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叶开
|类型:人物·传记
|更新时间:2019-10-06 02:39
|本章字节:10396字
马天明的骗局让我八叔陷入了空前的困境当中。两千多万不是一个小数目。我八叔的运通贸易公司表面上虽然声势很大,现金也没有两千万那么多。
海南公司的来头我八叔很清楚,他根本招惹不起。他们给我八叔下了一个最后通牒,我八叔毫无办法,只好苦笑。我八叔还有马天明的那一百万订金,但是这一百万无异于杯水车薪,还不如自己留着防身用。我八叔在绝望之中,还请求罗州公安局派人去云南丽江搞过调查。
罗州公安局的刑侦科副科长罗顺天跟我八叔的私交不错。
有一次罗顺天在路上抓一个小偷,这个小偷拒捕,拔腿就跑,逃经我八婶开的小饭店。正好我八叔也在那里抽烟。我八叔见有公安抓人,把水烟筒朝路边伸了一下,跑得像兔子一样飞快的小偷飞了出去,像鹞子一样飘出去三四米远,才慢悠悠落地。这个小偷跑得太快了,他摔得这么厉害,把我八婶吓得惊叫起来。大家都知道,小偷也要锻炼自己的技术,有些小偷跑得飞快,为的是有人发现时一溜烟跑掉。还有些小偷很会装死。人家发现他,还没有下手打他,他就滚在地上,大嚎大哭,好像天都塌陷来了一样。干什么都不容易。要不是我八叔貌似不经意地伸一下水烟筒,罗顺天抓不抓得到这个小偷,还不一定呢。罗顺天是刑警,却来抓小偷,表明他在局里混得不怎么样。抓小偷,也就是完成一下工作量而已。
罗顺天拷住小偷,看了我八叔一眼。
第二天,罗顺天路过我八婶的小饭店,特意拐进来说:“老板,谢谢啊。”
我八叔正好还在,赶紧给罗顺天让座。我八叔一直对公安心存敬畏,我八叔说:“这点小事情谢什么?来了就请喝杯茶,吃点宵夜吧……”
我八叔豪爽的性格比较对罗顺天的胃口。一来二去,他们就成了朋友。我八叔除了经常请罗顺天和他的老同学、在海关驻罗州办事处当报关员的姜恩平到运通大酒店去吃饭之外,从来都没有贿赂过他们什么钱。这点让罗顺天和姜恩平感到心情很轻松。要是我八叔给他们塞钱,他们还真的不会要。不仅不会要,甚至都可能就此断绝了跟我八叔的来往。那是八十年代末,人们都对这些事情十分注意,轻易不会违背原则。
罗顺天和姜恩平这样的人,也很知道注意分寸,不会拿自己的前途开玩笑。
我八叔请求罗顺天帮忙,而且送给局里五万块钱作调查费用。征得局领导的同意,罗顺天于是带上两个同志,去云南调查。不过,马天明既然可能是一个假名,又怎么可能在云南丽江找到他呢?马天明说不定就像他最后发给我八叔的那个特快专递里说的那样,去了人间仙境香格里拉。然后,他在那里变成了一只小鸟,腾地而起,飞走了。
罗顺天在云南忙了半个月,一无所获。这时,海南公司等不及了。他们通过有关方面的关系,调动了海南公安厅的人,准备到罗州来抓人逼债。
罗顺天事先违规通知了我八叔。罗顺天说:“老钟,你快走吧,走得越远越好!”
