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6章 (2)

作者:叶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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类型:人物·传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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更新时间:2019-10-08 03:07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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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章字节:7826字

那些不胖不瘦不高不矮不阴不阳的人,大多数都是来参加我们罗州举办的“麒麟杯饕餮风采大奖赛”的外地人、外省人、外国人或者外星人。在食欲上我们罗州人天生与众不同。我们不仅能吃而且身体还出奇地好,我们随便怎么吃都不用为吃而发愁。生活在罗州,作为一名罗州市的公民,你大可不必担心自己胃口太好了太能吃了,以至于把自己家里吃得家徒四壁不名一文。相反,要是你真的这么会吃这么能吃,那你就走运了!你可以到运通世纪国际股份有限公司旗下的八珍坊饮食食疗制品有限公司的美食节组委会后勤部去,报名应聘一年一度的美食节专职竞赛助理员。一旦录用,你不但可以天天大鱼大肉,大吃大喝,还可以在来自全世界各国来自全国各民族各地区包括港澳台同胞的饕餮高手们面前,得到风光露脸的珍贵机会。更有甚者,你你甚至可以摇身一变,成为一名真正的饕餮高手,报名参加麒麟杯饕餮风采大奖赛。


初步拟定一年举办一次的美食节,我们罗州市将要把它举办成最最最为闻名天下的一个饮食、旅游、文化相结合的活动,让它变成我们罗州市改革开放现代化的象征。持之以恒,走向光辉的胜利。在美食节期间,你不仅能够遇到来自全球各地的珍异人种,还得以亲眼目睹你先前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超级大胖子极端小瘦子,以及其食欲之大超乎你的想像之外的大食客。当然,在整个美食节当中,高潮中的高潮将是“麒麟杯饕餮风采大奖赛总决赛”。比赛现场的气氛热烈程度,毫无疑问将会远远超出了你我的想像力。你我就是开动十只脑袋里装着的脑筋,每时每刻都在思考,也想像不出来这种近乎爆炸了的热烈场面。而且岂止是近乎,简直就是爆炸了。爆炸吧!爆炸吧!不在饕餮风采大奖赛中爆炸,就在饕餮风采大奖赛中死亡,二者必取其一。多少江湖好汉饕餮界顶尖高手们,都有可能在总决赛中失败而饮恨江湖,甚至暴毙身亡,引为千古恨事。


在我们罗州,人人都知道,在吃老鼠这件创举上我八叔可谓一箭双雕:开拓吃源,发展经济,改善人民的生活水平,顺便还消灭四害。以前我们国家列为重点祸患的四害在我们罗州早就被吃光了。四害中的麻雀,曾经到处乱跑乱飞,到处糟蹋我们的粮食,做出一副危害江湖的危险样子,以至于被我们党和政府列为四害之一。现在,我们罗州人简直是连它们的影子都油炸炸吃掉了。


什么东西一旦被我们罗州人列入饭桌菜肴的黑名单,那么它无可避免地就要面临灭亡和绝种的悲惨命运。四害是一个例子,四害中的麻雀更是一个活生生的特别例子。你到城里城外,到田头野外荒郊树林里,睁大眼睛架起望远镜,使出十二分的吃奶的力气找找看,要是你能找到一根麻雀的羽毛,那你就中了头彩了——当然,动物园里的不算,那是我们罗州的一级保护动物——你会被请到美味乐事大酒店去饱餐一顿你梦寐以求的全鼠宴。什么红烧鼠肉,八珍鼠排,串炸节节高,耗子大烤,避风塘老鼠等等等,让你一次吃个够。


