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赵本夫
|类型:都市·校园
|更新时间:2019-10-06 11:03
|本章字节:9548字
埋葬了杏子以后,黑虎像一棵早已朽根空腹的大树,几乎是轰然倒下去的。二十几年隐积的病症全都突发出来。
不上十天,他就病得奄奄一息了。偌大一个身躯就剩下一把骨头一张皮了。刘尔宽、大龙一家和放妮轮流看护着他。黑虎极少言语,只是静静地躺着,让生命的余火自行熄灭。
他在回忆。回忆自己的一生,不漏掉每一件能记得的事,仿佛在做一次人生的总回顾,总归结……虽然九死一生,历尽艰险,上过杀场,干了土匪,做过囚犯……但终于还是得了正果,还是回到好人的道上来了。这使他感慨,使他欣喜。就此死去,也许可以安眠于九泉了……
但他却挨过一天又一天。好几次不行了,结果还是游出一丝气来。似乎还有什么心事,还有什么不满足,或者,还不急于死去……慌什么呢?黄泉路长,人生路短,留一时是一时。从从容容地咀嚼一下人生的味道,想一想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不是一件很有趣的事吗?是的,他觉得有趣,并不感到害怕。因为一切都成为过去了。就像猎人经过一番惊险的搏斗之后,终于打死一只斑斓猛虎。虽然已是精疲力竭,但他已无需再怕它了。他可以从容地抚摸着死虎的皮毛,惊叹和欣赏它的毛色,摆弄它再不能向自己逞威的利爪……黑虎觉得自己就像那样一位猎人。不,比那真正的猎人还值得骄傲。在人生的道路上,自己打死了许多只老虎。每一只老虎都想把自己吃掉,但每一只老虎都被自己打死了。自己在艰险的人生之路上没有畏惧,没有退缩,更没有逃跑。而是顽强地走过来了,一直走到如今。应该说,自己是胜利了……是的是的,是胜利了!也许,这胜利远不如军事家们的胜利那样显赫,但却比他们更加辉煌——因为,他打赢的是一场人生之仗!那么,黑虎是有权为自己骄傲喽!他在冥冥之中,有时会浮出一丝笑意来。但忽而,他的面色又那么痛苦,那么惆怅和苍凉……
难道他还有什么不满足吗?是的,黑虎在欣喜的同时,又感到一点儿遗憾。这一生是太凶险,太紧迫了。人生应该得到的东西,自己似乎并没有完全得到。那是什么呢?……唔,一个温暖的家庭!自己是应当有个家庭的。刘尔宽大叔、大龙、柳镇的人们都有家庭,连鞋匠李拐子也娶了个寡妇呢。他们都有妻室儿女,都有天伦之乐,而自己没有,孤单单一个人。黑虎羡慕他们,更感到自己的悲哀。现在,他甚至觉得,一个人临死之际,有妻子、儿女守在床前嘤嘤地哭泣,那对垂死者来说,也是一种享受呢。可是自己享受不到。他几番努力睁开眼,刘尔宽大叔、大龙夫妇、二锤、放妮、剃头的吴师傅、鞋匠李拐子……几乎所有熟悉的人,都来看过自己,都很伤心的样子。二锤和放妮也老在流泪……可这不一样。他们算自己的什么人呢?他们都是好人,都怜悯自己,可他们不是自己的骨肉亲人……这没有法子。有什么法子呢?没有法子……没有法子……
在黑虎僵冷空寂的心灵深处,那么渴望着温情,渴望着亲人的慰藉……自己不是也有过女人,有过儿子吗……啊,儿子,没见过面的儿子,你在哪里?死了还是活着?刘大叔说你死了。你还那么小,怎么就死了呢?……嗨嗨……儿子,假如你死了,这么多年也够……孤独的,爹要和你……做伴去了。假使活着,咋不来看看爹呢?……还有珍珠……你的心像火一样烫……也像铁块……一样冷。我活着时你不来,这也罢了,我要走啦,你咋也……不来呢……来吧……来吧……来吧……来看看我……还有放妮要……托付……你呢……可怜的孩子……靠山……山倒;靠河……河干。她娘刚死,我又……不行了……
黑虎含着一口气,神思游荡,似乎在等待着什么。刘尔宽和大龙都看出来了!
45
黑虎和珍珠的儿子确实没有死,已经长成二十多岁的后生了。他就是二锤!