“走?我能走到哪里去?”我八叔感到很绝望。
“老钟,你还是先走吧。”姜恩平也劝我八叔,“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罗顺天和姜恩平都不是什么大官,不可能扭转乾坤。他们这样做已经很够意思了。
我八叔看着他们,知道事情已经到了无可挽回的地步。海南那边的来头真的不是闹着玩的,搞不好要人头落地。我八叔看着他们,眼圈都红了。说老实话,姜恩平还没有什么,罗顺天这么做,要冒不小的风险。我八叔觉得他们真的是很够兄弟。
当然,在此之前,我八叔对他们两个人也很够兄弟。那年,姜恩平的母亲得了癌症,在医院里治疗,需要一笔巨款。这对于他一个小小的报关员来说,根本就支付不起。姜恩平是个孝子,他难过得低头轻泣。
我八叔得知此事,二话没说,提着钱就赶往肿瘤医院。我八叔让医院给找最好的医生,提供最好的条件,一定要尽力治好病人。姜恩平非常感动,说,老钟我没有钱还给你啊。我八叔说,恩平,你这样说就是看不起我了。
半年之后,姜恩平的母亲不治,但是死得很安详。弥留之际,母亲拉着姜恩平的手,平和地笑了笑,说:“恩平,钟世通可是个好人啊……”
我八叔走私汽车出了事情,姜恩平的观点跟罗顺天一样,劝我八叔先躲出去避避风头。正像我八叔曾经说过的那样,他落难了。在这点上,姜恩平和罗顺天都很够朋友。
有一次,罗顺天知道局里的人事要有变化,如果他能够抓紧,很有可能会由副科长升为正科长。那个时候,一般人手里都没有多少钱。罗顺天虽然在公安局工作,也就是比一般人宽裕而已。想送出一份能够打动局长和书记的厚礼,还是很不容易。就在他一筹莫展,眼看升迁无望之际,我八叔忽然捧着一万块钱出现了。
我八叔说:“顺天,听说你最近手头有些紧,这些钱你先拿去用……”
罗顺天有些顾虑:“老钟,我不能要你的钱。”
我八叔说:“顺天,这些钱是借给你的,等你以后有钱了,还可以还给我嘛。”
罗顺天坚持了一会,就不说话了。他的确非常需要这些钱。在我们罗州,社会的风气特别讲究人情世故。你要是想升官发财,不送礼根本行不通。像我父亲那样,不仅不行贿送礼赔笑脸,反而把领导骑在地上狠揍,更是没有任何升迁的可能。罗顺天要顺顺当当地升迁,也必需加入送礼的行列。
罗顺天也是农民出身,没有任何后台。考上警察学校,分到公安局工作,已经相当满意了。他的文凭不高,在局里一直是埋头苦干,立功受奖的次数也不少。有一次为了抓捕一个杀人犯,罗顺天还负了重伤。就这样,勤勤恳恳,出生入死,在局里干了十多年,罗顺天快四十了,也就是个副科长而已。有一个后台比他硬,文凭比他高的乳臭未干的家伙,刚刚到局里两年,就升副科了。罗顺天非常失落,也有些不满。有明白人点醒罗顺天,想升官发财,得想办法送礼。俗话说,拿人家的手短,吃人家的嘴软。领导也是人,真的肯收了你的礼,事情就好办了。当然,给领导送礼要舍得花血本。
罗顺天被一语点醒。罗顺天也是一个心气很高的人,只不过暂时是潜龙在渊,不显山不露水而已。罗顺天决定送礼,而且送大礼。我八叔的钱这个时候出现,就像是久旱逢甘露,一阵及时雨。
后来,罗顺天果然副副得正,去掉了副字,当上了正科长。
在我八叔遭难的时候,罗顺天不能眼看着我八叔送死。海南那班烂契弟也不是什么好柴,大家做的事情,都半斤八两,黄鳝对螃蟹,都是爬着走。罗顺天是罗州人,对于气焰嚣张的海南佬,也很是看不惯。但是官大一级压死人,罗顺天也不能正面对抗海南人。罗顺天干脆告诉我八叔:三十六计,走为上!
我八叔看来只好逃走了。我八叔很有心地给了马文清十万文,让她还是回到柳州去当中学老师。接着,他又给了张春芳两万文。张春芳拿着钱,眼睛里尽是泪水。
张春芳哽咽着说:“通叔,就没有办法了么?”
我八叔说:“没有办法了……”
张春芳说:“要不你躲到我们家去?”
我八叔苦笑:“妹子,你以为河唇是老鼠洞?在你们家,他们抓到我比抓只鸡仔还容易……”
张春芳说:“不会的。”
我八叔擦擦张春芳脸上淌下的泪水,说:“通叔要是被抓住,就死定了。你不会想看到通叔吃花生米吧?”
张春芳惊恐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对吧,通叔?”