四害之外,蝗虫很牛了吧,年年都闹得鸡犬不宁民不聊生。可是在我们罗州,你愣是连一只蝗虫卵都找不到——它们都被我们凉拌油炸当点心吃光了。蝗虫喜欢搬家,据说每次飞临我们罗州上空,蝗虫大王都会事先警告自己的臣民:到了罗州,赶紧掉头;掉不了头,也要快溜;溜之不掉,就死翘翘。所以那些蝗虫们,无论男女老幼,一到罗州,就吓得屁滚尿流,腿脚抽筋,天空中飘满了它们吓出来的口水和尿水,让我们感到仿佛江南特有的梅雨季节已经降临。体力不支的,当空昏倒,直接掉进了我们张开的血盆大口里了。用老一辈人的话来说是尸骨无存,到了阎王殿也无法超生。除了蝗虫,蚂蚁、蚯蚓、蜂蛹、瓢虫、蝈蝈、百足、蜈蚣和知了等等等也都是我们餐桌上的美味佳肴。据说,食用昆虫已经变成了当今世界上发达国家的一种保健时尚。昆虫低脂肪高蛋白高热量,尤其合适现代社会中工作繁忙又想保持身段的窈窕淑女和好逑君子食用。


我们罗州人以前没有这么高的审美要求,没有这么先进的保健意识。我们以前食用昆虫,有两个原因。其一,在万恶的旧社会里灾荒频频,老百姓为了活命苟延残喘,只好见什么吃什么。在新中国翻身解放做主人,改革开放致富发财,我们吃饱喝足思淫欲,什么鸡鸭鱼肉都不感兴趣,只好去吃吃虫子。


坦率地说,我本人小时候也很喜欢吃虫子。但不是因为吃饱喝足思淫欲,而的确是嘴巴太馋肚子太饿所致。我最喜欢吃的虫子,除了禾虾——一种生长在金黄的稻田里的蚱蜢类——蜂蛹和竹笋虫,就数蝉蛹了。


从前,一到夏天,就是我们罗州孩子盛大的开斋日。无数的蝉蛹在酷热消散、阵雨甫霁、夜色驾临、天空中的光线将暗未暗之际,在黄昏和夜色相互搅动,变成一锅混混沌沌的浆糊的时机,从泥土底下傻乎乎地钻出来,准备爬到树上化蛹为蝉,高声歌唱。当然,化蛹为蝉只是它们的高级幻想而已。它们在刚刚探出一个肉乎乎的尖脑袋时,就被我们逮住了。我们生起篝火,把这些蝉蛹倒进去,烤成热乎乎,香喷喷,浑身流油,像贪官污吏一样肥肥胖胖的肉球,然后就着横流的涎水将它们囫囵吞枣,一扫而光。讲究一些,是把切碎的咸菜萝卜干塞进蝉蛹的肛门里,加以油炸、烘烤,则更加芳香扑鼻,味道鲜美,令你闻之欲仙欲死,吃之欲罢不能。吃昆虫是我们这些孩子跟在顶着炎炎烈日辛勤劳作的父母后面,百无聊赖饥渴如狼时想出来的填肚子办法。记得我大姐为了满足我和我弟弟吃蜂蛹的热望,曾经在脑袋上披着一条薄薄的的确良衬衫,冲向梯田边上一蓬荆棘丛里悬挂着的蜂巢。工蜂兵蜂们大怒,一连追了我们好几里地,把拼死拎着蜂巢的我大姐蜇成一个蜂窝。我大姐昏天黑地,一交倒在沟里。我们就地拔了几把乱草,把蜂巢烤透,吃得欢天喜地,口水直流。


我们罗州人常常这么说:玩狗瘦,弄蜂肥。被狗咬过的人会变得很瘦,疯狗病我们认为是天底下最可怕的疾病。被疯狗咬了就会得这种病,得了这种病,就会到处乱吠,越来越瘦,最后瘦得就像是一只被剥了皮的兔子。被蜂蜇的当然就变成一个胖子了。我大姐的脸蛋变成了一个猪头,脸上的皮肤像气球一样锃亮透明,仿佛一吹就破。她明明营养不良,骨瘦如柴,但是被蜜蜂蜇了之后,她胖得就像是一头一顿能够吃下两担糠粥的大肥猪。整整两个礼拜她都不敢见人,没法上学。这都是因为我们无法餍足的食欲所致。就我所知,大烤蜂蛹的美味能够让一个天底下风度最为翩翩、虚伪特别无比的大人物都能够当众流下口水来,这比我们喜欢吃的蝉蛹和蚕蛹都要美味得多,也比后两者危险得多——美味和危险成正比,对不对?拼死吃河豚就是这个意思。有些先辈美食家,为了得尝所望,满足人生中最后也是最顶级的一项心愿,不惜以身试吃,牺牲在美味绝伦的河豚旁。对于风流才子来说,牡丹花下亡,做鬼也风光。对于一个真正的美食家来说,拼死吃河豚,死得也光荣。为了美味佳肴,我们无所畏惧。鉴于蜂蛹比较稀少,一到夏天,我们就转而开吃蝉蛹。如上所述,我们吃得满嘴流油,摇头晃脑,吃得胆大包天,胡作非为。