当年,为了保住这孩子,大龙携家出走,在山西过了十多年。解放后,刘尔宽和大龙商量,为了孩子今后的前途,决心把这件事永远瞒住,连黑虎和珍珠也不告诉。他们知道,一旦让黑虎和珍珠知道了,那父子、母子之情是很难控制的,就再也不好瞒过世人的眼睛。这对孩子没有好处。当然,这样做对黑虎和珍珠说来,未免残酷。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只要好好把二锤拉扯大,就算对得起他的父母了。
这几年,大龙知道黑虎一个人那么孤独,曾经有几次动摇过,想把这个谜揭开。但刘尔宽却越来越坚定地反对。出身成分的重要和厉害,他比大龙看得更清楚。黑虎和珍珠眼见得这一辈子完了,难道还要二锤重蹈覆辙吗?他一再叮咛大龙,千万要守口如瓶,不能让外人看出来。大龙无奈,只好常叫二锤去茶馆帮忙。有时和黑虎做个伴儿。父子同处而不相识,在大龙看来,实在是残忍的愚弄。
在这黑虎临死之际,刘尔宽却首先动摇了。他清楚黑虎此刻最需要的是什么。再不忍心让黑虎带着生活的巨大缺憾离开人世。这一辈子,命运把他捉弄得够苦了!中午时分,他吩咐大龙立刻去南王庄。珍珠闻听黑虎命在旦夕,大惊失色,当即就跟来了。一路上,她跌跌撞撞,满腹的悲痛,满腹的懊悔。
在南王庄定居几年来,她没有来过柳镇一次,怕使黑虎落下不好的名声。只叫王木匠经常送些东西,探问一下。倒是黑虎在夜间偷偷去过几次南王庄。他太想念她了。他想劝说珍珠回柳镇。珍珠的心每一次都动摇了,几乎控制不住了,可每一次到最后还是拒绝了。她爱黑虎爱得太深了。多么想和他亲近哟!然而,正因为如此,才不得不和他疏远。
开春以来,由于饥饿,王木匠也病倒了。好久得不到柳镇的消息,珍珠挂念黑虎,便借挖野菜的机会越过黄河故道腹地,到靠近柳镇的地方来,希望能找个人探听一下黑虎的情况。后来在落雁滩碰上了放妮。知道她母女住在黑虎家,觉得这也满好。当然,会加重虎子哥的负担,但总不能老是困难呀!等这一阵过去,日子总会慢慢好起来的。往远处想,放妮母女住在柳镇,给虎子哥倒是添个帮手。甚至,她还希望他们能真正成为一家人。当然,珍珠在盘算这些的时候,心里是痛楚的。可是,又有什么更好的办法呢?自己好歹有两位老人做伴。可虎子哥呢,他才四十岁多一点,老是单身一人怎么行呢?珍珠知道他在等自己,可那是一种无望的等待呀!……珍珠不料想,才短短十几天,事情会发生这么大的变化!放妮娘死了,虎子哥也不行了。
她一路丢了魂似的跟着大龙走。到柳镇时,天已近傍晚。珍珠本想直奔茶馆。大龙却一把拉住,把她先领到自己家里。
刘尔宽正焦急地等他们到来。大龙的妻子、大锤、二锤都在屋子里。看来,已经先告诉二锤了。他趴在门板上,哭得浑身抽动。大龙的妻子也在流泪。
大龙和珍珠一进院子,刘尔宽便大步迎出来,又回身招呼:“二锤,你看……谁来啦?”
珍珠正愣愣地莫名其妙地站着。忽见二锤扑过来,双膝跪倒,又一下抱住她的双腿,大放悲声:“娘!娘啊!……”
珍珠一下惊呆了,两眼直直的,不知这是怎么一回事。
刘尔宽抖动着胡子,也落下泪来,“珍珠,大叔骗了……你!二锤就是你们的儿子。我怕这孩子受牵连……”他激动地把原委说了一遍,珍珠面色惨白,双眼霍亮,瞪着、瞪着,浑身被二锤摇得直发抖。这突如其来的消息,把她击蒙了。脚下二锤的呼叫声又把她唤醒了:“娘!娘呀!……”
珍珠的眼泪刷刷地流下来,突然弯腰抱起二锤大哭。母子二人哭成了一团。
大龙的妻子躲在屋里偷偷哭泣着。此时此刻,谁也比不上她的心情那么复杂。作为一个女人,她为珍珠终于找到了自己的儿子高兴;作为母亲,她为自己失掉了一个儿子伤心!二锤从生下十几天起,她就用乳汁和心血养育着他。二十多年啊!谁能计算得出,她付出了多少辛劳和母爱?!