我八叔说:“会的。通叔还不想吃花生米,通叔还想活着见到你呢。妹子啊,你是越来越像一朵花了……”
张春芳说:“通叔,我跟你说过的,马文清不能信任,可是……”
我八叔摇摇头:“这跟马文清没有关系。”
张春芳又说:“通叔,我是为你好……”
张春芳贴着我八叔,浑身火烫,让我八叔意乱情迷。我八叔告诉自己,兔子不吃窝边草,一定要保持克制。但是像张春芳那样散发着烤地瓜香味的姑娘,不是说拒绝就拒绝得了的。张春芳非常坚决,谁也不知道她为什么会这么坚决。张春芳泪流满面,张春芳浑身蒸汽升腾。在那一刻,我八叔天生就是一个浪子的心态,但是,面对着张春芳,我八叔第一次感到自己心中有愧了。
我八叔很惆怅,他抚着张春芳的头发,说:“妹子,回家去吧。回去看看你老窦老母……”
我八叔把钱分给很多人,却没有给我八婶留下一分钱。我八叔连夜溜上火车,什么都顾不得带了。我八婶什么也没有说,把家里能够找到的所有现金,匆匆包好几件衣裳,都塞在一个布袋里,扔给了我八叔。
当时正是冬天。火车迎着北风,驶离站台。我八婶目送着火车渐渐变小,直至小得像条蚯蚓,钻进天边的泥洞里消失。我八婶的两行眼泪,流了下来。我八叔感到很内疚,我八叔连马文清和张春红都给了钱,却没有给我八婶留下一分钱。我八叔这样做,后来被证明是十分明智之举。他悄悄地在柳州存了五十万文,把珍贵的存折缝在内裤里,连马文清也不知道。
当时存钱还没有实行实名制,我八叔的这笔钱准备留着给我八婶和我的几个堂兄弟妹们。当时风声太紧,他不能告诉我八婶。我八叔知道,别说五十万了,就是五百万也无济于事。但是对于我八婶和我堂兄弟妹们来说,这五十万却是一笔巨款。
海南方面果然来抓我八叔。当然,我八叔早就溜掉了。海南方面就联合有关单位,查处和拍卖我八叔的财产。这两年我八叔虽然赚一些钱,还开了酒楼,但是这些钱跟一百辆汽车相比,还是差得太远了。们拍卖了我八叔新盖的房子,封存了运通大酒店;又来抓我八婶,把我八婶的饭店也给查封了。
我八婶被关在拘留所里。她非常气愤,认为我八叔的事情跟她无关。但是法院不这么认为,法院只认定婚姻事实,也认定夫妻双方的财产共享。我八婶被派出所关了七天,因为有罗顺天暗中照顾,还没有人欺负她。出来之后,我八婶发现自己无家可归了。我的堂兄弟妹几个人看着我八婶发愣。我堂哥的老婆是个闷包,也特别势利眼,动不动收拾包裹,抱着小孩回娘家。当时,她的娘家境况比我八叔家差多了,她所谓的回娘家也就是做个样子给我堂哥看看而已。
他们这么多人,站在寒风中,张大嘴巴看着刚刚从看守所里出来的我八婶,活像冬眠了的青蛙。
当时我父亲虽然生意也不得法,但是房子还没有被拍卖,所以让我八婶带着我的堂兄弟妹一起住了进去。我父亲因此又对我八叔有了一种蔑视。他认为,我八叔做事不走正道,他的那些家产,也就是过眼烟云而已。
马天明的事件让我八叔陷入了一种深深的沉思当中。我八叔在柳州马文清那里藏了两个月,进进出出,就像是过街老鼠一样。这两个月,虽然马文清一直在以自己的实际行动抚慰我八叔受惊的心灵,但是我八叔还是忍不住地思念我八婶。得知我八婶被关进拘留所,我八叔忍不住溜回了罗州。
我八叔一下火车,就先找罗顺天打探消息。罗顺天看见我八叔,吓了一跳。
罗顺天说:“老钟,你怎么这个时候回来?”
我八叔说:“我担心你嫂子……”
罗顺天说:“嫂子没有什么。可你要是被抓住了,问题就大了,说不定都有可能把你毙掉。他们来头太大,你赶紧走吧,越远越好……”
我八叔不得不再次离开罗州。
海南的人果然神通广大,他们不知道从什么地方打听到马文清,还扑向了柳州。好在又是罗顺天及时通风报信,我八叔才躲过一劫。
马文清被柳州公安关起来审了几天,马文清一问三不知。他们没有办法,只好把她给放了。
我八叔在柳江边见到马文清,发现她的脸上有伤痕,感到非常心痛,也非常内疚。我八叔说:“文清,我还是走吧。你自己好自为之。找个好小伙子,成个家,别这么下去了……”
马文清说:“我跟你走。”
我八叔说:“跟我走?去哪里?”
马文清不语。
我八叔说:“我走了……”
马文清扑在我八叔的怀里,泪水流湿了我八叔的一大片衣服。
我八叔说:“丢喇嘛!你大哥搞得我倾家荡产,你还跟我来这手……”
马文清呜咽着说:“是我对不起你啦,我伙同马天明来搞你啦。你搞我吧,搞我能高兴点,你就搞我吧。”
她双手乱动。
我八叔被她弄得心烦意乱:“丢喇嘛,你还真下流嘞。”
马文清还是流着眼泪:“你搞我吧,你搞我吧……”
她坚硬的胸脯狠狠地顶着我八叔的身体,都把我八叔给硌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