当然,这些都是我们这些孩子自己发明的比较原始的吃法,上不了正式的宴会场面。最正宗也最好吃的蝉蛹大餐,还得去百虫坊酒家。百虫坊酒家,也是我八叔的企业。在这里,你不仅能够吃到蜂蛹、蝉蛹、蚕蛹、竹笋虫、蚂蚁这些我们本地土产的昆虫,还能够品尝到所有你一生中见所未见闻所未闻的、从世界各国、也就是从欧美大陆、从非洲丛林、从澳洲、从俄罗斯远东西伯利亚大森林深处、甚至是从北冰洋南极洲那些匪夷所思的遥远处运来的各种神奇美味的昆虫珍馐。


以上谈到的是昆虫。至于一直都是魔鬼和死神代名词的、曾经携带鼠疫彻底毁灭了我爷爷生长于斯的村子、使我爷爷不得不背井离乡拖家带口向城里逃窜、在别的地方呼风唤雨喊打喊杀生殖力旺盛到了令人恐惧地步的鼠辈,它们在我们罗州的命运也好不到哪里。就在我们罗州各个大大小小饭店酒家和小吃摊炊烟四起,模仿着我八叔的美味乐事大酒家的制作方法,大肆地烹调着老鼠宴时,老鼠的收购价格疯狂飚升,达到了匪夷所思的地步。所有人一看见老鼠的身影,一听见老鼠的声音,就眉开眼笑,两眼放光,嘴角流油。


就在最后的几个老鼠的小命也朝夕不保,眼看就要成为我们的盘中美餐时,它们中最有智慧的长者、也就是老鼠大王,作出了一个令它们鼠辈蒙羞永远愧见鼠类祖宗的难堪决定:撤出罗州!请你想想吧,我亲爱的读者朋友们,老鼠大王要做出这么一个决定是多么的痛苦不堪!其痛苦不堪的程度,甚至可以说达到了悲壮的高度。你再想想,即使在原子弹刚刚爆炸过,还残留有大量致命射线的地方,老鼠都能够活得有滋有味,肥肥胖胖!可它们愣是在我们罗州栽了,活不下去了,不得不狼狈逃跑,鼠窜他乡,流离失所,有家难归。所谓天网恢恢疏而不漏,它们现在的处境就像我爷爷当年被它们带来的鼠疫害得流离失所一模一样。


简而言之,它们就是栽在我八叔手上;更准确地说,这些原来可恶后来可笑现在可怜的小东西,是栽在以我八叔为首的我们罗州人的嘴巴里。


说句老实话,一下子看不见老鼠了,我们罗州人还真的很不习惯呢。老鼠自古以来就是人类密不可分的邻居,自古以来就是我们人类家中不请自来的家畜——不是么,老鼠常常被我们的学者叫做家鼠,谐音“家属”——现在一下子不见了,还挺想念它们的呢。推而广之,我们发现家里的东西总是那么令人憎恶,野生的就完全不同了。我们讨厌家鼠,但是老鼠科中的野鼠,尤其是我们在电视上看见的在蒙古草原上跳来跳去的草鼠,在非洲大陆爬来爬去像蜥蜴一样迟钝的土拨鼠,甚至澳洲大陆上用两条腿像人一样很阴险地走路的袋鼠,迪斯尼世界特有的米老鼠,都是我们衷心喜爱的动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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