树上睡觉,在树上学习,在树上唱歌,在树上热爱伟大领袖毛主席。在树上我们兴高采烈,精神飒爽,活蹦乱跳,乱叫乱嚷;下到地面我们就蔫头蔫脑,头晕眼花,肠胃不适,十分难受。由此可见,这五棵美丽的番石榴树让我们出现了返祖现象。我本人在树上是大王,攀来荡去,敏捷无比;在地面上却唯唯诺诺,手无缚鸡之力,虎落平阳被犬欺。当其时也,我身材消瘦,手脚长长,双眼放光,身手还算敏捷。不像现在,一身肥肉,肚子圆滚滚,一副贪官污吏的模样。当然,我说我在地面上比较软弱只是一个托词。我在树上虽然也可以说是身手敏捷,但是跟姜红卫比起来,就差得太远了。姜红卫胆大包天,他在树上完全就是一只蜥蜴,甚至能够像螳螂一样站在树叶上迎风招摇。
俗话说,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我们坡脊的俗话还说,吃熟不吃生。对我攻击比较多的就数张春红和姜红卫这两个死党。
张春红姜红卫都是我的同班同学。我们的关系就像《三国演义》所说的那样,分分合合,时好时坏。张春红这小子仗着自己有一个卖糖果的父亲,在当时过上了一种极其奢华极其腐败的生活。当我们为能吃到一把花生米而心满意足时,张春红就已经拿珍贵无比的糖果当饭吃了。我们虽然在心底里极其羡慕张春红,也梦想着总有一天能够拿糖果当饭吃,但是表面上我们还是非常看不起张春红,认为他是一个窝囊废。当然,张春红把口袋里的糖分给我们吃的时候,我们就迅速地改变对他的评价。我们跟他勾肩搭背,亲亲热热,为的是能够讨他的好,再得到他的糖。我常常跟姜红卫策划着怎么把张春红干掉,从而把他口袋里的糖果吃了。我们的计划总是停留在想像中,从来也没有得到实施。后来,姜红卫把我们未遂的计划泄漏给了张春红,成为了可耻的叛徒,从而得到张春红一把糖果的犒赏。这让我感到十分愤怒。我转而接近张春红的妹妹张春芳。虽然是一母所生,气血连枝,但是张春芳比起张春红来就大方多了。我不仅得到了张春芳的糖,还赢得了她的芳心,这就叫做失之东隅收之桑榆,有所失必有所得。
总而言之,我们在坡脊镇上的生活如上所述,虽然貌似丰富多彩色彩斑斓,其实还是平平静静,波澜不惊。
这种平静的生活自从我八叔搬回来之后,就被彻底地打破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