但她毕竟是一位善良的女人。她不能不让珍珠母子团聚,更不能让垂死的黑虎带着终生的缺憾离开人世。大龙妻在屋里偷偷哭了一阵子,终于抹抹泪走出来,劝住了珍珠和二锤。
一行人匆匆忙忙奔茶馆去了。
46
这是又一个饥饿、疲劳和宁静的黄昏。整个柳镇连一声狗叫也听不到,一切都被薄薄的暮色笼罩了。
黑虎悠悠地醒来。刘尔宽老人附在他耳旁,用手指指二锤,轻声说:“虎子,你看谁来了?”
黑虎看着二锤,点了点头。那是大龙的儿子,自己还能不认得吗?
“二锤是你的儿子啊!”
“儿子?……”黑虎两眼睁得滚圆。好一阵,又苦笑着微微摇摇头。他以为刘大叔在骗他。
珍珠从后面冲过来,一把抓住黑虎的手。一边哭,一边摇晃:“虎子哥,真的!真的呀……二锤就是咱那……儿子啊!”
这不是珍珠吗?哦,你到底……来了。你说什么来着?二锤……真的?黑虎相信了!他已经枯竭的双眼,不知从哪里一下又流出那么多泪来。他嘶哑地连叫了几声:“真的?……真……真的?儿、儿、儿哇!”
二锤一下子扑到黑虎枕前,伏在他胸脯上哭起来。“爹!——你和俺娘……都受了罪啊!”
此时,屋里屋外已站满了人,大家一片哭声。人生谁没有悲欢离合?可此刻的父子相认,却是一次生死离别呀!
黑虎努力从被窝里伸出两只骨瘦如柴而又布满伤疤的手,可他没有力气抬起来。两只眼一直看着床前的二锤和正在饮泣的放妮。珍珠懂得他的心思,牵着两个孩子的手送上去。黑虎哆嗦地抓住他们。那眼光充满了慈祥、眷恋和温情。好半天,才用极其微弱的声音说:“孩子……好生……过……日月……吧……”
二锤和放妮同时点点头,泪水却在无声地流淌。屋里静得没有一点声息。这一刻,仿佛整个世界都把空间和时间慷慨地赐予这个行将远去的人了。
黑虎的手从两个孩子的手中滑脱下来。
他又把迟滞的目光转向围着他的人们,脸上蓦然涌出愧色。仿佛在作最后的忏悔。当他找到珍珠的目光时,两眼忽然闪出柔和的光来。珍珠赶忙俯下身去。耳边响起令她心碎的嘱托:“回……柳镇……来吧,领着……孩子们……朝前……过日子,茶馆……还要……开……下……去……”
珍珠一绺灰黑的头发散乱地拂在脸上。她没去整理,只是使劲咬住嘴唇,像在接受一个神圣的使命。等黑虎说完,她庄重地点点头,哽咽着说:“虎子……哥,我……听……你的……回来……回到……柳镇来!”
黑虎轻轻吁出一口气,感激地看着她,好像还有千言万语,都无需再说了。那一双垂死的眼睛久久地凝注在珍珠脸上,看也看不够……好久,好久……突然,黑虎眼眶里又涌出泪水,全身像被燃烧了一样,痉挛着,抖动着……人们不知道黑虎为什么又激动起来,莫不惊诧地看着他。只见黑虎仍旧死死地盯住珍珠,眼睛里迸出野火一样的光亮。那眼光如此灼热,充满了对生的渴求。他哆哆嗦嗦地央求说:“珍……珠,我累……你抱……抱我……吧!抱……在……怀……里……”——啊,他累。是的,黑虎太累了。就像一个刚刚历险归来的孩子,此刻多么希望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得到抚爱,得到安慰!
围着的人们立刻被他孩子般的渴求激动了。一个个泪流满面,把期待的目光转向珍珠。
珍珠哭了,无声地哭了!她冲动地扑到床上,用一双轻柔的母性的手,把黑虎揽到怀里,低下头看着他。伸出两个手指,抹净他眼窝里的泪水……黑虎的眼珠似乎又闪动了一下,终于定定地看着珍珠,再也不动了。她用手指轻轻地为他合拢眼皮。既没有动,也不再哭。像母亲看护婴儿一样,呆呆地看着他的脸,呆呆地,呆呆地……
油灯的火苗跳荡而昏黄。人们凝神屏气,已经忘记了哭泣。他们看到,黑虎在珍珠的怀抱中,安详地去了。那山岩般粗犷的脸上,透着孩子样的宁静和满足,嘴角上还凝固着一丝儿笑意——尽管那笑意有点儿凄惨!